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城渐渐有了生机。随着皇宫的逐步修复,大明门改称了大清门,皇极殿改称了太和殿,它雄踞紫禁城中,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,大栅栏、珠市口一带也热闹了,前明的降官降将们弹冠相庆之余,已把那一份羞惭深深地埋进了心底。
然而,健忘却攻不下良知的坚垒——自从全民剃发之旨宣布后,金之俊也剃发了,就是头上戴的、身上穿的,也全从了满俗,自然也是顶戴花翎。他揽镜自照,几乎认不出自己。早在这以前,汉官中便私下有议论,说孔雀翎子马蹄袖,正应着俗话说的“衣冠禽兽”四字。眼下自己居然也“衣冠禽兽”了,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无可奈何之气。
可令他不堪的事却永远没完,那天,他去礼亲王府赴宴——庆贺代善六十二岁寿辰。宴后看戏,有个满人竟然点了一出《马前泼水》的折子戏,当演到朱买臣衣锦还乡,贾氏前来相认而覆水难收时,那个演朱买臣的戏子竟然临场发挥,指着在座的一班汉官怒骂道:
“姓朱的何曾亏负了你?”
这真是语惊八座,振聋发聩。可在座的汉臣,却表情不一,有的听了就听了,像是在说旁人;有的也停杯忍箸,把头背过去;叨陪末座的金之俊,立时就羞红了脸。是啊,姓朱的几时亏负了我们呢?可我们却忘得好彻底呀,连一个优伶的记性也不如。
这些日子,金之俊痛定思痛,回肠百转——身为降臣,事不得已,无面见江南父老,更愧对故国衣冠,含羞忍垢,这一份悲苦之情,向何处可说得?眼看多铎兵锋已渐渐偏及江南,故乡人民为反剃发而掀起风起云涌的大起义,于是,招来杀戮,招来灭顶之灾,金之俊每一读塘报,不觉泪眼模糊,心中矛盾极了。
凭心而论,多尔衮纵横捭阖,不愧命世之主,他的一举一动,无不体现出一个开国之君的大手笔。毫无疑问,自己心怀济世之志,在崇祯手上,得不到施展,能遇上一个比崇祯要英明百倍的君主,正是云从龙、风从虎、一展宏图的大好时期,可不负平生所学。但虽有此想,心中却总总不安——不知为什么,他每逢召见,每有建树,便有一种背叛之感;每蒙恩遇,每受褒奖,总觉愧对地下的崇祯皇帝、愧对地下的祖先。
他明白,这种羞惭,是要相伴终生的,那么,能为故国一尽绵薄不也是一种补救吗?眼下江南糜烂了,这其实也是多尔衮不愿看到的。可以说,他是最能理解多尔衮为什么要下这剃发之令的人,多尔衮入居紫禁城的第一天,见了他的第一句话就引用孟夫子那句名言:夷人得志,行乎中国就清楚地表明这点——他一直在为自己的身世找理由。这个虚心向善的王爷,渐窥儒家堂奥,耻自己的家世,生怕遭人轻看,集自尊自傲与自轻自贱于一身,跳不出心造的牢笼,自己折磨自己,须知在他血管中,仍然流淌着桀骜不驯的女真民族的血啊!
事已至此,金之俊明白,自己纵有通天的本领,也是无法阻止这剃发之令了,他只想找一个折中的办法,尽量让这态势缓和下来,求得彼此相安。但多尔衮令出如山,不容人劝谏,而且,金之俊已察觉出,多尔衮有意将剃发令为诱饵,伺机严惩想进谏的人,以此立威,以此作为对汉臣的惩诫。金之俊看出此中的凶险,只能慢慢寻找机会。
摄政王爷病了,金之俊认为机会终于来了。当满朝文武一齐涌去探病时,他没有去凑这个热闹,直到众臣该去的都去得差不多了,他才从容不迫地去摄政王府递牌子请见。
多尔衮正诧异金之俊的失礼,他觉得,自己与金之俊,除了君臣关系,应该还要进一层,为什么别人都来了,金之俊却没来呢?眼下一见金之俊,很是高兴,一边让坐,一边说:
“想是近来部务繁忙,金先生难得有闲暇。”
金之俊知道这是责自己没来探视,于是抱歉地拱手说:“王爷玉体违和,臣早应该前来亲侍汤药,不想臣近日不良于行,只好在家调养,直到今日才勉为其难,王爷请谅。”
多尔衮不由诧异,说:“先生一向矍铄,何来此说?”
金之俊于是叹了一口气,说起个中原因。原来不久前,他坐车去香山访友,遇上一段长长的下坡路,车夫懈怠,信马由缰,不料坡未下完,又遇上一个急转弯,这下让车夫措手不及,待去吆喝马时,已是迟了,结果人仰马翻,把腿也压伤了。
多尔衮笑了笑说:“这只怪你的车把式没经验,用我们满人的话讲,叫力巴头赶车——翻了。力巴头就是外行之谓,别看下坡顺溜,可千万大意不得,遇上急弯,更不能猛地一转,要慢慢地转,遇上力巴头,就不明白这些。”
金之俊连连点头说:“诚如王爷所言,车遇急弯易倾;舟遇急水易覆。看来,臣的家奴真是个力巴头,哪能懂得这深奥的道理。”
精明的多尔衮一听,不由望了金之俊一眼,不知怎么这一望,立刻就察觉出金之俊话中大有余音,乃微笑着说:“金先生,你好像话中有话,却没有说出来,你说,谁是力巴头?”
金之俊说:“臣就事论事,王爷能不明白?”
多尔衮噎住了,不由叹了一口气,自已转换话题说:“记得金先生好像是江南人?”
金之俊连连点头说:“臣藉苏州吴江。”
多尔衮说:“孤虽没有去过江南,但孤明白,那是好地方,山清水秀,人杰地灵,吴江想必也是如此。”
金之俊于是把苏州的地理环境及历史人物介绍了一遍,又说:“这些日子,臣一直在盼望南边消息,实指望王师能早日底定江南,臣得慰故乡桑梓之念。”
一说到平定江南,多尔衮不由皱眉,说:“难啊,多铎近日奏报到京,说江南眼下遍地烽火,天天都有警报,连南京城郊也不十分太平。”
金之俊忙说:“小的反复总是有的,但这无碍大局。”
多尔衮说:“虽无碍大局,总要人去应付,多铎都有些不胜其烦。”
金之俊说:“唐朝的房玄龄说得好,天下如大器,一安难倾,一倾难正。想当初朱明失德,流寇拨乱中原十有余年,这‘大器’已是被倾覆得底朝天了,所以,王爷还得从容收拾,性急是不能成事的。方才不是说急弯易倾,急水易覆吗?治理天下与驾船行车是一个道理。”
多尔衮不由微笑点头,说:“金先生,你还是言有未尽呀。”
金之俊诺诺连声说:“不敢不敢,臣岂能出言无忌。”
多尔衮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率性劈直说道:“金先生,孤明白你要说什么。为政之道,须用水磨功夫,事缓则圆,万不能一蹴而就,孤岂不明白这道理?就说此番剃发之旨,并非孤一意孤行,也不是没有想到后果,个中委曲,羝羊触藩,诚非得已,孤就是想收篷,也无计可施啊。”
金之俊见摄政王一点就明,言语中并透露出几分无奈,忙说:“臣明白王的苦心,事已至此,势成骑虎,臣有一计,或许能使王急水收篷,弯上刹车。”
多尔衮面色立刻又凝重起来,不由记起去年的事,说:“先生又想劝孤收回成命吗,去年剃发之令,已因你而缓,这回可真正是瓜熟蒂落,水到渠成了,想你还有何话可说呢?”
金之俊说:“此番臣不是劝王收回成命,王也不可朝令夕改。”
多尔衮舒了一口气,说:“那你又何必转着弯子说那么多呢?”
金之俊说:“不是臣说话转弯子,实在是不忍局面如此僵持,想请我王给江南的衣冠仕族,一个可下的台阶。”
多尔衮说:“你既然有备而来,想必是有一番说的,若能说出一个孤认可的主意,岂不是美事。”
金之俊心中有底,于是说:“臣听说和硕豫亲王初下江南时,曾有手令,道是剃武不剃文,剃兵不剃民,这办法就留有余地。”
多尔衮手一扬,不耐烦地说:“多铎那是权宜之计,为区别顺逆故也,眼看天下已定,军民一体,江南岂能例外?眼下谕旨已颁发,不肯剃头的逆民已遭到惩办,那就更不能轻易更改了。”
金之俊说:“就丝毫不能松动?”
多尔衮斩钉截铁地说:“不能。”
金之俊不由离座,并连连磕头说:“王爷王爷,一纸政令,关乎天下亿万生灵,焉能不知变通,不知妥协?”
多尔衮很不满意金之俊这态度、这口气,乃咄咄连声地说:“何所谓妥协?你讲你讲,你快讲!”
金之俊见摄政王生气,虽也胆战心惊,但话已出口,岂能收回,只好硬着头皮说:“王爷,妥协不就是缓一步退一脚吗,值此天下汹汹,万民前仆后继,不畏刑诛之际,王何必在乎退这一步呢?退了这一步,您便可站稳脚跟,便可再进两步,甚至于一直走下去,须知峣峣者易缺,曒曒者易污,这退一步就是妥协,它既有利于天下臣民,也有利于大清江山,王何不省也?”
多尔衮扳着脸说:“哼,说来说去,你这妥协还不是仍让孤收回成命吗?须知古人有言,法立,有犯而必施;令出,惟行而不返。孤秉政以来,令出法随,决不能一改再改!”
金之俊已看出摄政王心虚,叹息说:“还是魏征说得好,善为水者,引之使平;善化人者,抚之使静。”
多尔衮心已软,嘴还硬,说:“孤想听引之使平,抚之以静的法子,可孤不爱听空话。”
金之俊至此,不能再转圈子了,乃说:“王爷政令难改,士民誓死难从,臣有十从十不从之法,或可为缓冲。”
多尔衮说:“说下去。”
金之俊确是有备而来,一听摄政王要他说下去,乃一口气说了这“十从十不从”的内容,即:男从女不从;生从死不从;阳从阴不从;官从隶不从;老从少不从;儒从而释道不从;娼从而优伶不从;仕宦从而婚姻不从;国号从而官号不从;役税从而语言文字不从——总结起来,就是十从十不从。接着又一条条解释,诸如男人虽然从满俗,女人在家却大可不必人人穿旗装;生前虽然从满俗,死后却仍可着汉人衣冠入柩;大人老人虽然剃发蓄辫,童子却仍可梳髻总角;文人虽然从满俗,和尚道士却仍着袈裟道袍;官员虽然孔雀花翎马蹄袖,民间婚嫁则可乌纱翼冠;妓女虽然着旗装,戏子在台上仍着明代衣冠;如此种种,勉强算得网开一面,略有回旋余地。
多尔衮听后,左思右想,觉得也只能如此,不由点头,说:“嗯,中庸之道,不偏不倚,乃中和可常行也,先生此说,可谓深得中庸之道。”
说着,便令金之俊起来。此时的金之俊,那一双腿已跪麻了,告辞出来,背上也已冷汗涔涔,心想,事情总算有了转寰余地,只要有这十从十不从,江南士子面前便不再是绝路,那些宁死也不肯剃发的人,不也可遁入空门吗,大清国也不至杀得人头滚滚了,应该说,自己这主意算是两全其美。
不想上轿后,打道回府,走到前门棋盘街,因拐角处人多,轿子走得慢,竟听得街上有好些人,在距他轿子不远的地方拍着手板,嘻嘻哈哈地唱歌,仔细一听,分明是讽刺他的,道是:
看看看,大官人。从明从贼又从清,三朝天子一朝臣。
轿中的他,句句都听得明白,不由又羞又愤,掀开轿帘一看,原来是几个才十一二岁的小鳖犊子,这儿歌,分明是大人所教,自己若认真,一巴掌可拍死几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