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个站出来反孔的,是墨子。
墨子是墨家学派的创始人。他跟孔子一样,也认为这世界之所以出问题,是因为没有爱。因此,他跟孔子有三点相同:这世界有救,救世的药方就是爱,应该以救世为己任。这是墨家与道家和法家的不同。
但,墨子反对仁爱,也反对礼乐。
在墨子和墨家学派看来,儒家不过江湖骗子,礼乐则既虚伪又无聊。比方说,礼制规定,肉类切割的方式不合规矩就不能吃,叫“割不正不食”;席位摆放的方向不对就不能坐,叫“席不正不坐”。这些都没什么道理,却是孔丘他们竭力推行的主张。
那么,这些繁文缛节,儒家自己做得到吗?
做不到。
墨子说,孔丘周游列国困于陈、蔡之间时,子路蒸了一只小猪给他,他不问来路就吃了。子路剥下别人的衣服去换酒,他也不问来源就喝了。后来回到鲁国,却又“割不正不食,席不正不坐”,俨然君子。子路问他为什么一前一后判若两人,孔丘居然说,那时求生,此刻求义呀!
好嘛!肚子饿就不惜妄取,吃饱了就装模作样,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奸诈虚伪的吗?
当然没有。
问题是,这故事可靠吗?
不可靠。它甚至多半是墨子的学生编出来,用于嘲笑儒家的。但代表墨子的思想,则没有问题。
实际上墨子对儒家的攻击不遗余力。《墨子》一书中的《非乐》、《非命》、《非儒》,便可以称之为墨子的“三大批判”——礼乐之批判,天命之批判,儒学之批判。不过墨子最反对的,还是仁爱。
奇怪!墨子不是主张以爱救世吗?如果不要仁爱,那他要什么?
兼爱。
仁爱与兼爱,有区别吗?
有。
区别就在于仁爱的出发点是亲情,即父母子女之间与生俱来不证自明的爱。然后将心比心,由此及彼,推己及人,从爱父母子女,到父老乡亲,到华夏族人,到蛮夷戎狄。最后,让世界充满爱。
显然,这里面有先后,有等级。
兼爱则相反,主张不分男女老少、亲疏远近、尊卑贵贱,一视同仁地爱,类似于西方人的博爱。不过,西方人讲博爱,是因为有上帝,有信仰。墨子的兼爱,却来历不明。但总之,仁爱有差别,兼爱无差别。
那么,兼爱和仁爱,哪个对?
这需要证明。
于是,墨家假设一位名叫巫马子的儒生发表宣言:我爱邻国超过爱远国,爱本国超过爱邻国,爱老乡超过爱国民,爱族人超过爱老乡,爱双亲超过爱族人。这话虽未必有人明确说过,却符合仁爱的原则。
那么,接下来的逻辑结论是什么呢?
爱自己超过爱双亲。
这当然绝不可能是儒家的主张,但这个逻辑推理却是成立的。就连儒家自己,恐怕也永远都无法解释,为什么应该“爱双亲超过爱族人”,却不可以“爱自己超过爱双亲”。这是仁爱学说的死穴。
更要命的是,墨家从“爱自己超过爱双亲”出发,又替巫马子得出一个结论:
我只可能损人利己,不可能舍己为人。
于是墨子问:先生的主义,是准备藏在心里呢,还是打算告诉别人?
巫马子说:为什么要藏起来?当然告诉别人。
墨子说:那好,你死定了。
此话怎讲?
墨子的逻辑推理是这样的——
你的主义宣布后,人们的态度无非是赞成和反对两种。赞成的人会照你说的做,而且就杀你来利他自己,因为你对他就是别人。所以,有一个人赞成你的主义,就有一个人来杀你;有十个人赞成,就有十个人来杀;如果天下人都赞成,天下人都会杀你。
反对的人又会怎么样呢?他们会认为你妖言惑众,也要杀你。所以,有一个人反对你的主义,就有一个人来杀你;有十个人反对,就有十个人来杀;天下人都反对,天下人就都来杀你。
好嘛!赞成的人也杀你,反对的人也杀你,你是不是死定了?
巫马子无言以对。
这当然又是墨子学生编出来的故事。但学生的故事编得这么好,先生的逻辑恐怕更加强大。实际上,就连辩才无碍如孟子,后来与墨家的一位信徒辩论,也只能弱弱地问一句:先生当真相信自己爱邻居的孩子,能够跟爱哥哥的孩子一样吗?
然而孟子这弱弱的一问,却有雷霆万钧之力。实际上儒墨两家的最大区别,就在于仁爱是有源之水,兼爱是无根之木。墨子始终没能说清楚,我们凭什么要一视同仁毫无差别地去爱所有人。是啊,凭什么呢?
相反,儒家的仁爱尽管问题多多,却有人之天性为根据,人之常情做基础。墨家的一落千丈,儒家的最后胜出,都不是没有道理的。
不过,对于救世之争而言,重要的还不是怎么救,而是救不救。事实上就有人不主张救。在他看来,这世界根本就没得救,也不该救。就算当真要救,有用的也不是仁爱或兼爱,而是不爱。
这个人,就是庄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