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文这段时间的心情是每况愈下。燕王进京已有十余日。本来按照事先设想,是先让朱棣父子进得京师,然后再寻机扣之。哪知这燕王一入京师便于殿前生事,满腔悲愤似的为藩王求情,并直指建文不念亲情,从而一举获得了众亲贵的同情。建文没料到他会反将自己一军,一时间乱了手脚。朱棣一招得势,却又得寸进尺。这段时间,这位入朝藩王上蹿下跳,从安王朱楹、韩王朱松、沈王朱模等年纪较小尚未就藩的弟弟,到临安大长公主、怀庆大长公主等姐妹,以至于魏国公、曹国公、武定侯等功勋大臣,竟被其一一走访了个遍。所到之处,无论主人家是真心接待,亦或虚与委蛇,甚至暗加嘲讽,朱棣全部以礼相待,一副一团和气的模样。经过朱棣近似完美的表现,朝廷舆论风向顿生变化,针对削藩的微词一下子多了起来,赞附燕王之声也是大起。
“陛下,三位大人已经到了!”乾清宫答应长随马琪的一声轻唤,将建文从沉思中唤醒。
“让他们进来吧!”建文收拾心绪,下达了旨意。
“遵旨!”马琪一溜烟儿跑了出去,不一会儿,齐泰、黄子澄与方孝孺三人进入殿内。
“三位爱卿!”待三人行完礼,建文苦笑着指着案牍上堆成小山似的奏本道,“这里面又有十来道本子,全是帮四叔说话的,尔等说朕该如何做?”
三人皆面色沉重。这段时间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。每日上朝,右班的武臣勋贵频频出击,拐弯抹角地为燕王造势,对削藩一议暗加嘲讽;至于出了宫,那就更不得了。眼下京城坊间已经传遍,说齐泰、黄子澄为邀圣宠,不惜构陷亲藩,以为晋身之阶。这种传言自燕王进京之日起便已出现,最近已呈愈演愈烈之势。齐、黄二人听得是又急又怒,偏偏还无从辩解。毕竟,他二人确实是因着削藩才被建文委以重任。当此燕王主动进京,大表忠心,成功引得士民怜悯的当口,你说削藩之议全是出自一片公心,却又有几人能信?贸然反驳,只能是越描越黑罢了。且一旦闹大,没准儿连建文都会被扯进来,成了百姓口中的冷面君王,这就更让齐、黄投鼠忌器,只得强自忍住。
“擒虎不成,反遭虎噬!臣等谋划不周,有负陛下所托!”沉默良久,黄子澄首先一声哀叹。局面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,已由不得他不投子认输了。对于此次燕王入京,子澄一开始便存了这样一番认识,觉得燕王不过是虚张声势,试探朝廷态度罢了,他不可能值此敏感之际自投罗网。关于这一点,齐泰、方孝孺等也都或多或少的存有同感。故而,在议准燕王进京之事时,朝廷的主要布置,都放在防备燕王一旦得知朝廷准奏,即刻起兵造反上头。到燕王真的入京,大家才又匆忙调转枪头,开始商讨如何与其正面交锋。然则直到这时,大家还都以为,朱棣进京,主要还是向建文摇尾乞怜,希望以亲情感化帝心,以保燕藩无恙。为此,齐泰还屡次激励建文,望他坚定心志,莫要被燕王一番哭天喊地乱了阵脚。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,这燕王竟一不哭鼻子二不抹眼泪,而是明修栈道、暗渡陈仓,打着替弟弟申冤的幌子,并借勋戚之力,在朝野间成功地掀起一股为藩王、尤其是他燕王自己鸣不平的汹涌呼声,并挟着这股舆论强行逼宫,意图使建文迫于众议而不得不就此罢手。此等手段既强势,又巧妙。其强势便在于建文年轻望浅,齐、黄、方等股肱重臣也都是新进未久,对勋戚们的这阵言论攻势,他们很难强行压制。而说其巧妙,则在于其出人意表。此番朱棣孤身入京,可谓是命悬一线,随时有被建文扣下的可能。处此险境,朱棣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想,竟然反守为攻,刚一入朝便在殿上将了建文一军,其后又连连出招,把个削藩大计描绘成残害亲族的暴行,更把建文君臣架到了道义的火炉上炙烤。若建文这时敢对朱棣动刀子,那他暴君的名声可就担定了,黄子澄等一干削藩干将,也逃不掉助纣为虐的骂名。这种局面,是建文君臣始料未及的。有了公论的保驾护航,即便建文对这位四叔有着天大的不满,也不敢再打什么“扣于京师”的主意。
“奸诈小人!”齐泰终于忍不住,忿忿骂道,“为保一己无恙,不惜有意挑拨朝堂纷争,并大肆污蔑陛下,他燕王的厚黑和无耻也真是千古少有了!”帮燕王造势的多是勋臣,而五军都督府的武职多由勋臣把持。朱棣这一闹,朝中本就不睦的文武关系便更加恶化,并已逐渐显露出党争的苗头,这让齐泰等有识之士是又气又急。
“其实这勋臣滋事也并非全为燕王。他们早就心怀不满,燕王此举,不过是给他们寻了个由头,两方人一拍即合,互为奥援罢了!”齐泰方骂完,方孝孺便干笑一声,颇带几分无奈地接过了口。
孝孺这么说也是有缘由的。其实勋臣们之所以为燕王造势,也都有着自己的算盘:建文命方孝孺改革官职已有数月,眼下已将进入施行阶段。尽管方孝孺等严格保密,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这改制的具体内容也逐渐透了出来。在孝孺的改制方案中,最重要的便是提升文官品级和权力,走的竟是扬文抑武的路子。大明朝以武开国,明初武官地位远胜文官,太祖所封勋臣也多是武将,文官受爵者不过六人。后来朱元璋连兴大狱,屡削功臣。文职六爵中除了诚意伯刘伯温这一支外,其余五爵均因故被削。而武臣虽也屡经屠戮,但仍有许多世爵得以延续。眼下五军都督府的各种官职,多为开国武勋之后人担任。这群世家子们袭着先人爵位,又占据要职,根本不把文官放在眼里;而文官们饱读经史,又岂能打心眼儿里瞧得起这帮不学无术的粗鄙之人?无奈太祖重视武将,文官在整个洪武朝均是地位低下。如今太祖升遐,建文登基,这位皇帝是个标准的儒家子弟,一上台便大兴文治,所重用的齐泰、黄子澄、方孝孺等人都是文臣。建文之举固然讨了文官欢心,却让武官们大为不满:大明基业是马上打下来的,凭什么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指点江山?按孝孺改制的内容,文官品级、权力将会大增,武官勋臣们闻得消息,更是愤怒不已。不过以前因有皇帝撑腰,勋臣们虽是暗怒,却不敢明言。此番燕王进京,直指削藩不当,勋臣们暗地里大都欢欣雀跃:削藩与改制乃建文两大要政,削藩若是黄了,皇帝与文官们必然威势大减,这改制失败也就是早晚之事;即便燕王不能一蹴而就,只要他把削藩这汪清水搅浑,使建文身陷其中不能自拔,那改制多半也会无疾而终。正是基于此点,勋臣们方会如此积极于煽风点火,为燕王大肆吆喝。对勋戚们的这点小九九,职掌改制的孝孺自是看得一清二楚。
三位重臣依次陈词,一道清晰的线条终于勾勒出来:朱棣先以孤身入京之壮举博得世人惊叹,继而朝堂发难,把自己打造成仗义直鸣的忠臣贤王,赚取世人同情,并趁势挑起公论,既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,又给朝廷的削藩大业以及建文本人狠狠泼了一盆脏水,使建文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地;最要命的是,朱棣居然还洞窥朝局,暗中与勋戚合流,搞得建文后院起火。这一连串的精妙布局,可谓丝丝入扣,招招中的。建文计划中的守株待兔,倒头来却成了玩火自焚,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!
“心机何其工也!计谋何其毒也!”将思绪理清后,建文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,同时也萌发出一股强烈的恐惧:正如齐泰所言,这位四叔的权术机谋,实在是太可怕了!
“陛下,勋戚阴附燕藩,蛊惑视听,应加以严惩,否则不足以儆效尤!”齐泰恨恨道。对勋戚们的煽风点火,齐泰早已是怒不可遏,尤其是王宁,这个驸马都尉更是一马当先,继奉天殿上为燕王帮腔之后,又到处联络勋戚,对削藩大加诋毁,闹腾得十分来劲,齐泰对他恨得牙直痒痒。
“严惩?”建文一怔,旋又望了望御案上的那一道道奏疏,终苦笑着摇了摇头。对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勋戚,建文何尝不是恨之入骨?何尝不想将他们一网打尽,让朝堂从此清静?但这可能吗?眼下舆论已经对己十分不利,若在这节骨眼再拿勋戚开刀,朝局顷刻间就得大乱!而更可怕的是,勋戚可不比文臣,这些人都是将门出身,不仅在京中把持着五军都督府,就是天下卫所将校,也与他们多有关联,势力可谓盘根错节。眼下藩王与朝廷已是貌合神离,要再把勋戚给得罪死了,那万一有藩王举事,建文恐怕连忠于王室的军队都找不出几支!贸然施惩,只能把他们逼到藩王那边,最终将自己变成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!燕王之所以想到利用勋戚,为自己张目;勋戚之所以敢于勾结燕王,与天子暗中较劲,其根本原因就在这里!他们看准了建文不是朱元璋,看准了他没太祖驾驭臣下的能耐,也没制服自己的本钱!如今这帮人气势已成,别说对整个勋戚集团,哪怕仅对一个招人嫌的王宁,建文也是无从下手,否则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。何况自己的燕王四叔还在京中,天晓得他会不会再来次登殿不拜,“仗义执言”?
“难啊!”建文心中长叹。这是他登基以来面临的最大一次挑战,稍有不慎便是朝局大乱,纷争四起。如此错综复杂的形势,如此诡谲棘手的困局,让年轻天子的内心生出一种茫然无措之感。到底要怎样才能化险为夷,将这忧患泯于无形?建文一时也没主意。
“陛下,何不借力打力?”就在建文左右无计之时,方孝孺口中蹦出这么一句。
“方先生所言何意?”建文忙问道。
“陛下!”孝孺一躬身,娓娓分析道:“当下之困,皆由燕王而起。然燕王孤身进京,所依凭者,亦不过勋戚之力而已。若能将勋戚的声势压下去,那燕王便是孤掌难鸣!谅也不至再掀什么大浪!”
“此间因由,朕岂不知?然则勋戚现今物议汹汹,若朕强禁其言,恐适得其反!”建文仍是眉头紧锁。
孝孺一笑道:“皇上勿急,且听臣说完。臣观勋戚所言,皆是指桑骂槐,明指臣与齐大人构陷亲藩,暗里却是对陛下颇有微词。既如此,若陛下出面,自不能泯流言于无形!臣等去劝,更是自取其辱!”方孝孺也明白,建文不是朱元璋,他还没那本事,可以三下五除二地将勋戚一举慑服。而自己这帮文官,早就成了武官勋戚们的众矢之的,妄想出头那更是自找罪受。
建文淡淡点头道:“爱卿言之有理。只是既是这样,那你所言之力又从何来?”
“臣所言之力,非在陛下,亦非在臣等,而正在勋戚中!”方孝孺沉声道,“皇上可有注意,这纷至沓来的陈情奏疏中,却缺了几个关键之人?”
建文眼光一亮,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当即略带惊喜地道:“爱卿是说……”
“不错!”方孝孺眼中熠熠生辉,“这几人皆勋戚中最显贵者。纵然王宁等人来势汹汹,但此数公却一直未有一词陈上,其间深意岂不耐人寻味?若臣料的不差,他们对燕王与众勋臣之举,恐是不以为然,其心亦是忠于陛下。只是碍于大势,不愿明言反对,以免徒招人怨,而陛下也未有要他们相助,故乐得装聋作哑而已。既如此,陛下何不稍加暗示,让他们出面安抚众勋戚。以此数公之威望,只要尽心而为,必能化戾气为祥和,消祸患于无形!”
方孝孺的话一说完,众人心中均是豁然开朗。所有勋戚的奏本,建文都有发给几位心腹重臣阅览,此时稍一思索,齐泰与黄子澄的脑袋中顿时冒出三个要员的名字——驸马都尉梅殷,魏国公徐辉祖,曹国公李景隆!
梅殷是太祖第二女宁国大长公主的驸马,其人恭谨而有谋略,素得朱元璋信任,在一众驸马中威望最高。朱元璋晏驾前,曾密召梅殷,将建文托孤给他。此等皇亲,其忠诚自是毋庸置疑的。而徐辉祖和李景隆则是京中仅有的两个公爵,位列勋臣之首。若他三人能出面,不管是驸马皇亲,还是那帮世袭的小爵爷,大半都能妥善安抚下来。即便有个把不服,有这三人镇着,应也再掀不起大浪。
“朕怎么把他们给忘了!”建文一拍额头道,“梅驸马是托孤之臣,景隆擒拿周藩十分利落,也必和朕一条心。吩咐他二人自无问题。至于这徐辉祖……”说到这里,建文露出几分犹豫之色,“不瞒诸位爱卿,数日前,徐辉祖还进宫见朕,言燕王之心不可测,需多加提防!此次勋戚发难,徐家三人也均未有片言附和,按理应是忠于朕的。但是徐家毕竟是四叔的亲家,关系非比寻常;且改制一事,对徐家也颇有波及,其内心究竟如何,朕实不能确定!”
三臣一致沉默。对于徐家的真实态度,三臣与建文一样,也都觉得扑朔迷离。而他们还有一层顾虑就是,若徐家暗中实向着燕藩,那建文再贸然示意其出面压制勋戚恐就大大不妙了。若让燕王和勋戚得了消息,有了准备,到时候梅殷和李景隆下不来台倒还是其次,关键是建文的束手无策也就彻底暴露在了他们面前。搞清楚皇帝色厉内荏的底细,那这帮人还不赶紧得趁热打铁,把朝堂搅个天翻地覆?
但抛下徐家也不妥。就眼下而言,徐家对稳定朝局太重要了。魏国公是开国勋臣之首,徐家在朝中、军中的人脉和声望也是首屈一指。即便有李景隆这位曹国公出面,但若徐辉祖态度游离,那些勋臣也未必就会心甘情愿的买账。
“陛下!”思忖再三,黄子澄忽猛一抬头,一脸笃定地道,“臣以为徐辉祖可以托付!”
“哦?”建文一瞅子澄道,“黄爱卿认为辉祖可信?”
“可不可信,臣不敢断言。然臣可确定,徐辉祖绝不会坏陛下之事!”黄子澄冷静答道。
“此话怎讲?”
“陛下!”黄子澄一拱手道:“以臣推断,魏国公密奏,以及徐家兄弟在燕王事中缄言,至少可以表明,他们绝非像王宁那般死心塌地党附燕藩。而陛下所虑,无非是徐家首鼠两端、暗作骑墙之望耳!至于魏国公进宫密奏燕王种种,陛下也是顾及他此举不过是迷惑圣听,暗为己留一自保之道而已。不知臣所言可准?”
黄子澄的话说得很露骨,但建文仍微微点了点头。
见建文点头,黄子澄信心大涨,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:“其实陛下勿需忧虑!即便徐家果真骑墙,那又如何?骑墙者,左右逢源,两不得罪而已。陛下将此事透于魏国公,以他之精明,岂不知其中干系甚大?岂不知走漏风声,会给陛下带来天大麻烦?果真如此,以其骑墙之心性,纵不愿为陛下效劳,又岂敢把消息透露出去?一旦泄露,陛下定会把他恨到死处,那他将来又能讨的到好?故而,臣敢断言,陛下暗示魏国公,至不济也就是做一徒劳之功罢了,绝不至有泄密之虞!”
“子澄兄好见识!”子澄话音方落,齐泰洪亮的声音便已响起,“不错,只要徐家不是铁了心跟燕王走,皇上便不怕他们暗作小人!”
建文也是恍然大悟。子澄这一番关于骑墙的分析可以说是精辟入髓,建文听了顿有茅塞顿开之感。不错,朕不怕他首鼠两端!想到这里,建文的眼光亮了起来。
“而托付徐家,陛下还可得一利市!”就在建文欲出言相赞时,子澄的话音又起,“陛下交待之事,魏国公若尽心办了,那他十有八九是忠于陛下的。相反,若其暗中推诿,则其骑墙观望之态显露无遗,陛下便可暗中戒备,以防其生患!”
“好一个利市!”建文一拍御案,隻然而起道,“黄爱卿言之有理,便依方先生之计行事。梅驸马与魏国公,自由朕来说。至于曹国公,黄爱卿你与他相熟,便由你去带话吧!记得点到为止,莫要说过了!”
“臣明白!”黄子澄干净利落地答道。
殿内的气氛一下活络起来。这段时间,朱棣犹如高手出招,把建文逼得是节节败退、狼狈不堪。如今,建文总算也寻到条妙计,能够扳回一城,心中顿觉舒畅不少。不过很快,方孝孺的一句话,让建文的好心情又无影无踪。
“陛下,勋戚之事可了,然燕王该如何处置?燕王在京日夜交结权贵,任由着他下去,朝中恐永无宁日啊!”方孝孺满怀忧虑地说道。
大殿瞬间又恢复了沉默。不错,燕王,这个让人头痛的燕王仍在京中。他的存在,对建文君臣而言可谓如芒在背,谁都不知道这个满肚子权谋的亲王会再耍出什么手段,把好不容易扳回正轨的朝局再度搅乱!
“孝直先生认为该如何处置?”建文问方孝孺道。
“择日陛辞,令其归藩!”方孝孺一字一句给出了答案。
“啊!”齐泰大吃一惊,当即叫道,“不可!燕王狼子野心,实乃当代之刘濞,此番若让他归国,必是放虎归山,后患无穷!”
“不放又如何?”孝孺苦笑一声道,“莫非尚礼兄还想着扣他?你可有想过,燕王不走,这借力打力又如何行得通?众勋戚为一己之私,本就不愿轻易收手,纵梅驸马与魏、曹二公出面,靠的不过是自家的一点脸面罢了。只是三人之脸面,对付众勋戚或还好使,可若有燕王在,又能派上什么用场?若让燕王继续滞留,其必会暗中奔走,意图重整旗鼓。一旦其出面相阻,众勋戚得有倚持,又岂会偃旗息鼓?到那时我等又如何应之?”
“这……”齐泰一时语塞。其实他也明白,就眼下这形势,能平平安安地稳住朝局,对建文来说已是万幸了。要扣留燕王根本就不可能。而孝孺的一番分析,更是把齐泰心中那点“暂且拖延,以待时机”的念想也击得粉碎。由此看来,此时的燕王已成了一股祸水,尽快引出京城,朝廷才能获得安宁。
但即便知道后果,齐泰仍不甘心!燕王进京,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!若就这么让他回去,谁知将来还有没有此等机会?
“也罢。四叔滞留京师,终是朝廷祸患!便令他归藩罢了!”终于,不待齐泰再言,建文已阴沉着脸做了决定。尽管心中也颇为不愿,但当此形势,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。
“陛下且慢!”就在事情已成定论之时,方孝孺忽然又想到什么,忙开口阻止。
“孝直先生有何言?”建文略为奇怪地问道。方才说放燕王的是孝孺,可这时出言相阻的又是孝孺,建文倒有些被搞糊涂了,“莫非你又认为四叔不该放!”
“非也!非也!”孝孺摆手道,“放燕王归藩,实乃当下不二之选。然则臣却想到了个法子,可让燕王归若未归!”
“什么个归若未归?孝直你莫打谜语,径直说便是!”齐泰是个急性子,已迫不及待地出言相催。
孝孺看了齐泰一眼,呵呵一笑道,“其实说来也简单。眼下陛下欲放燕王,又怕其从此不可制;欲待不放,其滞留京师又是祸患。既如此,我等不妨择其中而取之,放燕王归藩,其三子却可暂留于京师。如此既可堵那些勋戚之口,又可钳制燕藩,使其不敢为逆!如此岂非两全其美!”
建文眼光一亮。方孝孺之言,说白了就是要扣人质在手,燕王就这三个儿子,只要三子在京,燕王纵是想反,也不敢轻举妄动。沉吟半晌,建文又将目光瞄向齐泰。
齐泰放眼一瞅,见建文和子澄都不无期待地望着自己,便明白他们也都认同孝孺之言了。对燕王归藩,齐泰始终心有不甘,但他也明白,孝孺之言,虽算不上什么一劳永逸,但也是眼下唯一可行之举了。想了一想,齐泰说道:“孝孺之计确是稳妥,只是我等扣燕尚无罪名,其三子又有何名目相留?”
方孝孺哈哈一笑道:“这倒容易。五月初六乃太祖一年忌辰。眼下已是二月中旬,陛下可下道敕旨,命其三子留京以待太祖小祥。如此扣上三个月不成问题。三个月之后,视其情况再做计较。”
朱棣这段时间一直借太祖定制说事儿,把建文压得是喘不过气来。如今以祭太祖为名留他儿子,倒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而且还不怕他挑出理来,建文也可出口闷气。念及于此,建文心情顿时大好,随即笑道:“三个月时间,足可做许多事情。便依孝直先生所言,朕这就下旨给钦天监,令其挑选吉日,让四叔陛辞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