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神宗处理了张居正,开始亲自执掌大权。但他不久就对朝政失去了兴趣。万历十一年(1583年),皇帝以“偶有患病”为由,传令暂免朝讲数日。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,以后,明神宗他不断以有病为由,停止视朝和讲读。他的理由十分冠冕:生病。所以大臣们也没有办法,总不能不让皇帝生病吧。但他虽然对朝政不感兴趣,却对一件事情毫不放松,那就是敛钱。史学家孟森曾评价这位皇帝为:“怠于临政,勇于敛财”,“行政之事可无,敛财之事无奇不有”,“帝王之奇贪,从古无若帝者”。
有道是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”,堂堂天子居然是个财迷,总有些让人不可思议,于是就纷纷寻找原因。给张居正作传记的朱东润先生曾经从神宗皇帝父母的血统入手分析,认为朱元璋从贫民起家为皇帝,神宗的父亲这一系就算是出身贫农;而他母亲李太后也来自于平民家庭,是一个小农的女儿,则他母亲这一系也算是小农。这样贫农的后代,小农的外孙,恐怕就会带点狭隘短视,所谓“小农意识”,对金银财宝之类的便会看得格外重些。这或许也有点道理,但人总是复杂多变的,根据血统来确定一个人终身的性格行为,恐怕不会那么准确。西晋的王戎,乃是竹林七贤之一,出身鼎鼎大名的魏晋高门琅玡王氏,但却小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。他家的李子生的好,怕别人买去得了种子,居然不嫌麻烦的把每颗李子都凿了核再卖。由此可见,这血统什么的实在靠不住。大明天子贪财的原因,还是要到别处去找。
或许这和当年张居正对他的管束有关。张居正教育小皇帝,作为贤明的君主,要重视粮食蓄积,而不能把珠玉之类的奢侈品看得太重,因为百姓靠粮食生活,而珠玉则饥不能食,寒不能衣。对于小皇帝逢年过节的花费和对宫里人的赏赐,他也劝皇帝要竭力俭省,于是小皇帝给宫女们的赏赐从来都很寒酸。但是,在受过了这么多正统的节俭教育之后,小皇帝终于开始不耐烦了,尤其当他面对张居正的抄家清单时,更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位昔日老师的言行不一。哪怕是作为报复吧,都会让他对钱财的爱好变得不一般起来。所以,他一查抄了冯保、张居正的家产,就让太监张诚全部搬入宫中,归自己支配。
但对于神宗皇帝来说,查抄的这些家产不过是点小钱,远远不能满足他对于财富的渴望。于是他想来想去,终于找到了一条生财捷径,从而也带来了明代后期最大的弊政之一——臭名昭著的矿税。
其实,皇帝想出这个敛钱的招儿也挺不容易的。田赋是不能再加了,否则只好让老百姓喝风;商税所得有限,而且零零碎碎的,收起来也太麻烦;传统的专卖,则品种固定,数额也基本稳定,估计再榨不出多少油水。而且,很重要的是这几种收入都是要上缴国库的,也就是说,属于国家财产,未必容得他随心所欲的花。至于抄家,只能偶尔为之,总不能作为一项经常收入吧。所以,最后他就打起了这开矿的主意,绕开各级政府官员,只让自己亲信的太监前去办理,得到的好处,也就统统算做皇帝个人的私房钱了。
当然,开矿能变成一种生财之路,也是当时的科技水平有所发展的结果。开矿要上税,始于南北朝时期,那时就是一种应付财政收入不足的手段。以后的历朝历代,矿税都要算得是政府的一项收入。起初,矿税所得在政府税收中只占很少的一部分,但随着科技的发展,大量矿藏的开发,这笔收入渐渐变得可观起来,到了明代,征收的范围更是扩大了许多。但是,由于开矿要凿山挖地,总被认作是一种破坏“风水”的事情。所以当时的政府对于开矿也有所限制,有一套严格的审批程序。但是,一心敛钱的明神宗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。再加上,当时对宁夏、朝鲜和播州先后用兵;乾清、坤宁两宫及皇极、建极、中极三殿连遭火灾,早就把以前张居正攒下的一点家底弄得精光,国库也变得空虚了起来,皇帝就更需要找到快速生财之法。于是,从万历二十四年(1596年)起,府军前卫副千户仲春奏请开矿,打破了以往对开矿的严厉禁限。自此每遇奏报开矿,皇帝就派宦官前往监督。到了万历二十六年(1598年),又开始派宦官到各地采矿和征税,滥肆搜刮。搜刮的钱财自然都上供到了皇帝这里来,于是,尝到甜头的皇帝就更加乐此不疲,终万历一朝,矿税一直为害极大。
按说,政府鼓励开矿应该是发展经济的好事,去收税也是天经地义的。但是,明神宗派出去主持开矿和收税的却是身边的太监,而绕开了各级政府。本来,有明一代,太监的势力就颇为强盛,权阉辈出。这些大公公们仗着自己是皇帝的亲信,对于那些官儿根本看不上,而且这帮人素质不高,没有什么责任感,一切以敛钱为第一要务,什么国计民生,百姓疾苦,统统不放在心上。于是,他们每到一地,就撇开地方官府,另建税署,专折奏事,直通皇帝。对不屈从于他们的地方官,更是上奏告密诬蔑,皇帝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的大公公们,总是立即下令逮捕治罪,有的地方官甚至被活活打死。而且这些大公公们所到一地,只顾搜刮金银,有矿无矿倒不放在他们心上。有时见良田美宅,就胡说地下有矿,借此敲诈或强行霸占。他们不但收矿税,还把手伸得很长,在交通要道也遍设税卡,税额苛重,极尽敲骨吸髓之能事。往来的客商可就糟了殃,往往被迫把货物抵作税款。而且,这些公公们胃口还很不小,连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钱都一并笑纳。老百姓买只鸡,带捆菜都不肯放过,也得上税。甚至于根本没有开矿,却把虚拟的应得“收入”分摊到百姓身上,号称“包矿”。如此大肆搜刮自然成果丰厚。仅万历二十九年(1601年)一年,由这些矿监们运到北京献给明神宗的就有白银九十余万两、黄金一千五百七十五两,还有大量的珠宝。这些大公公在给皇帝效力的同时,当然也不会忘了自己发财,于是大量的搜刮成果便直接装入矿监、税使的私囊。如矿监陈增搜刮的金银,进奉皇帝的只有十分之一,而十分之九却落入了他的腰包。
如此胡作非为,自然引起了民间的极大骚动。商旅萧条,百姓失业,就连那些地方官也受不了了。再加上这帮人及其爪牙无恶不作,如湖北税监陈奉,纵容手下的爪牙强抢民女,直接掠入税监署中,地方官也无可奈何。矿监陈增在山东益都,每天都要征集上千人凿山开矿,为督促工期,打死了许多工人。陈增的爪牙程守训等人到了江浙地区,扬言奉密旨搜金宝,诬陷那些大商巨室私藏违禁物,破灭了百余家之多,甚至于当众杀人。这样的贪残暴行,引起了社会的各个阶层的痛恨,于是民变连连,连当地官员都暗暗站在了这些“暴民”的一边。
不但百姓反抗,朝中官员也纷纷给皇帝上书,劝他废掉民愤极大的矿税。劝谏他这矿税不但令贫者断绝生计,富人也蒙受其害,这样下去,势必激起“大乱”,一旦土崩势成,众心齐倡,“至于揭竿”,皇帝的天下就会“大溃”而无法挽救了。到了那个时候,皇帝就是有黄金盈箱,明珠填屋,也没人会给他看守。但是,“皇上视财太重,视人太轻;取财太详,任人太略”,任凭大臣们苦口婆心,谏书日进,皇帝却一概不理,统统束之高阁。后来,这位皇帝大人因为立太子的事和大臣们闹别扭,躲到深宫中“罢工”,朝廷万务,全部不管,却唯独放不下这个敛钱的矿税,凡是有关的奏报,都批复得特别快。一次,明神宗生了大病,觉得自己快死了,就召来内阁首辅沈一贯,说要废除矿税。沈一贯一看皇帝终于明白过来了,十分高兴,当天便票拟好废除矿税的谕旨进呈,皇帝看后同意,也在当晚就回复。可到了第二天,皇帝不仅没死,还奇迹般地好了,他第一个反应便是马上派太监传令内阁,要追回那道废除矿税的谕旨。因为自己死不成了,如果断了财路,那不等于自杀吗?沈一贯不管,仍然要把昨晚的谕旨发下执行。太监叩头恳求,额头都快流出血来。沈一贯无可奈何,只好把谕旨发还。于是,皇帝有生之日,矿税征收依旧。
皇帝搜刮了这么多钱,却舍不得花,全都在府库里屯着。后来朝廷要用兵,国库没钱,朝臣们苦苦相求,他才拿出一个无济于事的小零头,但这些银子竟然因为窖藏太久,已经变黑发霉,腐蚀得快不能用了。到了万历四十八年(1620年)三月,皇帝病死,这祸国殃民的矿税才算宣告停止。但是,几十年来矿监税使的横征暴敛,对社会经济,特别对工商业的发展已经造成了极大破坏,致使国家正赋减少,财政发生危机,城市民变屡屡发生,各种矛盾日益激化和扩大。在矿税停止后二十四年,明朝也就灭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