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自成、刘宗敏各自在打小算盘时,他们何曾想到,就在距武昌不远的蔡甸镇,阿济格正布置数万大军,连夜突袭武昌。
阿济格奉旨西征时,因在口外停留,受到多尔衮传旨申饬,所以他虽呕了一肚皮的气,却也不敢懈怠,拿下长安后,便蹑踪穷追。
随着大顺军的文武百官的不断来降,他对大顺军的情况已是了如指掌,知道从镇安溢走的一支大顺军只是偏师,而直奔襄阳的才是主力,李自成眼下身心疲惫,一顿穷追便可扫穴擒渠。所以,他一边派出吴三桂趋汉中拦截那支偏师……一边率主力水陆并进,占领襄阳后,也没有久留,披星戴月往前赶。
这时天气越来越炎热了,这是阿济格最不堪的。因连日马上奔波,没有很好的休息,他的双腿及双腋开始红肿,长出大块大块的红痞块,奇痒难熬,搔多了便出血、溃烂,连骑马也不便。眼看紧走慢赶,李自成就要被活捉了,这是最后一战了,他不愿放弃这个好机会,万般无赖,只好令人用竹子绑一副单架,架在两匹马背上,他躺在上面,让马抬着前进。
几天时间,他指挥各军,分三路连破孝感、黄陂、汉川,自己亲率主力直指武汉,待追过蔡甸,武汉三镇已隐然在望了。这时已是黄昏,人疲马乏,队伍停下埋锅造饭,阿济格腆着大肚子,迈下滑杆,一边摇扇,一边走到前面一棵大树下,把那个向导唤来问情况,直到这时,他才知道,此地已属汉阳县地界,距府城不过四五十里了。
一听此地已是汉阳县了,阿济格不由记起北边攻黄陂的鳌拜有文报来,说今天可赶到汉口近郊,这么说,两支人马眼看就要在武汉会合了,不由心中高兴。这时,晚饭已熟,行军之际,也讲究不得,一个巴牙喇兵为他端来一大碗肉末汤,另一个兵端来白面馒头,他正就汤吃馍,都统勒克德浑贝勒端着一只大海碗,抓着一个馍走了过来,说:
“王爷,前面就是武汉三镇了,您可知道?”
阿济格说:“正在想这事呢,晚间天气凉爽,我们不如连夜赶赴武昌,若流寇未走,可杀他个措手不及,若已东走,则在武昌休息两天。”
勒克德浑说:“奴才也正是这么想的,我们这一路紧赶慢追,流寇已被追得鳖勾子淌浑水了,眼下汉川才丢,他们一定还来不及走,我们若连夜穷追,说不定可将李自成生擒。”
阿济格说:“这确实是好主意,但不知尚可喜率领的战船,是否跟上来了,若得水师配合,可防李自成从水上逃脱。”
勒克德浑说:“他们沿汉江而下,过汉川时,还在步兵的前头,就说水路转了个弯,也应相距不远。我们可一面行军,一面派人通知水师配合。”
阿济格一想,这个办法不错,于是立马传令,将翁古、扎喀纳、富喇塔等战将召来,布置连夜突袭。
这里李自成虽不知危险已近在眼前,但为了安全,他早已将金银细软搬到了船上,自己也睡到了御舟上。梅雨时节,天气闷热,长江水面,蚊虻特多,简直是你抢我夺,两个护卫环绕,轮流为他持扇赶蚊,仍时不时被蚊子叮醒,到天明时,天气转凉,才朦胧入睡,就在这时,江面上响起了隆隆炮声,接着便火光冲天,喊杀声、海螺声大起。
多年的戎马生涯,养成了他良好的习惯,所以,哪怕再疲劳,只要一听喊杀声,他立马便能清醒,此时一听这熟悉的、恐怖的海螺声,先以为敌人只是从陆地赶来,不想随着火光冲天而起,这才发现,不但陆地上有敌情,水上也有——清兵的大队战船,“嘟——嘟”地吹着螺号,从上游顺流而下,速度快的,竟已冲到了他那御舟的前面,火光中,映着大队辫子兵,就如神话中的妖兵,跳跃着,一边用强弓硬弩或鸟枪直射,一边怪叫着,向靠得近的船只扔火药包,大顺军的大队战船,差不多都已起火。
李自成见此情形,马上下令开船。俾将李四喜手脚忒快,几下便将甩在岸上的铁锚收起,又跳下水将御舟推离了岸。此时水面无风,敌船皆是轻舠快艇,两支桨摇着,像飞燕掠过水面;可御舟体大,一时又聚不齐人手,虽有李四喜亲自摇橹,可仍落了后。好在这时已有几艘战船终于从火海中冲出来,挡在这些快艘前面接战,这才免让御舟正面受敌。
李自成立在御舟上,望着自己的船队化为一片火海,船上的人,被烧杀得纷纷落水,而岸上的喊杀声、海螺声,更是如阵阵海涛,一浪盖过一浪。心想,完了,水陆两师全完了,我们只怕是逃不出这一劫了,李锦在哪里呢?
这时,敌人的轻舟快艇越来越多,他们似乎已发现李自成在这条船上,为了抢头功,大小二十多条快船成扇形排开,拼命划着,再次冲到了前面,拦江要击。那射过来的羽箭,落在水中、船篷上,只听一片“沙、沙”声,不时有中箭的人惨叫着落水。
李四喜手臂上已中了一箭,鲜血直淌,但也顾不得了,且战且退,听水流舟,被纠缠了二十多里,敌军仍是不退。这时,李四喜见岸上喊杀声渐息,而水上敌船越来越多,于是下令弃舟登岸。
御舟上,载有李自成的乌龙驹,大家七手八脚将李自成扶上乌龙驹,也不管天南海北,有路便走,清兵见他登岸,也跟着追上岸来。李四喜见此情形,在乌龙驹的屁股上,狠狠地抽了一鞭,然后抽出宝剑,返身迎了上去……
天明时,乌龙驹载着李自成,来到一处地方,身后才二十几个小兵,却不见李四喜。他问身边的小兵,有人说,李四喜返身阻挡追兵时,被敌将乱刀砍死。李自成一听李四喜为保护自己而死,不觉伤心至极,但众人都劝他不必伤心,赶紧寻路去与大队会合,不然,就是遇见乡勇,恐怕也难以应付。
可此时此地,水天茫茫,芦苇丛生,只有一条小道可走,他们只好顺着小路往前走了许久,这才见所走的路渐渐宽敞,但仍然不见人家。
李自成又担心,又害怕。身边这二十几个人,虽然都是他的亲军护卫,但处此非常时刻,谁也不能信谁;尤其是只身逃出,虽有银子,却没有吃的,荒山野岭,如何摆脱困境?
看看日头当顶,分明是中午时分了,人乏马饥,挪不动步子,李自成看见前面有一片树林,便于隐蔽,于是让大家进林中休息,这班人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,得了命令,马上钻进了林子。
李自成此时虽然也很乏,但却丝毫没有睡意,乃下马坐在林子外,一人想心事。就在这时,只见大路上出现了一彪人马,零零落落,约万余人,为首一人,正是右果毅将军刘体纯。李自成此时一见刘体纯,真不啻上天降下的保驾将军,赶紧跳出林子打招呼。此时,刘体纯也看见了他,于是几步跑过来,君臣相见,不由抱头痛哭。
这时,众将士都围上来了,大家在庆幸死里逃生之余,便说起各人的遭遇。李自成急于知道侄子李锦的下落,可这一部份人马与李锦驻地不在一处,所以说不出所以然,但对他人情况知道得很多,据刘体纯的一个亲兵说,刘宗敏因喝得烂醉,辫子兵杀来时,他还沉睡未醒,于是,眼睁睁地望着他被辫子兵俘虏——这个撞了一辈子大运的陕西汉子,视战场如赌博的大将军,此番是彻底赌输了,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;至于其他人,如帅标副威武将军党守素、帅标左威武将军辛思忠等数十员骁将,大多战死的战死,被俘的被俘,水师是全军覆灭,陆师除了刘体纯带出来的这点人马,其余只怕全完了。
李自成得此消息,五内俱焚,大叫一声,昏晕过去。
等李自成醒来时,他已躺在帐篷里,刘体纯正守在他身边。见他醒来,刘体纯赶紧令人端来一碗稀粥,让他喝下。他还是昨天晚上吃的东西,可此时此刻,却没有半点味口,不想吃任何东西,一闭上眼睛,便是尸横遍野的场面,耳中便是哭喊之声。
第二天,队伍继续南行。
如果说,在武昌时,他的脑子中,还有一个顺流东下宁国、徽州,去南明统治下的闽浙,夺一处安身之地的幻想的话,眼下却是一片茫然了,东去的路已被阿济格堵死了,再说,凭这少得可怜的一点人马,怎么能去闽浙争地盘呢,满鞑子这么强大,高皇后他们一定也吉少凶多,那么,自己还留恋什么?
听刘体纯说,因张献忠在这一带杀戮很惨,湖广人民,对流寇恨之入骨,一听陕西口音的人,便逃得远远的,他派出几队探路的、打粮的,都遭到民团的袭击,大多被杀死,只有少数人逃回来。
李自成坐在他的乌龙驹上,望着前后左右一个个唉声叹气的兵,眼前一片空空,心中百无聊赖。黄昏时,队伍来到一座小镇,镇上的人已逃散一空,他们冲进去,寻到一些吃的,于是下令埋锅造饭。
刘体纯好容易从一处地窖中,寻到一个躲藏着的老人,费了很大的劲才问明,此地名金牛镇,右边水港纵横,左面有大道可去兴国州、九江,刘体纯请示李自成,是继续南行去湖广,还是走东南去九江?他想了想说:
“眼下东下九江的路必为满兵所控制,我们不能去那里,只能南下去岳州府或常德府。”
刘体纯说:“据臣想来,我们也只有这条路好走,可就是不熟道路。”
李自成说:“这样吧,先在此地歇宿一晚,明日再作决定如何?”
刘体纯想了想,也只好如此。
于是,队伍就在小镇上宿营。村中有一处大瓦屋,家中陈设尚可,刘体纯想让李自成的行宫设在此处,李自成却执意住在村南头一家小店中。刘体纯心想,住在村口是个好主意,敌人若从北面袭来,他可迅速往南边撤走,于是,也就没有劝谏,他不敢懈怠,除自己紧挨着皇上,又安排了巡夜的兵丁,直到起更时才安心睡下。
不想刘体纯太累了,他这一睡下,竟直到天亮才醒过来,此时,早饭已熟,他寻到皇上的寝处,却只看到一张空床。他以为皇上到哪里方便去了,便寻到后面的茅房中来,可茅房里没有皇上的影子,他又喊来众人,分散寻找,仍是踪迹全无。这时,皇上的马夫报告说,皇上的乌龙驹也不见了,他不由着忙,乃将守更的士兵传来问话,也说没有看见皇上出外,他不由令人骑马四处寻找,可到中午时,寻的人都回来了,仍是毫无下落,至此,刘体纯已是绝望了。
皇上失踪,刘体纯犹犹豫豫,不敢率队离开,在这里一连等了两天,没有等到皇上,却把李锦等来了。
这时,他才知道,李锦领御营兵马在岸上遭清兵围攻,寡不敌众,他一心惦记着皇上,领着一万多残兵,四处冲杀,终于不支败退下来,因记着皇上乘御舟有可能顺流逃到这里,于是一路探问着来到这里,无意中与刘体纯会合在一起,眼下两支残兵合在一起,才两万左右,声势是大些了,可没有了皇上,如何是好?
想到皇上是骑着乌龙驹,一人偷偷走开的,李锦和刘体纯似乎明白了什么,这些年,他们一直跟着皇上,皇上是他们心中的旗帜,是他们的依靠,一旦没有了皇上,这支队伍何去何从呢?
突然,刘体纯记起在武昌时,刘宗敏和他说过的话,立刻就有了主意,不由偷偷和李锦说了,李锦觉得除此之外,也没有其他的路好走,便依从了他——这支大顺军,后来在李锦、刘体纯等人带领下,终于在长沙府的湘阴县,接受了南明湖广总督何腾蛟的招安,合力抗清。
山涧阳雀唱,人间五月天。湖广一带,饱受兵燹的人民,乘着大兵过后的空隙,又在种阳春了。陌上桑间,三三五五,散落着他们的影子,牛没了,就用人背犁;春荒难度,却从牙缝中,省下了今年的种子。八十岁公公打藜蒿,一日不死要柴烧。人活着,就要吃粮,就要穿衣,他们不做,谁来做呢?尽管他们明白,他们辛勤种下的,谁吃得最多,谁吃得最少,却不明白,怎样才能真正摆脱这苦难的命运,怎样才能找到真正的公平,但他们仍这么信心百倍地过下去,撑起一片蓝天,养活一群蝥贼。
老天爷,你年纪大,
耳又聋来眼又花。
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,
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。
老天爷,你年纪大。
你不会作天,你塌了罢!
田中的汉子打起了山歌,歌声沧凉而又悲壮,唱出了他们心中压抑已久的怨恨,也流露出他们对于“老天爷”的无可奈何。希望啊,希望,希望你这“天”“塌了罢”。
李自成孓然一人,穿行在山间,透过茂密的树丛,可听到这怨而不怒的山歌小调,可享受这妙不可言的田园风光,好久没有看到过这种男耕女种、载歌载舞的场面了,好久没有嗅到这种纯净的泥土气息了,浓浓的乡情,油然而生,立刻想到了陕北,想到了黄土高原的故乡,我的跳不出苦海、摆不脱厄运的父老乡亲呵,你们也在播种阳春吗?
翘首西望,蓝天白云,万里关山,家在何处?他就这么感叹着,漫无目的地走着,也不知危机正一步步靠近……
红尘滚滚,岁月无痕,说什么是非成败,说什么荣辱死生,何况他就是不死,人生最重要的、最闪光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,此时的李闯王,活着比死了更惨,迟死比早死更悲,既然如此,这一副躯壳,究竟丢在何处,又有什么意义?须知此时的中原大地,一个崭新的王朝,如一轮喷薄欲出的红日,正冉冉升起;悲然后欢,离然后合,新的故事,新的人物又在诞生,它更能吸引世人的目光。空间有限,时间无情,还有谁再去关心李闯王的人生轨迹?他的名字,已成为一个历史符号,只有被压榨得喘不过气来的泥夫、土夫们,当撑着锄头把望天时,才会偶然叹息道:李闯王呵,李闯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