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子的天,当真无情吗?
无情。
老子说得很清楚——
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
刍(读如除),本义是割草。引申为喂牲口的草,叫刍草;引申为割草的人,叫刍荛(读如饶)。荛,就是柴火。刍荛,即是打草砍柴的人。所以,一个人说自己地位卑微,就自称刍荛,意思是草野之人;说自己言论浅薄,就自称刍议、刍言、刍论,意思是渔樵之言。这当然是谦辞。就像鄙人,意思是身居边鄙没见识的小地方人。
那么,什么是刍狗?
有三种解释。第一种说是草和狗;第二种说是刍豢(读如换),也就是家畜、牲口,或祭祀用的牺牲品。其中,吃草的叫刍,比如牛马;杂食的叫豢,比如猪狗。所以,刍狗就是祭祀用的牛马和猪狗。
第三种解释,是草扎的狗,叫刍灵,相当于现在的花圈。祭祀时,刍狗披红挂绿,人模狗样。活动一结束,就弃之路边,任牛踩,任马踏,轻贱至极。
三种解释,都通。
而且无论哪种解释,刍狗都很贱。
因此,天地“以万物为刍狗”,意思就是说,万物虽为天地所创造,所生成,天地却始用终弃,漠然视之,完全不当回事。这当然不仁,也无情。
问题是,天地既然无情,为什么又说“天将救之,以慈卫之”,弱者都会得到呵护和救助?
因为天道原本如此。
老子说得非常清楚: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。 这就是规律。规律没有感情,也不讲感情。天若有情天亦老。以为天道有情,那是自作多情。
天道无情。人呢?
也该这样。
所以老子说——
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。
意思也很清楚:统治者和领导人,应该效法天地。天地轻贱万物,则君主无视万民。但,轻贱不是糟践,无视也不是无道。如果把“以为刍狗”理解成践踏、蹂躏、迫害、致死,就大错特错。
那是什么?
不爱而已。
所谓“不爱”,也不是恨,而是不爱不恨,没心没肺。说得再准确一点,就是不管。
不管就对了。君无为,则民自治;君无情,则民自富;君无能,则民自由。这不就是老子的思想吗?只不过,以百姓为刍狗,话说得太难听而已。
也许,这与老子的个性有关。先秦诸子中,老子和韩非是最冷的,正如墨子和孟子最热。墨子古道,孟子热肠,韩非冷峻,老子寡情。他的道,冷冰冰的。
那么庄子呢?
庄子却是有情人。他的道,充满情趣。
且看庄子。
庄子当然也主张君无为。但他更在意的不是君主把人民看作什么,而是自己把自己看作什么。这可比别人怎么看,领导怎么看,重要得多。
请问,看作什么呢?
是什么,就看作什么。是鲲鹏就看作鲲鹏,是燕雀就看作燕雀,是西施就看作西施,是丑女就看作丑女。如果原本是刍狗,那就看作刍狗。鲲鹏、燕雀、西施、丑女和刍狗,在道的面前没有区别。
所以,东施效颦,是可笑的;燕雀认为鲲鹏不该飞得那么高、那么远,也是可笑的。因为“以道观之,物无贵贱”,这就叫“齐物论”。
这样的道,有情还是无情?
不好说。但可以肯定,庄子的活法与老子不同。在老子看来,既然认定弱者生存,那就必须装傻充愣,装聋作哑,讨好卖乖。只不过,阴谋家装叫韬晦,有钱人装叫低调,老百姓装叫卖傻,但都是“装孙子”。
总之,谁会装,谁就活下去。谁笑在最后,谁就笑得最好。这就是老子的生存之道。
庄子却从来不装。庄子说,你看那野猫和黄鼠狼,装出谦恭的样子匍匐在那里,其实是想捕捉小动物。结果怎么样呢?一头撞进了兽夹和罗网。
人也一样。聪明的自以为是,弱智的斤斤计较,雄辩的盛气凌人,嘴笨的里八嗦,正所谓“大知(智)闲闲,小知间间;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”。 但共同特点,是忘了本真。结果,小人为利,士人为名,大夫为了家,圣人为了天下,都丢了性命。 这是何苦?
生活就该真实而自由。所以庄子说,不要做名人,不要做谋士,不要做负责人,不要做青年导师。 这些头衔和责任,都是害人的。
那该怎么活?
腰上绑只没有用的空心大葫芦,在江湖上飘;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河边钓鱼,钓不钓得到无所谓;或者到无人的旷野找棵大树,在它旁边转悠,在它下面睡觉。
这样的活法,就叫“逍遥游”。
显然,庄子的“逍遥游”,与老子的“为之下”,是两种活法。活法不同,即道不同。道不同,就不相与谋。老和庄居然都是道家,也算一个奇迹。
那么儒家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