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事不如杯在手,一生几见月当头——元晖殿上,《燕子笺》的戏文正演到情浓时,悲欢离合,悱恻缠绵。弘光帝朱由崧由马士英、阮大铖陪着边饮着美酒,边听着优伶那锐耳的戏文,一时忘情,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了起来。
就在这时,司礼监捧着一个小黄匣子走了进来,里面有两份塘报:一份是多铎兵破扬州,史可法慷慨殉国;一份却是靖南伯黄得功,大败左良玉之子左梦庚于板子矶。
朱由崧一见黄匣子就皱眉。这些日子,警耗噩音,一日数传。不是说清兵南下,就是说左良玉又攻占了哪处;不是催粮,就是要饷。他因此不愿视朝,不愿与百官见面,也不愿接看奏章,不愿打理这些令人心烦的事——国事糜烂至此,就如一锅臭鱼烂虾,越翻动越糟,就让它摆着罢。
眼下,不识相的司礼监王忠,终于把紧急塘报送到戏台前了。他接过顺手放在一边,连打开也不愿。
阮大钺正为皇帝讲解戏文,自己写的戏,能受到皇帝的赏识,阮大钺十分高兴,讲解时,如对知音,入情入理,头头是道。皇帝听得入迷,更不想去开那黄匣子,倒是马士英留神,他见皇帝不看,便顺手打开来,不想放在面上的,竟是一份捷报——黄得功大败左梦庚于板子矶。
马士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这个时候了,竟然有捷报传来,他不禁拜伏于地,连连向皇上磕头道贺:
“皇上,大喜,天大的喜讯!”
朱由崧开始还不信,他传旨让戏班暂停,让马士英把奏章从头至尾念了一遍,这才笑逐颜开,说:
“好,好,好,这个黄得功该好好地奖赏。”
说着,又回过头,准备传旨让戏子继续唱。这回倒是马士英提醒,说:
“皇上,左军虽败,还有大事未了呢。”
朱由崧不解地说:“左良玉死了,左梦庚败了,这不万事大吉了吗,还有什么大事未了呢?”
马士英说:“左良玉虽死,可朝中那一班东林余党还未除尽,不是这班人为左军张目,左良玉能如此大胆吗?”
阮大钺也于一边说:“皇上,应乘此良机,彻底将东林党人杀尽。”
朱由崧是最恨东林党的。不是东林党人的苦苦劝谏,皇祖万历爷或许就立他的父亲福王爷为太子了,此番自己差点不能立为皇帝,从中作梗的也是一班东林余孽。
想到此,旧恨新仇,齐上心头,竟然连连点头,并传旨召辅臣上殿议事。
其实,马士英已将黄匣子内的第二份奏章也看了,那便是史可法扬州殉节,多铎渡江的消息。扬州都不守了,南京还能久长吗?他有意藏起这份奏疏,却暗暗告知了好友阮大钺——扬州到南京,一苇可渡!
阮大钺早已成竹在胸,想了想,低声说:“你我当务之急,莫过于先稳住这个活宝。”
马士英一怔,故作不解地唤着阮大钺的字说:“圆海,这是什么意思?”
阮大钺小眼一瞪,冷笑着说:“瑶草兄若想做史道邻也不难,明日北兵就有可能进入南京,罗雀掘鼠,撄城死守,何等地慷慨悲歌。”
马士英不由轻松地笑了笑说:“你真是门缝里看人,把我看扁了。今国家多难之日,正我辈得意之秋,士林中,有一个史道邻就误尽苍生了,何必要两个?”
阮大钺说:“这还差不多,多尔衮要统一中国,少得了你这样的前明辅臣、医国圣手吗?”
马士英也回报一个含意隽永的笑,说:“听说,这个多尔衮忒喜欢汉文,我想他应该也喜欢听戏。”
于是,就在辅臣的值房,距帝座不到十丈之遥,他们二人竟对今后的设想,高谈阔论起来。
朱由崧还沉浸在板子矶大捷的梦幻里,准备和辅臣们分尝这一份快乐,他令人宣旨,召辅臣上殿,可等了大半天,竟没有来一人,就连本来坐在一边的马士英,和不是辅臣的阮大钺也不见了。
朱由崧觉得不可思议,于是,令人敲响云板,召群臣上殿。可是,云板响了半天,仍不见一个大臣来。
朱由崧这才慌了起来。他走入辅臣的值房,看见刚才被马士英打开的黄匣子,拣起来一看,里面还有一份奏章,他不由翻看这份奏章,这才知扬州丢了,史可法死了。朱由崧是明白扬州与南京之间的距离的,去年也是这个时候,他就由扬州到南京,被立为皇帝。他想,扬州说丢就真的丢了,这个史可法也太不中用了,眼看北兵渡江,朕向何处去呢?
唉,该来的,终于来了,还大捷呢,捷个鸟!
这时,那个司礼监王忠慌慌张张地跑来,跪倒奏道:“皇上不好了,北兵前日夜间已乘雾渡江,眼下镇江失守,群臣正商议迎降,马士英与阮大钺欲劫皇上迎降,争立头功呢。”
朱由崧不由大吃一惊,说:“啊,马士英他敢?”
王忠磕头如捣蒜,说:“皇上,此时此刻,他们有什么敢不敢的,还是速走为妙,迟了就着人家的道儿了。”
朱由崧心里清楚,大臣们已不奉召,他这个皇帝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,三十六计走为上,可往哪里去呢?
王忠说:“眼下靖南伯黄得功在芜湖,兵强马壮,不如先去芜湖。”
朱由崧此时方寸已乱,只好听王忠安排。
多铎终于督率八骑铁骑进入南京城,时在顺治二年(1645)五月十五日。
江南五月,柳绿桃红,才过三十的多铎,作梦也没想到关内河山,是如此辽阔,江南山水,是如此美丽。这以前,他和十四哥多尔衮曾多次化妆深入内地,但最远也就是在山东、河北一带,虽广袤数千里,远胜东北多多,可没想到,那还只是在关内走了一个小圈,十三行省,才走了不到六分之一。不想一到江南,眼界为之一新——这里虽新遭战火,可就从那些残垣断壁中,也能看出当日的规模,从片片余烬中,也能想象出昔日的繁华——如此花花世界,为什么才为我有啊!
但他转念一想,自家爱新觉罗氏出身东北一守边小夷,穴地而居,茹毛饮血。太祖爷从明朝一边将的家奴做起,后来虽然发迹了,也不过一部落酋长,虽屡次与明朝构兵,但屡次想与明朝构和,甘愿称臣,只求地位略高于蒙古酋长,就是这样,明朝皇帝仍不答应。想不到今天,他们朱家的子孙被我们赶尽杀绝了,整个江山也是我们的了,我们爱新觉罗氏卧薪尝胆,不也才四五十年吗?天下事,真是不怕做不到,只怕想不到啊!
堂堂大明,拥有如此广袤的土地,如此富饶的城市,如此多的能人,竟然被我一守边小夷灭了,其实,他们只要稍稍认真一些,稍稍清醒一些,不要如此作践自己的臣民,不要如此暴殄天物,我们哪是他们的对手啊!
此时此刻,多铎真是心雄万夫,目空一切,“吾可取而代之”的壮志有了,“立马吴山第一峰”的豪情也有了。
早在多铎一军的前锋下丹阳,西趋句容,于十四日抵南京城下时,南明的忻城伯赵之龙、魏国公徐允爵、大学士王铎、礼部尚书钱谦益,就冒雨至清兵驻扎的郊坛门迎降,以摄政王多尔衮、豫亲王多铎名义发布的告示,便张挂通衢。
多铎定在十五日正式进城。这天,南明的文武百官都迎候在城外,他们焚香顶礼,拜伏道左,计有勋戚、大学士、尚书、侍郎等三十一人,都督十六人,提督一人,副将五十五人。
看着面前这班降臣,密密麻麻地跪着,说着十分动听的恭维话,多铎很是厌恶。这也是所谓“衣冠之士”啊,他们平日口谈忠孝,什么主忧臣辱,主辱臣死。可眼下呢,你们的主不是死的死了,受辱的受辱吗,你们为什么不能死呢,像史可法那样,虽不成对手,也拼到最后一人呢?真是好话说尽,坏事做绝啊!
他想跳起来骂人,狠狠地骂,骂得这班人狗血淋头,但又找不到由头。
恰在这时,忽然发现迎降的人群中,有一人竟然也剃了发,蓄了辫,不觉好奇,乃在马上用鞭子挑起他的发辫,问道:
“你是何人,为何也剃发蓄辫?”
此人正跪着,战战竞竞的,一听头上有人发问,赶紧抬头一看,见是一个身穿蟒袍、头戴三眼花翎的王爷,不由连连磕头道:
“臣乃前明左都御史李乔,今日迎降,为表诚心,特剃发蓄辫,以示区别。”
多铎一听,不由扬起鞭子,劈面将这个李乔猛抽一鞭,又用鞭梢指着他的鼻尖大骂道:
“李乔,听说你们南蛮子是最讲礼义的,就是寡妇改嫁,急不可奈,起码也要夫死百日方可,眼下弘光不是还未死吗,怎么就等不及了呢?真是无耻已极!”
骂着,不由又一连抽了李乔两鞭,打得这个李乔面红耳赤,不敢做声。
接着,多铎立刻令随军记室,发布一道告示,略谓:
剃头一事,本国相沿成俗。今大兵所到,剃武不剃文,剃兵不剃民,尔等毋得不遵法度,自行剃之。前有无耻官员,先剃求见,本王已经唾骂,特示。
多铎进入南京的第七天,传来黄得功在芜湖战死,朱由崧被俘的捷报,十天后,这个弘光帝被押解到南京。
进城时,他乘一顶无幔小轿,虽蒙着头,身穿蓝布衣,用油扇遮面,但还是被南京城的百姓认了出来,百姓们恨他主政不到一年,却作了不少坏事,特别是还奸死不少幼女,于是争相唾骂,且有投瓦砾者。
弘光朱由崧完了,又是一个由字辈的。接下来,还有璐王、唐王、鲁王以及永历帝朱由榔等,他们仍被先后拥立,盘踞一方,撑起残明的破旗,想延续朱家帝脉,但明眼人都看得出,朱家气数已尽,这班姓朱的,一蟹不如一蟹,像随风的落叶、泛起的沉渣,能飘浮得几下?但江南的衣冠士族,又怎能因此而抹去胸中那民族情结?于是,郑成功、张苍水、陈子龙、夏完淳等等等等,一个个前仆后继,“毁弃身家,上灭宗祀,断头碎骨,浩然不顾”,许许多多惊天地而泣鬼神的悲剧故事还才开始。
爝火燃回春浩浩,烘炉照彻夜沉沉——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啊,好痴呵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