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初六乃太祖高皇帝一年忌辰。这一日北平燕王府上下尽皆缟素,燕王朱棣与王妃徐仪华二人率永安、永平等郡主及袁容、李让两位仪宾来到位于寝殿右面的王府宗庙,面对太祖灵位行祭奠之礼。
朱棣行礼时眼泪滚滚而下。在他的带动下,宗庙内一片哀嚎之声,气氛十分哀戚。朱棣之所以如此悲痛,一方面固是孝子哭父的应有之义,更重要的却是为自己前途惨淡而心伤不已。
两个月前,朱棣入京渴陵,借机纠合贵戚向建文逼宫,虽未获全胜,但也好歹把这位大侄儿逼得手忙脚乱。本来,在朱棣看来,有了这场教训,建文纵不就此收手,停止削藩;至不济也会把步伐给缓下来,给自己留下转圜之机。哪知建文看似柔弱,在削藩一事上倒至为刚强。自己方一离京,兵部接连下令:前府都督佥事耿璿练兵山海关;都督徐凯练兵临清;擢锦衣卫指挥使宋忠为都督,以备边为名,率边军三万屯兵塞外重镇开平,并从燕府护卫中选兵跟随。宋忠到北平后,将燕山三护卫精锐抽调一空,全拉到塞外充作己用。这些还不算完。紧接着,齐泰又以京师鞑兵缺乏训练为由,将朱棣手下大将、胡骑指挥观童调往京师。观童是北元全国公,洪武二十二年归顺明朝,其人骁勇善战,甚为朱棣倚重,此番调离,摆明是要剪燕王羽翼。就在观童进京的同时,兵部行文又至,驻扎北平的永清左右两卫分别移驻彰德、顺德。永清两卫久随燕王,也是燕藩嫡系,齐泰将他们调走,自是怕朱棣仗其谋反。
建文连连出招,燕藩军力已被抽调一空,且此时北平四周也被朝廷军队所控,大明燕王几成光杆。
朝廷诸番调动,朱棣是又惊又怒,他终于有些后悔,不该当时一时冲动,让三子跟随入朝。本来,当初在密谋进京逼宫一事时,道衍便对此举极不赞同,只是朱棣认为既然要以赚取舆论同情,便需显自己真心诚意方可。三子不至,很容易被削藩大臣们说成自己有意留子统兵于藩国,以为后援。若果真如此,那自己在逼宫大戏中的道义优势就大打折扣。基于以上考虑,他才决定孤注一掷,父子一齐南下。而如今看来,这招棋却是弄巧成拙。不过此时后悔已来不及了。从宗庙出来,朱棣命诸位女儿侍候徐王妃回宫休息,自己则带了袁容、李让两位女婿至东殿议事。
当朱棣踏进殿门时,张玉、朱能、丘福三位武将与道衍已经奉命在殿内等候多时,同在殿内的还有王府阴阳官袁忠徹。朱棣方坐下,马和便进殿禀道:“葛长史在外面请见,说有急事要禀告王爷!”
朱棣一听急事,便觉心惊肉跳。朝廷送达的各类文书,向来由葛诚负责处理。葛诚说有急事,估计又是对燕藩不利的消息。朱棣想了一想,对张玉等人道:“尔等和道衍师傅一起,去旁边议事阁暂避;忠彻和容儿、让儿留在这里。”袁忠彻是阴阳官,他和两位仪宾不会引起葛诚疑心。
葛诚阴沉着脸踏进殿门,跪下小心启道:“王爷,朝中又生大事!”说完拿出一份刚到的邸报,一旁站着的马和忙接过呈给朱棣。
朱棣接过一看,原来又发生了惊天大事:先前湖广道监察御史弹劾湘王朱柏伪造宝钞、虐杀百姓。朝廷得报,派人至荆州问罪。湘王见建文削藩之刀已砍向自己,而他一内地藩王,无兵无势,也无法反抗朝廷,无奈之下,竟愤然闭锁宫门、阖府自焚!这也是削藩以来第一个毙命的藩王。建文得报,认定湘王必有不轨,方畏祸自尽,竟给其溢了个“戾”字,称其为“湘戾王”!
朱棣将邸报仔仔细细看了个遍,气得肺都要炸了:这个弟弟年方二十,平日温文尔雅,是兄弟间有名的敦孺文士。就这样一个温顺亲王,此番竟落得如此下场,死后还被冠以污名!朱棣脸上顿露一道凶光,正欲发作,突见葛诚在场,忙又敛色一叹道:“不想柏弟竟至如此!”
朱棣读邸报之时,葛诚一直在下面偷偷窥其态度。此番朱棣竟没发怒,却只是一叹,葛诚倒大觉意外,旋即又犯了糊涂:这个竟至如此,究竟是说湘王下场悲惨,还是说他心怀不轨至此?不过他不敢发问,只是埋头敬待朱棣下文。
朱棣却未再做任何表示。过了一会儿,只脸露倦容道:“尔若无他事便先退下吧,本王近来身体不济,竟有油尽灯枯之感,此番还要让忠徹卜上两卦,测测本王阳寿。”
袁忠徹是名道袁拱之子。袁拱洪武年间曾入燕府,深得朱棣信任。后他归返山林,其子忠徹便被朱棣留于府中。袁拱乃阴阳大家,忠徹子承父业,玄学也是十分了得,时常在燕府中占卜相面。朱棣留他于殿内,便是借此说法让葛诚安心离开。
不过葛诚心中却有疑虑:这几个月来,朱棣一直称疾不出,就连葛诚也难得见上几面。方才朱棣见他时倒确是一副精气皆衰之态,让袁忠彻算命也证明其病得不轻。但葛诚是个精细人,方才朱棣阅邸报时那凶光一闪,让他心中一凛:“那绝非久病之人能露出来的!”不过尽管有怀疑,葛诚也不敢再试,忙行礼退出。
葛诚的身影方从殿外大门消失,朱棣便倏地挺身而起。道衍等人此时亦从议事阁中走出。朱能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沉声道:“使长,朝廷无道,竟逼死湘王!此等行径,实让我等心寒!如今北平四周皆为齐、黄爪牙,殿下已渐成笼中之鸟,再无动作,必将被奸佞所害!还请王爷痛下决心,早作决断!”
朱能声色激愤,其余众人互视一眼,也一溜儿跪了下来。丘福激动地说道:“我等久随使长,忠心不二。只要殿下一声令下,我丘福二话不说,立将谢贵、张昺之流剁成两段!”众人纷纷各表心志,齐声相劝,场面甚是激昂。
朱棣此时心乱如麻。经过数月来的接连祸事,尤其是湘王自焚,朱棣已对建文不抱任何希望。他知道,用不了多少,朝廷的削藩大刀便会架到自己脖子上。朱棣半生戎马、实乃枭雄之姿,又岂能就此束手待毙?但他方被众臣说得心中火热,却又似遭冷水一浇,一下子凉了下来:三个儿子还在京师,自己反旗一举,高炽三人岂不是立马人头落地?朱棣只有这三子,他不可能置他们于不顾。
众人见朱棣本来神色激昂,却又突然颓然下来,心中顿也明白了原因:三子不归,燕藩如何能反?一时间大伙儿垂头丧气,殿内一片沉寂。
过了好一会,道衍方抬头缓缓道:“世子与两位郡王质于京师,于我燕藩实如鲠在喉。眼下太祖小祥已过,王爷可奏请朝廷放三位小王爷归燕。”
朱棣尚未回话,袁容已苦笑道:“小祥云云,不过是一个由头而已。眼下皇上正在谋燕,又岂会放诸位小殿下返燕?只怕奏章一上,齐泰等人便会再找个理由相留,等到燕藩削了也回不来。”
李让却道:“成与不成都得一试!依儿臣之见,父王不妨上一道奏章,说自己身染沉疴,欲让三子归家侍奉。父疾子归,亦是天理人伦。父王已称病数月,朝廷又有什么理由不准?”
“李仪宾说的好,正是成与不成都得一试!”道衍点头赞道,“其实皇上虽掐了我燕藩咽喉,但他自己日子也不好过。湘王被逼自焚,亦出其所料,如此惨事,皇室之间岂无怨言?且上月方孝孺更改官制,六部尚书均升为正一品,文官势力大涨,朝中勋贵必然不满。今削藩出了乱子,他们焉能不乘机而动,兴风作浪?如臣所料不差,如今齐、黄、方等人必为朝中勋戚嫉恨,就是皇上,也免不了遭人腹诽!王爷此时只需添上一把干柴,朝堂之上必然狼烟四起。而我等正好火中取栗,赚得三位殿下出来!”
道衍一番分析,让原本满脸愁云的朱棣如沐春风,一时精神大振。朱棣兴冲冲地问道:“依师傅所见,本王又该如何添这把干柴呢?”
道衍微微一笑说:“若是王爷自己去添,那岂不是授柄与人?要成此事,须借他人之手。”
朱棣眼角一跳。他当然明白这个他人是谁。不过此人至关重要,除了道衍和一干子婿,饶是朱能、张玉等心腹爱将,他也从未露得半点口风,因此此时也不点破,只颔首道:“也罢,此事由本王亲自布置!”
朱棣与道衍一番哑语,殿内的文武僚属们皆云山雾绕。不过大家都是久随燕王,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自是懂的。作为燕王女婿,李让心中自是有数,遂沉着道:“既然王爷有计救三位小殿下,那此事可暂且搁下。只是北平这边,眼下张昺、谢贵气焰熏天,城中诸卫皆落人其手,父王若无有准备的话,真到万一之时,恐将措手不及!”
“让儿之意,我当如何?”朱棣目光深邃。
“尽快将城中诸卫兵权夺回来!”
“如何夺法?”
“釜底抽薪!”李让坚声答道。
“釜底抽薪?”朱棣一愣,“如今兵权在谢贵手中,莫非尔欲拉他归附本王?”
李让一笑道:“谢贵乃齐泰死党,让他归附,自是绝无可能。不过谢贵虽不可图,但其他将领却就未必。若能将其中一、二关键人物策反,缓急之间或有大用!”
朱棣陷入思考中。李让之言是有道理的。眼下风声已是越来越紧,朝廷若真削燕,自己恐也免不了作拼死一搏了。真到那时,北平诸卫必须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。可如今北平都司衙门已被朝廷把持,这对自己掌握军权造成了很大麻烦。虽说北平诸卫皆已旧部,将士也都多承己恩惠,可造反不比出塞击虏,若无够份量的大将领头,自己虽有威望,想鼓动大伙儿行此逆天之举也是颇为不易。甚至,若军中将帅皆尽忠王室,那下面的普通将士纵有反心,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。朱棣带兵多年,这其中道理自是清楚得很。
“让儿言之有理!”朱棣先是一赞许,继而又道,“只不知尔欲策反何人?”继谢贵任职北平后,齐泰又从外省调了几名大将过来,现今北平都司衙门的要职俱被朝廷要员所掌。这些新来的将领都非北军出身,朱棣对他们并不熟悉。
李让一笑,从容说出一人名字。
“他?”朱棣一怔,“此人久在云南,与我燕藩素无往来。他岂会轻易投效本王?”
“家父昔日在云南剿匪,曾与他共事,也算有段交情!”
“这有何用?”朱棣当即摇头道,“此等大事,莫说同僚,就是至交恐也担待不得!”
李让笑道:“若仅凭此自是无可能。不过所谓旧交,不过抛砖引玉耳,儿臣自有他法!”接着,李让将心中所想悉数道出。
朱棣一阵沉默。过了良久,他方抬起头道:“尔可有十足把握?”
“十成肯定没有,但若处置得当,六七成应无问题!”
又是一阵沉默。一盏茶功夫过去,朱棣终下定决心道:“也罢,便由尔一试!”
“遵旨!”
“还有!”朱棣又嘱咐道,“此事操办时需仔细掂量,万不可图谋不成,反露了自家马脚!”
“父王放心,儿臣知道该怎么做!”李让干净利落地一揖答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