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命题,方方面面都存在着漏洞和弊端。由此看来,熊心当时提出这个命题,未必进行了深思熟虑的考虑和论证。他更没想到事情会出现怎样的后果。没想到,不是说他没敢去想,而是他对整个战略计划是否能取得成功缺乏足够的信心。确实,当时的形势十分严峻,楚军刚刚经历惨败,秦军势头正猛,楚国能否自保都是个问题,何况北上救赵?何况杀进秦朝的老窝关中?项羽那是历尽艰险、破釜沉舟、光着膀子和秦军玩命才取得最后胜利的,那简直是一场赌博。而刘邦西取关中也并非坦途一条,他也是机关算尽、跌跌撞撞才得以入关的。
所以,两路军都取得胜利,哪怕其中一路取得胜利,对熊心来讲,心里都是没底的。如果他对这个都成竹在胸,那他就不是一个政治家,而是一个幻想家了。既然如此没有把握,那么这个约定的命题就失去了它的严肃性。也许当时熊心就是想尽快提出一个口号,以调动诸将的积极性,或者干脆就是熊心头脑发热地随口一提,全然没有什么前瞻性和预见性。
这类事情如今是很多的。有的领导或上司为了完成眼前的某项任务,便将任务分解,并对下级作出某种承诺,诸如提拔、重用、奖励,以此来诱惑你,好让你尽快完成任务,却因一时急切而有失公允,为以后诸多矛盾埋下隐患。现在大多数领导或上司在这方面处理得要灵活得多,他们只说有可能,并不承诺死,也不说具体的职务和具体的奖励内容,甚至连提拔奖励的承诺都是闪烁其词的。所谓有可能,言外之意并不排除例外的发生,既然一切皆有可能,也就一切皆有不可能。这又好比喂狗,熊心是一次性喂饱,现在的精英们则是一点点掰了丢给它们,让它们永远吃不饱,而又永远存有念想。熊心要是活到现在,估计也混不到精英队伍里去,恐怕还是个放羊的材料。
熊心就是因为考虑得少,才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,成为后来四年楚汉战争的契机和抓手。让人更糟心的是,熊心在发现了这种矛盾隐患后,为了自己的脸面和尊严,还依然故我地坚持错下去。就是这样一个有着严重官本位思想的人,竟然还被某些人推崇为有个性、有血性,是个敢于坚持原则的好领导,真是让人笑掉大牙。有个性、有血性不是这么个血性和个性法,坚持原则也不是这么个坚持法,不看命题本身的对错,而只对领导一味地顺从,这体现了一种政治上的盲从和奴性。遗憾的是,某些领导喜欢这种盲从和奴性,群众也情愿接受这种盲从和奴性,这就让诸如刘邦之流钻了空子,抓了机会。从而造成了许多新的矛盾,也留下了许多后遗症。
后遗症之一:刘邦野心膨胀。
最在乎这个命题的,就是刘邦。因为只有他这一路人马是直取关中的,没人和他竞争。这让刘邦对关中王的位置更加渴望。不过正是因为期望值太高,当有一天眼看这个希望变成泡影后,他就会越失落、越愤怒。但面对强大的项羽,他又不敢造次,于是这种愤怒和失落又转变成压抑和怨恨,压抑和怨恨到一定程度,终有一天会爆发的。随着刘邦羽翼渐丰,这种感觉也会越来越强烈,一旦获得机会,比如当他得知项羽与田荣正打得焦头烂额的时候,便毫不犹豫地出手,还定三秦,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。进而他还实施了更进一步的军事计划:东取彭城,欲置项羽于死地。
对关中王的渴望,还成就了刘邦的野心。如果事先没有这个约定,灭秦之后一起论功行赏,把刘邦封在哪儿就是哪儿,他也不一定有怨言。可正因为有这个约定,刘邦牢记于心,曾无数次憧憬当上关中王的妙处,反在心里扎了根,所以被封任巴蜀时便很不适应,那本是秦朝充军的地方,是个待开发的处女地。这种反差会造成刘邦政治上的躁动,也会激起他反抗的野心。
后遗症之二:命题者被杀。
这个命题最后终于表现出无穷的张力,就是刘邦和项羽矛盾的白热化。最关心这个命题的是刘邦,最讨厌这个命题的是项羽。其实最初的时候,也就是这个命题刚出台的时候,项羽就对它有意见,当时项羽并不想随宋义一起北上救赵,而是想跟随刘邦一起西进关中。虽然项羽想进关中并非想当什么关中王,而是为了给叔父报仇,为了彻底消灭秦帝国。但这一要求被否决,项羽无疑也会心生芥蒂,思想上有了疙瘩。
有疙瘩归有疙瘩,但项羽并没多说什么,还是服从组织安排,作为宋义的次将,随宋义一起北上救赵。那时熊心对项羽并不重视,不但不重视,相反对他还有所提防。因为熊心是他们项家拥立起来的,只要项家人掌权,他熊心就永远是个傀儡角色。项羽知道自己的处境,知道自己人微言轻,没有实权,也改变不了这个决定。但后来的项羽就不同了,打败章邯后,他成了诸侯公认的首领,和当年的叔父项梁一样威风,他便不想遵循熊心的既定方针了。这倒不完全是对熊心本人有意见,还涉及一个威信的问题。大家把你捧上天,你还得向别人磕头作揖,怎么着他都别扭。所以飞黄腾达后的项羽,无论从哪方面讲,都想取消这个命题。
不过,项羽并没有像当初对付宋义那样对付熊心,他对熊心还是很尊重的。对这个命题的不同意见,他先是“使人还报怀王”,派人去彭城,请示熊心,问这事情是否还有商量。虽说项羽不是亲自去的,也算预先打了报告。况且当时项羽在关中,熊心在彭城,也不方便亲自去。结果人家熊心依然一副老大做派,劲头拿捏十足,回答得很干脆:“如约。”让项羽别琢磨别的,按既定方针办。
熊心这人你说他有主见也好,一根筋也好,都不是问题的本质。说到底,他还是囿权思想在作怪,是里子、面子在作怪。在熊心看来,他的话就应该是圣旨。别说他认为说得对,就是不对,你项羽也应该无条件地执行。但熊心似乎忘了一点,就是项羽早就和他憋着气呢。项羽“怨怀王不肯令与沛公俱西入关,而北救赵,後天下约”。项羽不傻,当初你熊心不让人家一同入关,反而让他北上救赵,去打硬仗,这才落在了刘邦的后面。是你自己不考虑实际情况,不正确分析形势,还死犟死犟的,见项羽派人来请示,还端起架子来了,项羽能吃你这一套吗!
这次项羽是真生气了,以他破釜沉舟的英雄气概,以他在诸侯中树立的威信,他是不容许任何人驳他面子、在他面前颐指气使的。他能够舍下脸去请示,能够做到低调处理此事已经很难得了。熊心的拒绝,像巨石入水,腾起巨浪,立刻点燃了项羽心中的怒火。这下项羽不管了,干脆自己做主,对诸侯们说:“怀王者,吾家项梁所立耳,非有功伐,何以得主约!本定天下,诸将及籍也。”他熊心之所以被称为怀王,那是我叔父项梁立的,没有我们就没有他的今天。况且熊心没有任何征战功劳,凭什么他说了算?平定天下的,是诸位将士和我项羽。
项羽的话是有道理的,也是说得通的。一则,怀王熊心制定的这个命题本身就是个不公平的伪命题,这个我们前面说过,项羽在这段话中也有所表露;二则,怀王熊心是项家推上前台的,理应扮演好适合自己的角色。即便你熊心想挑大梁主事,也该尊重一下项家的意见,现在却要把人家一脚踢开,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容忍;三则,天下是我项羽和各位将军打下来的,你熊心在彭城享福,我们却在前线拼命,你是总指挥,有待在后方的权力,但你也要考虑实际情况,考虑一下诸将的感受。项羽此番话说得精妙,他没有将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,而是适时把诸将的地位也抬高了,以争取最广泛的支持。
之后,项羽又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,“乃佯尊怀王为义帝,实不用其命”,自己做了一回组织部长,尊奉怀王熊心为义帝,给他来了个明升暗降,实际上就是把他供起来当摆设了。然后自号为西楚霸王,开始大封天下,按诸将反秦出力的大小分配封地和爵位,将做着关中王美梦的刘邦封在了巴蜀地带,不再请示义帝。项羽这样做也算是先礼后兵了。
有了这段渊源,项羽和熊心的矛盾就公开化了。有这个义帝在,终究是个累赘,项羽就想着让熊心离开彭城,省得在这碍眼。打发义帝总得有个理由,项羽便对义帝说:“古之帝者地方千里,必居上游。”自古帝王都是住在河的上游,风水好,你也去吧。于是派人“徙义帝长沙郴县”,给发配到湖南去了,地方够远的。本来熊心搬走也就没事了,结果“趣义帝行,其群臣稍稍背叛之”,于是项羽干脆密令衡山、临江二王将熊心半路截杀了事,以免后患。
有人说熊心有骨气,这话不知是夸他呢还是骂他呢。做人,有骨气是好事,也值得提倡。从政则不然,讲的是识时务者为俊杰。就像刘邦,知道自己不是项羽的对手,于是乖乖去巴蜀上任,然后心里憋着坏,这叫卧薪尝胆。熊心先是忙于夺权,后又死犟到底,都是从政者的大忌。政治上还是不成熟。
后遗症之三:形成连锁反应,引出第二个伪命题。
熊心之死,归根结底是这个伪命题带来的。如果熊心能够顺从项羽,收回自己的成命,哪怕让项羽看着办,项羽也不至于这么对待他,最起码不会这么快对他下手,会仍让他好好当他的傀儡,有吃有喝,胜过放羊。而且项羽多半不会对他下手,一个人是不会向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、而且被自己完全操控在手上的人下手的。结果熊心不甘心,一句“如约”,把面子放在了第一位,真理放在了第二位。这个伪命题也被再次推上前台,等于来了个二次发布。
然而,项羽杀熊心容易,消除伪命题的影响却很难。正是想让这个伪命题尽快消失,项羽最后才下决心杀了熊心。但是项羽万万没想到,命题的制造者可以杀掉,但命题却不会因为发布者的离去而消除。而且这一杀,便再次给了刘邦以口实,刘邦利用熊心的死大做文章,于是便出现了伪命题之后的另外一个伪命题。
刘邦还定三秦后,趁项羽和田荣激战,于是发兵去抄项羽的老巢彭城。这次进军并非出师有名,纯粹为了扩张地盘,争夺天下。即便有出兵的理由,也是原先那个伪命题,项羽没让他当成关中王。但现在再提这个理由多少有些牵强了:一则,这事都过去好长时间了,老拿关中王说事也不成,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;二则,这事他本人也认了,毕竟刘邦在事实上顺从了项羽的分封;三则,这事其实已经解决了。刘邦已经拿下了三秦,地盘现在比关中王大多了。而且在还定三秦时,刘邦还让张良给项羽写了封信,说“汉王失职,欲得关中,如约即止,不敢东”,我刘邦打关中是为了履行以前怀王的约定,拿下三秦,拿回我失去的东西,仅此而已,绝不会再搞扩张。那么这次扩张自然不能再拿关中王说事了。
所以刘邦这次进军项羽,也等于是一种失信。然而别人失信不依不饶,自己失信就无所谓了。这种不讲理的态度后来被人们称之为谋略,也被现代人称之为魄力,被广泛应用到了工作和学习中去。饶是如此,刘邦进军仍不是那么理直气壮,毕竟刘邦也是人,是人就有做人的原则和标准。一个人做了不该做的事,即使表面表现得再坦然,其内心也会虚得很。
结果活该刘邦走狗屎运,在进军途中,走到新城(今河南伊川)这地方,刘邦意外听说了义帝的死讯,这下可算逮着理了。在极度兴奋中,刘邦“为义帝发丧,临三日”,大哭了三天。哭完吊完还不算完,应该说是刚刚开始更合适,刘邦又派使者到各个诸侯处,将项羽弑君这一消息广泛发布,并告诉诸侯:“项羽放杀义帝于江南,大逆无道。寡人亲为发丧,诸侯皆缟素。悉发关内兵,收三河士,南浮江汉以下,原(愿)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。”古文也不都是精炼简短,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文就很简单:项羽真不是个东西,杀了义帝,我们发完丧一同发兵杀了这个忘恩负义的人。
这话针对的就不是义帝熊心了,而是针对项羽。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,还把各诸侯都牵扯进来,这就是刘邦的本事。本来原先那个伪命题已经过期失效了,这下又有了新的口实,于是就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命题:为义帝讨公道,为各诸侯讨公道。刘邦心里并不是为了给义帝讨公道,更不是为了各诸侯,所以这个命题自然也就是一个伪命题。熊心活着的时候给了刘邦一次机会,死了之后又给了他另一次机会。这是熊心没有想到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