左良玉军东下九江之日,也是多铎督率清兵南下之时。
左良玉陷九江,连下湖口、建德、彭泽;多铎也连陷颖州、太和、毫州、砀山,直入徐州,南明总兵、高杰部将李成栋降清。
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,坐守金陵的马士英却认为,宁可君臣同死于清兵之手,也不能让左军得逞。当群臣都说唯淮泗最急时,马士英竟当殿扬言,有议守淮者斩,于是召三镇大兵入卫南京,三镇撤防淮泗,清兵更是顺利南下。史可法上疏严正地指出:上游不过清君侧,而若让清兵南下可是要亡宗社。
可他的话谁信?
内战不能打要打,淮泗的兵不能撤要撤。待刘良佐、刘泽清以“入卫南京”为辞,撤兵南逃,泗州守将李遇春投降后,史可法这个督师已是无师可督,只能退保扬州了。
四月二十日,风雨飘摇中的扬州城。
南明的逃兵走得太快了,清兵连接收也来不及,有的地方,连闻风而逃也说不上,因为清兵实在还离得太远,根本就无“风”,江北的百姓不愿作亡国奴的,纷纷携家带口往江南逃,一时道路上难民充塞,儿啼母哭之声,不忍听闻。
史可法策马在扬州城外视察,他穿着一品文官的袍服,戴进贤冠,由总兵官李栖凤陪同,骑在马上,用忧郁的眼神,望着纷纷南来的百姓,目光中,满是凄惶与无赖。
扬州古为九州之一,明改为府,辖江都、宝应、高邮等县,自唐时起就是海运贸易的中心,又是淮盐总汇,商业十分繁荣。这些年,中原地区兵连祸结,应天、凤阳等府都一度为高迎祥、张献忠等部攻陷,扬州却未遭兵燹,所以,较之以往,它似乎更繁华。可惜好景不长,眼下的扬州城,那名扬天下的瘦西湖和江都古景,终于要接受战争的考验了。
早在三天前,清兵已在距扬州城不远的上官桥、邵伯镇扎营了,为清兵向导的,便是南明的前总兵许定国、李成栋。得到这些消息,史可法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,他抬头望去,见是总兵刘肇基,一人骑马急驰,像是有什么急事。他忙和李栖凤策马迎了上去,并唤着刘肇基的字说:
“始初,什么事?”
刘肇基滚鞍下马,几步走到他跟前说:“大人,标下已有破敌之策,请大人回城,容标下一一细禀。”
史可法一听,颇壮其言,于是,一边回头招呼李栖凤同回督署,一边让手下去将监军副使高岐凤、副将史得威、知府任民育一齐请来共议。督署正厅,众文武齐集一堂,史可法开了一个头,便听刘肇基谈他的破敌之策。
原来刘肇基已派人将清兵的底细打探得十分清楚——多铎一军,连下宝应、高邮,日前兵分两路,直指扬州与仪真,前锋虽已达上官、邵伯一线,但后军主力尚远在天长、高邮一带。刘肇基认为,满鞑子南来,人地生疏,对我军虚实,很不了解;加之这以前,因抵抗不力,满鞑子是长驱直入,势如破竹,几乎未与我军正式交过手,所以眼下十分骄纵,扎营之处,既不决濠,也不筑垒,防范十分松懈。所以,刘肇基建议我军,乘其主力未到,立营未稳,连夜突袭,打他个措手不及。
一听此言,史得威、任民育都连连点头,可也有不少人在摇头。史可法心想:眼下许定国、李成栋、李遇春等都已投降,满鞑子对我方情形应是了如指掌,什么“满鞑子南来,人地生疏”已是靠不住了,不过,防范松懈一说,倒是合实情的,他正在考虑是否采纳,这边李栖凤却奈不住了。
李栖凤本是高杰部下,一同造反起家,高杰一死,他便失去了依靠,平日所关心的是势力,认为处此乱世,势力便是本钱,且管他这个国亡不亡呢?眼下他一军势力最强,且驻城北,若出战,便首当其冲,岂不吃亏?于是,赶紧说:
“刘将军其志可佳,不过,据标下看来,此计切不可行。”
刘肇基不满地瞪了李栖凤一眼,唤着他的表字说:“桐孙兄说得那么肯定,一定是另有好主意,不妨说出来,大家商讨。”
李栖凤说:“始初,你是没有和满鞑子交过手,对他们的势力不了解,才如此出言轻率。据小弟所知,这以前就有‘满兵上万,天下无敌’一说。而眼下满兵已不下十万,加上新降的许定国、李成栋、李遇春等部,人数已达二十万,我军才区区四万五千人,势力相差太悬殊了。兵法上说,十则围之,五则攻之,倍则分之。我军莫说倍之,连他们的四分之一也不到,能勉强守几天已不错了,还想出城去打他们,那能成吗?”
一听李栖凤史只打算守几天,下面显然还有未尽之言,主持会议的史可法及坐于下首的任民育不由吃了一惊,史可法还想正言劝诫李栖凤几句,刘肇基却冷笑道:
“兄弟我确实还未与满鞑子交过手,不过,你又几时与满鞑子交过手呢?勉强守几天,请问,你打算守几天呢?守过这几天之后又如何呢?”
李栖凤自知失言,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,仍针锋相对地说:“我不跟你咬文嚼字,不管守几天,反正你们能守我也能守,只是你若想出战,带你的人马出战便了,我才不拿鸡蛋往石头上去碰呢。”
说完,他便拂袖而去。
同是守城,竟分彼此,这是什么话呢?而且,会议还才开始,怎么就拂袖而走?于是,史得威、任民育等纷纷发言,指责李栖凤无心守土,动摇军心,应上奏朝廷,将他免职,而疾恶如仇的刘肇基竟“忽”地站了起来,说:
“督师大人,看来,姓李的已变心了,不如杀之,可免后患。”
史可法见此情形,赶紧将刘肇基按住,说:“始初,快坐下,强敌压境,若起内讧,扬州马上就完了。”
看到这一切,副监军高岐凤却不动声色,偶然发出一两声冷笑。史可法明白,这个太监有话要说,不由说:
“高大人,不知你有何高见?”
高岐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:“阁部大人,也不能全怪李镇台。眼下这形势,左军西来,清兵南下,都已是火烧眉毛了,我们的弘光皇上却还在大造宫殿,大选美人,这情形,明眼人都清楚,这个小朝廷是不可救药了,我们急有什么用呢?你史阁部就是诸葛再世,就有回天之术吗?”
太监虽然讨嫌,但高岐凤这个太监说的话,倒是一语中的,史可法只急得直搓手,连连说:
“话虽如此,可作臣子的总不能束手待毙呀!”
高岐凤说:“这样吧,下官与李栖凤有同乡之谊,下官去说一说他,让他振作精神,不管如何,总要与各位同进退。”
史可法一听,不由点头说:“那就拜托了。”
高岐凤走出督署,来到李栖凤的大营,李栖凤一见高岐凤,忙说:“高公,我一看见这班不知死活的家伙就头痛,不知你心里如何想的,你还要犹豫,可不要怪小弟一人走了。”
高岐凤说:“别,别,我这不是来了吗?”
李栖凤说:“那么,我们就走?”
高岐凤说:“急什么呢?许定国降,献了睢阳;李成栋降,献了徐州;我们就这么走,连见面礼也没有,到了新朝,人家怎么说呢?”
李栖凤心一动,说:“你是说,我们还须杀了史道邻?”
高岐凤摇摇头说:“莫说杀罢,这么一个好人,在军中又如此有威信,我可不忍言杀,还是劝他跟我们走看行不?”
李栖凤忙说:“好我个高大哥,你别指望这个史道邻能跟我们一条心了,告诉你,他来扬州之前,就连遗嘱也立好了的,你若去劝他,他必生疑,到时别说你我走不动,只怕还有性命之虞呢。”
高岐凤沉吟半晌,道:“既然如此,那只能是鸭子过河——各顾各了。”
望着高岐凤的背影远去,刘肇基不由说:“大人,这个监军平日就与李栖凤沆瀣一气,此时此刻,只怕靠不住。”
史可法点点头,无可奈何地说:“始初,此事鄙人未尝不清楚,可此时此刻,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只能个人保个人了,谁也无法强迫谁,就是你要走,鄙人也决不拦阻。”
刘肇基一听,不由泪如雨下,说:“大人何出此言,我刘肇基虽读书不多,但君臣大义还是知道要放在心头,大人若决计与城共存亡,标下一定跟随大人到底,决不退缩。”
一边的知府任民育也动情了,说:“大人,处此存亡危急之秋,作臣子的还有什么说的?文丞相的正气歌上说得好,时穷节乃现,一一垂丹青。下官虽不能多多杀贼,但以一身殉国,决不皱眉。”
史可法见状,忙说:“既然各位与鄙人同心,那就好说了。”
当下,他让刘肇基派人去监视李栖凤负责守卫的北城,一有风吹草动,立刻报告;又派人持他的血书,去南京告急,请派援兵。
不想他们才布置完,忽听外面喊杀声大起,史可法正要派人打探消息,副将史得威匆匆跑来报告说:李栖凤和高岐凤带了本部人马约两万余人,拔营向北走了,他们的军中,因有人不愿北去降清,发生冲突,这喊声便是因此而起。史得威问要不要派兵追赶,史可法默然良久,说:
“刚才不是说了吗,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还是各人顾各人吧。”
第二天,在多铎的指挥下,大队清兵开到扬州城下了,为了便于活动,他们在运河上架起了浮桥,又在城的东西两面的小山上修筑炮台。刘肇基又一次向史可法提出派兵出城偷袭,可史可法却怕一旦有失连本城也不能保,竟劝阻刘肇基不要出城。
炮台修成了,清兵的红衣大炮炮口指向了扬州。这时,有人在西门叫关,史可法其时正在西关,他探头朝下一看,认得来人是原泗州守将李遇春。此时的李遇春,虽仍是明朝武将衣冠,却手持一支和硕豫亲王的令箭,大声叫道:
“请史阁部答话。”
史可法一见,眼中不由冒火,他探身出来答道:“李遇春,你这不知羞耻的东西,居然还有脸来这里见我,你赶快走吧,不然,小心你的狗命。”
李遇春在城下看到史可法,不由大声喊道:“史大人,你要认清时务啊,眼下马士英当道,阉党专权,东林党人都被他们杀光了,弘光真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啊,你值得为他尽忠吗?”
史可法怒声道:“李遇春,你快住嘴。这种不知羞耻的话,本督不爱听!”
史可法开了头,左右一齐跟着骂,什么夷狗、杂种、满鞑子都骂出来了,李遇春却仍在下面苦劝。
史可法不耐烦了,退在一边,下令道:“放箭!”
李遇春仍在城下招降,不想城上忽然万箭齐发,他手臂立刻被射中一箭,幸亏身披重铠,才伤得不深,只好退了下来。
史可法在城上见李遇春退走,明白清兵马上就要进攻了,一场恶战,在所难免。李栖凤、高岐凤投降了,带走了不少战士,眼下城中守军不到三万人,虽然有百姓自愿上城助战,但他们未经训练,武艺不精,虽敌忾同仇,毕竟难以胜敌。想到这里,他不由作了最后的准备。
果然,李遇春才退下,多铎指挥的大炮便响了,这尚是试炮,不是正式进攻。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,就像是平地响起一个闷雷,西关的城楼立即被掀去一角,在城上助战的百姓,不由一齐发出惊恐的叫声,就是守军也有些惊慌失色。但史可法却端坐西城,虽然衣服上落下许多尘土,众人一再劝他下城,他却岿然不动。
幸运之神无微不至地照看着多铎——和硕豫亲王真是太顺利了,几乎没有打过一场恶仗,便直下河南、陕西、安徽三省。虽然这三省的兵加起来,总数要超过他的兵几倍,但所有州县,都没有抵抗,哪怕是小小的抵抗也没有,文武百官,大开城门,捧着图册,焚香恭迎,他和他的兵,就像是来游玩江南山水的。还在北京,他就听洪承畴说了,在睢州,又听许定国说了,都说史可法是人中的佼佼者,铁中的铮铮者,别人都有可能投降,独史可法决不会投降。多铎听在耳中,记在心里,到了扬州后,他还是让李遇春持他的令箭,去城下作了一番试探,史可法果然心态度坚决,毫不动摇,特别是还骂他们是夷狗、杂种、满鞑子,多铎不由生气了。
你史可法要做明朝的忠臣,犯不着要骂我们的祖先;小小的扬州城,不过弹丸之地,又怎能阻挡孤的马蹄?一气之下,血管中,那素不服输的爱新觉罗氏的血开始沸腾了,东北原始森林中养成的野性复活了,他拔出了钢刀,扬了扬,对一边的贝勒尼堪说:
“大侄子,你不是说,十五叔没有给你立功的机会吗,这下可看你的了。”
尼堪说:“十五叔,小侄子早就嫌这仗打得不过瘾,今天你开了口,可要放手让小侄干啊!”
这时,等在一边,早已不耐烦的贝勒博洛、贝子吞齐、尚善、和托、公图赖等战将,都一齐扎手捋脚地说:
“对,豫王爷,这回我们可要杀个痛快啊!”
“杀狗日的南蛮子!”
“活剐了这个史可法!”
多铎一时兴起,忙点头说:“好,好,好,他南蛮子不投降,就杀他个十天八天不封刀!”
有了他这一道命令,众将个个奋勇,多铎终于下了总攻之令。
清兵本来只善野战不善攻坚,自从有了红衣大炮,凡攻城便借助红衣大炮。这时,多尔衮已下旨,将十多门红衣大炮,装在船上沿运河运到了扬州,此刻就安放在扬州城北的小山上,这里总攻令一下,十多门大炮一顿猛轰,打得城楼大火冲天而起,城垛上碎石横飞,城上守军尚未接敌,便伤亡不少。
一连轰击了三天,扬州城已被大炮炸得残破不堪了,城上守军的伤亡也越来越多,史可法焦灼地立在城头,眼巴巴地望着南方,可却看不到援军的影子。
他何尝不明白,刘泽清掠淮安西奔,可能已投降了敌人;黄得功、刘良佐奉旨阻击左良玉,只怕是无暇顾及扬州了,看来,就是朝廷有心救援,也已是无兵可派,何况眼下主政的是马士英呢?
到四月二十五日这天,清兵的红衣大炮,终于将城墙轰塌了数处,大队清兵从缺口中爬上来,史可法、刘肇基、任民育、史得威分守四城,与清兵苦战,但仍然无法阻挡越来越多的清兵,到正午,清兵终于将东、西、北三座城门全控制了,城门大开,大队清兵蜂涌而入。
史可法仍率领众将士,与清兵进行艰苦卓绝的巷战,喊杀声直薄云天。
这是清兵南下后,打的第一场硬仗。这班东北大汉,一个个能征惯战,身手不凡,三天不在马上驰骋便屁股胀,三天不杀人就手痒。可这些日子,他们一路畅通无阻,城门大开,汉人见了他们,一个个皈佛皈法,点头哈腰,杀他们没有理由;何况王爷军令森严,不准杀害无辜百姓,所以他们早就盼着,能肆无忌惮地放纵一回,扬州城不是出美人、出文士的名城吗,倒要领略一下文士和美人的风韵。
史可法于城破的当日被执,多铎曾劝他投降,但早已抱着与城共存亡的史阁部,劝他投降岂不是徒劳?于是,多铎挥了挥手,手下即将史可法杀害,他的部属刘肇基、史得威、任民育等,一个个无不战斗到最后。
因为他们的顽强,清兵终于找到宣泄的机会了,他们就像一群红眼睛的公牛,张着两只犄角,见人就顶上去,不见肠肚开花不抬头。
有传说:凡一次杀人一万,便有一人是举着手的;凡一次杀人十万,就有一人是站立着的——据说,扬州之屠,有八人是站立着的。
当然,那只是传说。据史载:清兵自四月二十五日攻入扬州城,到五月初二日多铎南下,杀了八天才封刀,史称“扬州十日”。劫后据焚尸簿载,全城死亡人数达八十万,落井投河及闭门焚缢者尚不在内。
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——此时的扬州人,竟然能从这首咏扬州的古诗中,体会出森森鬼气,霎时毛骨耸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