在张信叛附燕藩的第三天,张昺与谢贵终于动手:城外,开平宋忠,蓟州马宣已调集兵马,正向北平进发;城内,都指挥使余瑱率都指挥同知李濬、陈恭统兵一部,将燕山三护卫困于军营内。张昺、谢贵亲率两万大军,与张信一起,将燕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。燕府的体仁、端礼、遵义、广智四大门前均被木栅栏堵住出路,燕府自朱棣以下已成笼中之鸟。
在万事俱备后,张昺命人将逮捕燕府官属的圣旨用箭射进府内。张昺此时的如意算盘是:朱棣若遵旨照办,则燕藩羽翼皆去。自己拿下官属后,再让张信宣读逮捕燕王的第二道密诏,朱棣便唯有束手就擒;若朱棣抗旨不遵,顽抗到底,那时自己一声令下,两万大军一涌而入,除非他燕王有上天入地之能,否则照样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。
王府内,朱棣已是万分紧张。他虽带兵多年,见惯风浪,却从未遭遇如此险情。以前他是塞王,统率河北诸军,每次出塞都有几十万人跟着。那时候打仗,自己怎么说也是恃强凌弱,鞑子纵然凶狠,论实力却远不如己。可如今张昺大兵压境,而自己府内只有朱能临时调入的八百勇士,强弱之比太过悬殊,这不能不让朱棣提心吊胆。现在他的唯一指望,就是自己的计划能够顺利实施。
就在张昺、谢贵等得不耐烦时,王府端礼门终于打开,燕府承奉内官马和走了出来。
马和走到张昺面前一揖道:“王爷已遵旨将诸位属官悉数绑了。现请二位大人进府查验。”
张昺骑在马上呵呵一笑道:“殿下既然遵旨,何不将人犯一并送出,还需本官进府去拿?”他不是傻子,此时进府,要是被朱棣阴了怎么办?
马和听了却是一声冷笑道:“大人架子未免也太大了些!朝廷虽逮了燕府属官,可并未削王爷爵位!我家王爷现仍是亲王身份!大人您不过一个朝廷命官,就算是钦差,要拿人总也得自己动手吧?难道还要我家王爷亲自领人出来不成?”
见马和针锋相对,张昺先是一愣,继而一想,不由得暗暗叫起苦来。
原来张昺给建文的奏疏中,是建议建文明旨削燕。但建文发过来的谕旨,却与他事先设想大有不同。当初建文计划迫燕藩主动谋反,自是希望把动静闹的越大越好;可如今形势颠倒,成了朝廷强削燕藩,建文的心思也随之大大转变。燕王有大功于国,且威望素著,仅凭着几个低级护卫武官的供词而削燕,本身就十分牵强。何况建文知道,这个四叔是个坚毅之人,若他也来个阖府自焚或者拔剑自刎,那即便最后朝廷获得成功,自己也将面临滔天责难。建文不怕燕王举兵,但他却生怕这位四叔宁死不从!一个湘王自焚,已把建文整得狼狈不堪,他可不想再削出个亲王自尽的事来!为了稳妥起见,他给张昺、谢贵的明旨只是抓捕燕藩臣属。只有待燕王羽翼皆除时,再由张信宣读削燕密旨,擒拿燕王本人。到时候燕王孤家寡人一个,就是想弄出什么动静也来不及。这就是建文的如意算盘!
建文在紫禁城中纸上谈兵倒也完美,可到张昺执行时便出了问题。按建文明旨,只是抓捕王府臣属,并未提要削燕。这么说来,除非拿出张信密旨,否则朱棣仍是大明亲王!这朱棣素来威风惯了,如今逮其属官,对他已是莫大羞辱,再叫他主动将手下送出,他当然不会答应。且也从未有哪条律典说逮捕王府官属,必须由王爷亲自送至门外的!
张信的密旨此时当然不能拿出!想了一想,张昺决定和谢贵一起进府:一来建文敕旨中写明了命他二人逮捕官属,此事他们责无旁贷;再者此时府外尽是官军,燕王已是瓮中之鳖,不信他还敢玩花样;何况马和于大庭广众之下,当着众军之面让他进府,自己若推托不敢进,面子上又怎下的来,传出去人家又怎么看自己这个削燕主将?
张昺将目光挪向谢贵,谢贵也是微微点头。于是他不再犹豫,扭头对张信大声道:“本官与谢都司进府拿人,尔先在外头守着。若我二人一个时辰还不出来,尔便自行处置!”张信本就是建文派来统兵打仗的。张昺此语一是跟他做个交待,同时也是有意说给马和听见,让他燕府莫施诡计。
张信早已投了燕王,此时见二人上钩,心中暗喜,忙抱拳道:“属下得令!”
张昺遂与谢贵下马,在马和的引领下进府。
刚一进大门,后面便传来呵斥之声。张昺回头一看,他二人的亲兵已被门卫拦住,不准入内。
谢贵脸色一变:“马公公,你这是何意?”
马和却仍是一副不卑不亢的语气:“大人明鉴,这里是大明燕王府!按大明典律:官员进王府,侍从一律不得跟从入内。大人也是朝廷大员,怎么连这都忘了?”
张昺和谢贵当即语塞。这规矩确实是有,他们还真不能挑出刺来。无奈之下,二人只得狠狠瞪了马和一眼,甩手继续前行。
走了一会,张昺顿觉不对:马和带他们走的路,却是去往承运殿的。承运殿乃王府正殿,通常只有遭逢大事、或在元旦、冬至等大节时方才启用,平日里燕王召见臣属都在东殿。张昺随即停步道:“马公公是不是走错了,王爷不是应在东殿么?”
马和随和一笑道:“王爷因被陛下问罪,十分惶恐;二位大人又是朝廷钦差,奉旨拿人,所以王爷便改在承运殿接见,以示尊重!”
马和的解释倒也说的过去,二人便不再多言。一过承运门,两人便见王府官属全部双手反绑,跪于道旁。
葛诚与燕山中护卫指挥同知卢振也被缚了双手,混在人群中一并跪着。葛诚乃建文亲自招安;卢振则是谢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挖过来的燕山护卫大将,倪琼告密之事便是他一手策划。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已被张信卖了个干净。方才受缚之时,二人仍在暗自高兴:只要出了王府,自己便是削燕功臣了。张昺、谢贵放眼望来,二人均回以期许之色。张昺见他二人如此作色,便也放下心来,只道朱棣已是吓破了胆儿,不敢再忤逆朝廷。张昺心中一片得意,便与谢贵一起登殿,晋见这位马上就要成为阶下囚的大明燕王。
离上次晋见不到一月,朱棣却显得更加苍老。他有气无力地偎在王座上,左手勉强拄着一根龙头拐杖,似乎就像一片即将飘落的残叶。见二人行礼,朱棣苦笑一声道:“二位请起!如今本王可受不起这礼!”
二人见朱棣不再装疯卖傻,只道他已黔驴技穷,在皇帝的无上权威下俯首认命。张昺微微一笑,安慰道:“王爷不必忧心。此番王爷幡然悔悟,主动逮捕官属,忠心可表。臣回京后,定将今日之事如实奏上。皇上仁爱之主,必会顾及亲情,宽恕殿下。”
张昺此时心情大好,却倒过来一番假慈悲。反正红脸过会儿自有张信去唱。
朱棣心中冷笑,嘴上却气若游丝:“本王已是油尽灯枯,经此番大难,估计也无几日好活,只望皇上能放过三个犬子,让高炽他们各袭爵位!”
张昺见朱棣都这样儿了还想着让儿子袭爵,更是暗暗好笑。他正欲再说,狗儿已抱了个西瓜过来。
朱棣一笑道:“天气正热,两位大人必也渴了。这瓜刚从井里捞出来,二位先趁着凉意吃几块,再办正事不迟。”
狗儿见朱棣发话,便将西瓜剖了,递了一块给朱棣,又将剩下的用个剔红托盘盛了,端到二人椅旁桌上。
张昺谢贵此时早已对朱棣放下了心。见朱棣闷着头专心啃瓜,二人遂道声谢,便也各拿瓜欲吃。
忽然,王座前传来“啪”的一声。张昺、谢贵抬头一看,不由大惊失色:朱棣却将手中之瓜怒掷于地,人已隻然而起。眼前的朱棣哪有半分行将入木的颓态?只见这位燕王怒发冲冠,一脸杀气,两只眼睛死死地瞪向二人。
“中计!”张昺、谢贵二人脑中同时浮出相同念头。正在此时,殿后忽然传出一阵狂笑,高阳王朱高煦带着一批侍卫冲到殿前,面目狰狞地望着二人。张昺、谢贵转身欲逃,可殿门已被张玉率亲兵堵住,众人各举刀剑,将二人团团围在殿中!
朱棣将龙头拐杖猛掷于地,厉声喝道:“尔等党附齐泰、黄子澄,蛊惑圣上,无端陷害本王。今日本王当替天行道,杀尽尔等奸佞,以正纲纪!”
张昺惊骇已极,手指朱棣大叫道:“燕贼!尔竟敢谋反?”
“是靖难,不是谋反!”朱棣断然道,“本王杀的便是尔这等奸臣!”
张昺鼓起勇气,咬牙冷笑道:“不管你是谋反还是靖难。现两万大军在外,你此番杀得我等,不出片刻张信便会进府平叛!到时候玉石俱焚,王爷又能逃过此劫么?”
张昺说罢,朱棣却哈哈一笑,随即咬牙狞道:“这就不劳两位费心了。张佥事忠义无双,早已归于本王麾下。尔等能收买葛诚、卢振,本王就不能有张信相助么?”
张昺、谢贵目瞪口呆!朱棣却不再理他二人,而是转对众将道:“还等什么?给本王杀了这两个奸贼!”
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。见燕王下旨,张玉、朱能双双挺身而出,一刀一个,两颗圆滚滚的头颅顷刻落地。
朱棣冷冷瞄了一眼,随即喝道:“将葛诚、卢振拉上来!”
方才朱棣一翻脸,袁容便将二人扯到殿外等候。此时燕王发话,四个膀粗腰圆的力士两个一组,将二人提小鸡似的扔到殿中。
朱棣恨极了这两个背叛自己的逆臣。此时见二人带到,他一双虎目似能喷出火来,过了好久方恨恨道:“本王待尔二人不薄。尔等竟敢忘恩负义,背主邀荣!今日之事,尔等可还有话说?”
卢振此时肝胆俱裂,趴在地上连连磕头,口出却已吓得说不出话来。葛诚已知自己被张信出卖,今日必死,悲愤之情溢于言表,索性破口大骂道:“燕贼,我乃朝廷命官,岂能视尔这逆贼为主?皇上乃天下共主,麾下精兵百万,强将如云;尔纵能猖狂一时,只要天兵一至,必难逃灭族之祸!”
葛诚骂声不绝,一旁的高煦肺都气咋了。他刚一骂完,高煦不待朱棣指示,提剑便是一顿猛刺,葛诚被戳得满身窟窿,当即气绝。
杀了葛诚,高煦怒气未消,又从朱能手中夺过大刀,将地上的卢振劈成两段,方气喘吁吁地向朱棣道:“父王跟他们磨叽什么?这种王八羔子一刀砍了便是!眼下时间紧迫,还请父王下令,让我等杀出府去!”
高煦一语将朱棣从愤恨中拉了回来。此时燕王心腹均已到齐。朱棣扫视众人一眼,威严地说道:“该如何做,事先已有计较。众将现各司其职,杀出王府,剿灭乱贼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