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济格到底还是班师了,尽管这以前摄政王一再晓谕,但他却不顾一切,竟以身体不适为由,带着一班随征的郡王、贝勒、贝子和投降的左良玉之子左梦庚等凯旋。
按说,阿济格此番出师,也可说得上战功赫赫。他们从口外南下,先陕北后关中,转战湖广,生擒大顺军二号人物刘宗敏以下大将数十人,平定河北、陕西、湖广等数省,他的奏疏上,甚至说李自成已死于乱军之中。可他回到京城,却遭受了少见的冷遇。皇太极时代,凡亲王出征凯旋,他必亲迎至郊外,要不,也必遣有身份的王爷代往,上回阿济格从真定府凯旋,多尔衮因要去祭孔,所以,派了固山额真谭泰、何洛会代他前往;此番多尔衮却不但没有自己出城迎接,也下旨不准其他官员出迎,阿济格一行走到芦构桥,虽见宛平城门大开,却只有宛平城的知县率一班衙役在迎候。他一见这格局,心里不由格登了一下,但仍不动声色,进城后,征程未洗便赶紧赶到午门请安。
这时,多尔衮令一个小太监已迎候在午门,他传摄政王谕旨说:各位辛苦,请各自回府休息,初十日再行陛见之礼。
这时才八月初四,就是说,要待到六天之后才能见到皇上及摄政王。阿济格明白这是十四弟在有意冷落自己。他窝着一肚子火,一时无处发作,在随征各王的劝慰下,只好先遵旨回府。
阿济格回京之日,江西巡抚李翔凤的奏报也到京了——李翔凤在这份奏疏中竟说,李自成不但未死,且仍带领一支兵,活动在赣西北一带,攻城掠地,很是猖狂。接着,湖广巡抚何鸣銮、郧阳巡抚潘士良也有奏报到京,谓大顺军一支若十余万人马,在高一功、郝摇旗等人率领下,兵分三路,自当阳直迫荆州城,填濠搭梯,百计攻打,疏文中并引担任荆州城防的副将郑四维的话说:“贼情万分孔急,孤城垒卵可虞”。
多尔衮读到这些奏疏,表面上不动声色,内心却对十二哥十分失望。
初十这天,阿济格及从征将士陛见。其实,这种陛见只是走过场——因为不献俘,所俘的刘宗敏等大顺军重要将领已被杀害了,这里皇帝年幼,尚未亲政,由老太监扶上御座,阿济格率从征将士拜舞,皇帝“天语褒奖”阿济格和将士们,虽然两宫太后事先已教好了一套话,皇帝却没有用这些陈词滥调,爱恶作剧的皇帝,也没有再捉弄十二叔,召见时,出言都很得体,令英亲王称赞不已,但一边的摄政王却一言未发,脸上能刮下一层霜。
接着便是赐宴午门内。由礼王代善、郑王济尔哈朗等王大臣作陪,宴席开始时,多尔衮也出来向阿济格敬了三杯酒,但就是敬酒,多尔衮的脸也始终扳着。他的脸色难看,阿济格的心,便一直悬着,多尔衮敬过从征诸王、贝勒、贝子后,立刻拱一拱手,自顾自地进宫了,众人待摄政王走后,才觉松了一口气,立刻纵情谈笑起来,阿济格心里虽有气,但在两位哥哥面前,也不好发作,故仍然谈笑风生。
代善早把这一切看在眼中。
代善不像济尔哈朗,济尔哈朗没有经济之才,却又不肯放弃权利;代善自知才能要远逊多尔衮,所以,在皇位确定,多尔衮以叔父摄政王名义辅政的格局定下后,他便只想安福尊荣,当一个笑面团团的大清铁帽子王,当一个鲜花着锦的富贵闲人,但眼下他这个富贵闲人闲不住了。
大清国定鼎中原、统一天下已是指顾间的事了,但与此同时,多尔衮兄弟仨不但名崇位尊,且权力也在无限地澎胀,幼主柔弱,权臣秉政,已成不易之局。这时,皇族内部的传言,也已如火燎原,这就是多尔衮会真的做皇帝。听到这些消息,代善不由心急如焚,多尔衮在权力纷争中逐步坐大,不论从哪个方面说,自己这个长兄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——须知当初若不是他的证言,这皇位便是豪格的。所以,这些日子,他一直在耽心,万一多尔衮真有那个念想,自己不但愧对父兄,且要承担起皇室骨肉相残的责任。他想,要抑制多尔衮的野心,分化他兄弟仨未尝不是手段。
于是,本不想管事的代善开始留意了,此次阿济格南征,一开始就不争气,先是绕道鄂尔多斯、土默特索要马匹,接着又迁延不进,坐失戎机,虽取得一些胜利,这是赖多铎的成全与忍让,最后,不移师入川,却急着班师,这些情况,众人早有议论,代善不动声色,稳坐钓鱼台,只看多尔衮如何处分,他明白,铁腕冰容的摄政王,是不会放过这事的。眼下,皇帝赐宴午门内,亲王大臣作陪,代善虽也笑容可掬地劝酒,心思却早跑到了千里之外。
这时,济尔哈朗正殷勤劝酒。他知阿济格善饮,一边用大觥相劝,一边说:“十二弟,听说那个李闯王死于乱军之中,按说,他也是个将才了,你们两军相接,前后不过百十余里,他怎么就不防你偷袭他呢,这不是黑瞎子敲门——熊到家啦?”
阿济格说:“我的哥,你知道我们追得多猛啊,小弟我们从西安到襄阳,又从襄阳到武汉,两个多月马不停蹄,不让李自成有喘气的机会,小弟的双腿都肿了、皮肤溃烂了,跨不上马鞍子,可就一个劲穷追,所以,我累他也累,不但看谁腿快,还要看谁熬过谁。”
一边的二等昂邦章京鳌拜接着说:“英王爷骑不动马,是躺在滑杆上,用马驮着行军的。当我们追到汉川时,发现流寇的后卫煮熟的饭还来不及吃,所以,我们断定流寇一定还在武汉,于是连夜出发,衔尾紧追。这时,李自成已上了船,只是没开航,我们水陆并进,冲进城后,发起冲锋,杀得他们尿滚屁流,还以为我们是神兵天降呢。”
济尔哈朗佩服地点头说:“嗨,这真是隔山射虎,全凭硬功(弓)。你想想,流寇虽然已败,但这李自成也是多年的巨寇,从明朝闹到现在,十几年了,此番一战就戮,这可是为朝廷消灭了一个心腹大患,更何况炎天水热,蚊叮虫咬,地形不熟,水土不服,十二弟不畏艰苦,立此奇功,真正值得嵌碑勒石。”
众人都恭维阿济格,代善也不落后,他先用大觥敬酒,又摇头晃脑地为阿济格摆功,说:
“十二弟确实是好样儿,自领兵征讨流寇,一败寇于关门而神器归;再败寇于西安而巢穴扫;三灭寇于武汉而根株净。这样的事迹不嵌碑勒石,也应该宣付国史馆,写进我大清的一统志,好传之万代,以示不朽。”
说着说着,代善乘人不备,突然悄悄地拉了济尔哈朗一把,这时,众人还在一个劲地恭维阿济格,代善却又故作不解地说:
“哎,不对呀,此番十二弟凯旋,摄政王为什么没有出迎呢?”
济尔哈朗会意,也跟着装糊涂说:“是吗,这不会吧,要么,他一定是抽不开身,学汉人的诗书礼乐可不是容易事,诗书易礼春秋,之乎者也亦已焉哉,而且,朝廷马上要开科选士了,这做八股文可不是容易事,殿试时,你看不懂试卷点谁当状元呢?还不去跟那班文人拜师,熟悉熟悉?”
代善连连点头,慢吞吞地说:“这就难怪,这就难怪,既然国家大事挡在前头,兄弟之间,礼数稍有疏忽,也无可无不可。不过,话说回来,亲王远征,皇帝亲迎是规矩,这以前先帝、还有父皇都是这样,听说,上次十二弟从真定回来,也只派了个何洛会,这怎么行呢,自己没空,可传谕让我等代劳呀,你不传谕,谁也不明就里,又怎么出迎呢?”
两个哥哥,言三话四,句句灌进阿济格的耳中,他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的,那喝进的烧刀子,化作一股股蓝色火焰,就在喉间一鼓一鼓的。
就在这时,一个小苏拉从宫内走了出来,口称:“摄政王有旨与英亲王。”
众人一听有旨,代善和济尔哈朗不由站了起来,其余由阿济格牵头,各蒙恩赐宴的将领一齐离席跪伏,听小苏拉宣旨。
这是由多尔衮亲自写的一道上谕,就阿济格出征一事,传旨申饬,其中列阿济格四大罪,一是擅至蒙古索取马匹;二是胁令巡抚李鉴释免有罪逮问的朱寿鍪;三是当着众将士说皇上是黄口孺子;四是不遵谕旨,擅自撤兵。
为此,阿济格由亲王降为郡王,罚银五千两;固山额真谭泰徇情枉法,革职抄家;同案鳌拜革职,罚银一百两。
众人跪听上谕,一个个战战竞竞,本来都是团团笑脸,一下几乎全换成了哭脸。阿济格跪着听着,终于忍不住了,忽地爬起来,气愤地骂了一句粗话:
“奶奶的,早知尿坑,爷何不睡筛子去?”
说着,也不管宣旨的太监还呆在那里,就自己动手倒酒喝,大杯酒全倒进嘴里,心尤不甘,手一用力,那汝窑天青釉的荷叶杯竟成了两瓣。
下过处分阿济格的谕旨,多尔衮无心再处理其它公务,乃袖着手在武英殿中踱方步。就在这时,大内护军统领前来报告:英郡王阿济格因饮酒过量,醉倒午门,护卫上前搀扶被他拒绝,且下令张着杏黄伞,拦门而坐,并口出不逊之言。
多尔衮一听,脸一下就气白了。
既然能下令张盖坐于午门,显然就不是“醉倒”而是存心,按说,他应知错,出师之初,绕道蒙古,索要马匹,致缓师期,这是已传谕申饬过的;不等谕旨,擅自班师,这事必干军令,他也应心中有数,到回京时无人郊迎,他便应自我反省、自我惕怵了,可他不主动上表请议罪,反得意洋洋来喝慰劳从征将士的庆功酒,这庆功酒是为你而设的吗?作为弟弟,若在这个亲哥哥面前徇情枉法,又如何示信天下?
可阿济格为什么要这样做呢?想起近来流行在皇室内部的谣言,想起代善、济尔哈朗遇见他时,那哼哼哈哈、阴阳怪气的笑脸,他明白,这一定是代善在使绊子,这个慈眉善目、遇事随和的二哥呵!
心中有气,那如电的目光不由朝那个护军统领一扫,怒声道:“英王醉酒失仪,乃左右之过也,你快去与孤查清楚,看今天是谁跟他,将那不会侍奉主子的奴才砍了。”
护军统领尚在犹豫,多尔衮一顿脚,厉声道:“还不速去,你是不想要自己的脑袋啦?”
护军统领一听,吓得赶紧抱头鼠窜。
不一会,护军统领果然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前来缴旨,多尔衮厉声问道:“英王可退下啦?”
不想这个统领的脸,一下变得煞白,嘴唇像打摆子一样地抖着,就是吐不出一句囫囵话。多尔衮见状,心知这一招还不够狠,不由连声骂道:
“不中用的东西,下人有过,乃官长统率无方,传孤谕旨:将英王府领班侍卫斩首,若还无效,斩王府长史。”
其实阿济格本有十分酒量,今天还才喝到八成,俗话说,酒从欢乐饮。只因代善、济尔哈朗劝的酒,本是看准时机,合着怨气灌下的,所以,“酒不醉人人自醉”,想起眼前的事,“饭不熟,气不匀,”于是,来在午门,一屁股坐倒,看你多尔衮奈何我。
代善和济尔哈朗见机,一个个打道回府了,但此时午门仍有不少陪宴的官员和随从,眼下这稀奇事,真是千载难逢,于是,一齐缩在两边的朝房看热闹。
这可吓坏了左右亲随,他们先是去扶阿济格,被阿济格甩脱、喝退,后来,阿济格坐下了,他们便用力去扯,可他毕竟是个王爷,也不敢下狠手。这里阿济格成心要学灌夫骂座的故事,不但唾沫横飞,破口大骂,且像使了定身法似的,就是端坐不动。
眼看着护军统领将亲随小六子拎出砍了头,阿济格仍一动也不动,这时,统领又走过来了,一下在阿济格面前跪倒,说:
“英王爷爷,您再不起来,连王府领班和长史也不保首领了。”
话才出口,英王府的领班侍卫图赖早吓得呜呜地哭起来,冒着烈日,跪在青砖地上,一个劲跟英王磕响头,求英王饶命。
阿济格一见这情形,火气越加大了,他猛地爬起来,就要进宫去与多尔衮拚命。这时英王府的长史已闻信赶来了,一见这情形,立刻喝令众人动手,也不顾阿济格的大骂和揪扭,七手八脚,先将他挡住,然后下死劲捺在轿中,锁上轿门,抬回英王府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