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济格此举,使多尔衮大扫面子,他越想越气,终于病倒了。
病榻上的多尔衮,接到的是让他更加寝食难安的消息——在陆续接读多铎报来的、关于逐次平定江南各地的奏疏后,继扬州十日,又有江阴之屠及嘉定三屠,想起杀戮之惨,闻所未闻,虽说平定天下,在所难免,但一想起江南的腥风血雨,总觉下怀难安。这天晚上,他做起了噩梦,梦见荒山野岭,惨惨阴风,阿怜竟一身血污,在嚎啕痛哭,他不由上前拉她,欣慰地说:
“阿怜,大清终于平定江南了,十五弟已到了你的家乡,那可真是好地方,岂止是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呢,简直是处处锦绣呢。”
不想阿怜突然转过身,连连冷笑说:“扬州十日,嘉定三屠,江南早已尸横遍野,白骨蔽天了,还三秋桂子,十里荷香呢!”
他忙解释说:“爱妃,你听孤说,多铎下江南杀戮太惨,孤已严诏切责,事情会慢慢好起来的,再说,自古历来,哪有平定天下不流血的呢?”
阿怜却恶恨恨地说:“哼,说得好听,平定天下。不就是姓李的、姓朱的、还有你们姓爱新觉罗的在争做皇帝吗?你们争做皇帝不打紧,为什么动不动就要拿无辜老百姓开刀呢?”
多尔衮强词夺理说:“要说杀戮之惨,也不能全怪多铎,先要怪崇祯无道,引得流寇四起;后要怪流寇不仁,肆意祸乱中原;而我们进关后,吊民伐罪,替天行道,翦灭各路流寇,做了不少的好事,且书同文,车同轨,雄师百万下江南,真正做起了秦始皇的事业。”
阿怜叹息着说:“崇祯也好,流寇也好,怎么说也怪不到平头百姓身上,百姓有什么错啊?可以说,他们与你们爱新觉罗氏无冤无仇,一住东北,一在江南,风马牛不相及,这江山姓朱也罢,姓李也罢,就是姓爱新觉罗也罢,谁做皇帝,他们都少不了要完粮纳税,可你为什么要强迫他们剃头呢?要知道,在他们心中,剃头便是髡钳,那是上古时期,对待不孝父母的犯人才用的刑罚,你既然要统一天下,为什么不能爱护百姓?为什么要把他们当犯人看待?为什么要强迫他们服从你们的习俗?要知道,在他们心中,头发剃了,死后便见不到祖宗,你只要你的祖宗,便不要他们也认自己的祖宗吗?”
多尔衮自觉理亏,乃嗫嚅着说:“这剃发之令孤本已收回了的,是你们汉人自己请求要剃的。”
阿怜冷笑着说:“那是什么汉人啊,那是汉人中的败类,是汉奸,汉奸的话你也信?”
多尔衮说:“你怎么只看到这些呢,入关后,我听从了许多汉臣的主张,省刑薄赋,怜孤恤寡,救难赈灾,且颁布了一系列有利于中原百姓修养生息的法令,像永不加赋的诏书,你们的崇祯皇帝能做到吗?你们的大顺皇帝能做到吗?至于剃发、杀人,这是不得已而为之,所谓以杀止杀,以刑止刑,这是你们圣人书上说的大仁。”
阿怜说:“还大仁呢,你配说这话吗?古之圣贤,胸中并无此畛彼域之分,却时刻存有民胞物与之想。你能做到民胞物与吗?”
多尔衮不解地说:“何所谓民胞物与?”
阿怜又连连冷笑着说:“哼,你不是在潜心钻研汉学吗,怎么连民胞物与也不明白呢,怪不得你读了多铎杀了那么多人的奏报,竟然也无动于衷。你啊,还是好好地反省吧。”
多尔衮还想拖她,要她听他解释,可阿怜却手一拂,飘然而去。
醒来之后,多尔衮便发现自己病了。先是皮烧骨冷,乍寒乍热,不思饮食;接着,便四肢无力,头昏目眩。几个御医号脉会诊,反复磋商,一连开了十多付药,又千叮咛,万嘱咐,谓王爷日理万机,心力交瘁,阴气耗损,阳气亏输,分明是过度操劳所致,虽可用药饵调养,但总要少思寡欲,静心养气才能好得快。
可日理万机的多尔衮,每日除了待批的公文堆积如山,还要筹兵筹饷,料敌决策,加之要应付这一班皇室贵族,就是三头六臂也嫌不够,跟他说“静心养气”还不是强人所难?
这时,众大臣纷纷前来探视,他们几乎众口一词,劝摄政王爷遵医嘱,安心调养,多尔衮只是笑笑,却不作答。
为养病,他闭门不出,静静地躺在炕上,奏章报来,就让一个年轻的笔帖式念与他听,并听他口授代批。才养了两天,第三天,发现送来的奏章较前为少,多尔衮不知何故,派人查问,才知奏疏到大学士范文程手上后,便转交辅政王济尔哈朗批阅了。多尔衮一听,不由肝火上升,立刻传旨,责问范文程此举何意,并让其明白回奏。
直到看了摄政王措词严厉的谕旨,范文程才知自己闯了大祸,赶紧来府中谢罪。多尔衮虽仍头昏目眩,却扶病在银安殿升座,令范文程报名而进,当殿说明。
范文程行过大礼,摄政王并没有令他起来说话,他只好跪着,说:“臣有罪,望摄政王爷宽恕。”
多尔衮面上仍带不怿之色,说:“范文程,孤代天子摄政,出于诸王贝勒及众大臣公推,两宫太后首肯,你为何擅将章奏,不报本王,却转报议政王批阅?”
范文程磕头如捣蒜,说:“臣禀摄政王爷,臣这是出自一片爱王之心,因有医嘱,王不宜操劳,加之臣转报辅政王的都是一些小事——”
多尔衮一听范文程开口便提他有病,心中那火苗又一下窜了出来。其实,他也明白,范文程是为他好,看他病了,想让他静心养气,但臣下奏章不经他摄政王之手,便由他人处理了,这不是说他多尔衮不摄政了,由济尔哈朗摄政了?这可是关系到政柄转移的大事,范文程一个汉臣,真是胆大包天了。想到此,不由赫然震怒,乃不等范文程说完,就拍着御案说:
“胡说,孤就是有病,也应由诸王大臣会议,另推贤能替代,并奏明两宫太后准允,岂能由你这么偷天换日?”
范文程一听摄政王爷口中,连偷天换日也出来了,这不是死罪吗。他一惊,为自救,一句话竟脱口而出:
“王爷,大清中原问鼎,眼下成败未知,微臣实在不忍看着王爷有孔明的八字之叹呀。”
范文程此话,近似乎一个哑谜,但熟读《三国》的多尔衮一听,立刻就明白了。所谓孔明的八字之叹,不就是“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”吗?眼下自己是天大的担子一肩挑,诸王大臣袖手旁观,事情办好了,是皇上洪福,两宫太后圣明;办砸了,全是我摄政王一人的责任;红脸黑脸一人唱,大事难事一人挡,旁人眼睁睁一边看着,成天只想塔上拆砖,却不曾有人挑砖砌塔;指手画脚,看人挑担不费力,黄鹤楼上看翻船;自己就是三头六臂,终有累倒的一天,就连司马懿也叹息诸葛亮“食少事烦,其能久乎”,范文程分一些不要紧的事让他人管管,又有什么错?
想到此,他不由叹了一口气,向范文程抬了抬手,说:“你起来说话吧。”
范文程谢过王爷恩典,立了起来,多尔衮又赐坐,然后说:“孤也知你是好意,不过,你好好想想,此事有关政柄转移,你能作得这样大的主吗?”
范文程只好又连连谢罪。多尔衮望着诚惶诚恐的范文程,想起进关前,他为他卜的上九潜龙勿用的卦,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转移话题说:
“江南这样下去怎么得了,孤想把豫王调回来,范先生,你说呢?”
江南怎么不得了呢,这话好笼统。但范文程却从多尔衮那游移不定的目光中,窥测到什么。其实,谁不明白,大清入关后,若一味地推行省刑薄赋、与民休息的政策,天下是不难平定的,这以前,江南不是望风归附的局面吗,为什么一夜之间,反旗四竖,血流漂杵呢,就因这剃发令啊!扬汤止沸,不如釜底抽薪,可这话就借一个胆子与范文程,他也不敢说。因为那天谕旨颁布时,口气之严厉,令所有汉臣心胆俱战,就是有心谏阻者,也一个个知难而退,他范文程可不能作那出头檩子。再说,他还不知此番摄政王会给他一个什么处分呢,眼下见摄政王问起,总要有个说法,于是,犹疑半晌,才吞吞吐吐地进言说:
“江南眼下糜烂已极,就如一个人,病得深沉,若骤然投以猛药,只能适得其反。再说,豫王爷此番从秦中到苏皖,转战了大半个中国,劳苦功高,也应该班师休息了。接下来应是如何善后,这善其后者,善其后者——”
范文程一边说,多尔衮一边点头,可不料他说到善后者,竟吞吞吐吐起来。多尔衮其实已把他那下半截猜出来了,便说:
“你的意思孤明白,这办善后既要有雷厉风行的手段,又要有和风细雨的功夫,还要熟悉江南的风土人情,那里是文人荟萃的地方,若派个文士出身的人去,是再好不过了。”
范文程连连点头说:“王爷圣明,想必心中早有腹案。”
病榻上的多尔衮,整天就在想这事。他也清楚,江南的反叛与剃发有关,领头的多为文士,他们不知兵,也缺乏好的组织,大兵一到,几乎不成对手,如果仍用过去的办法,横切萝卜竖切葱,势必会大伤元气,大伤中原士子之心,为将来的收拾人心带来更大的障碍,所以,他决定改变策略,且立刻想到了洪承畴,于是说:
“孤想派洪亨九经略江南,你说行不?”
一听摄政王自己提到了洪承畴,范文程不由松了一口气。他其实早就想到了洪承畴,只有他具备这方面的条件,他是江南人,出身文士,这以前,与那班反叛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凭他的声望一定能招抚不少人,就是那班人拒抚,他也可利用自己对敌情的熟悉,挖树盘根,从根本治起,这局面是不难收拾的。但这事非同小可,同是汉人,他怕摄政王生疑,眼下既然他自己提出,当然只有佩服的份了。
当下君臣又扯了一些别的事。
多尔衮又想起了梦中阿怜所言。其实,民胞物与之说,是那天读一个汉臣的奏章时记下的,不想当时未弄通,便带到梦中来了,眼下,他似是随口问道:
“范先生,孤问你,这民胞物与一词究竟要如何理解呢?”
范文程没有读那本奏章,不知摄政王为何突然问起这话,心想,这个王爷真是太好学了,眼下大概已涉猎到宋儒理学了,于是耐心地解释道:
“民胞物与一说,是宋朝大学问家张载提出来的。意思就是教我们要有仁人胸怀,懂得如何去爱眼前万物。因为一切生灵,都是天地所生,乾称父,坤称母,而‘民吾同胞,物吾与也’。所以,我们要爱一切人,就跟爱自己的同胞手足一样毫无区别,且视天下无一物非我。”
多尔衮听得十分仔细,听毕连连点头,并马上问起张载的生平,范文程于是又把张载生平简单地介绍了一遍:字子厚,凤翔横渠人,人称横渠先生,一度讲学关中,其学派人称“关学”,为理学四大名派之一。接着,范文程又把张载与二程及朱熹的学说作了一番简介和比较。
只要一说起汉学,一脸杀气的多尔衮,立刻兴趣盎然,听得十分认真,脸上那予智予雄的傲气全不见了,竟谦恭得像一个小学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