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铎兵分三路,浩浩荡荡杀向江南,左右两军才走到开封府的杞县、太康一线,便有好消息报来——驻守归德府的南明总兵许定国,竟诱杀兴平伯高杰,举睢州城来降。多铎闻报,不由大喜过望,一边向北京报捷,要重赏许定国,一边将许定国召来,听他讲斩高杰的经过。
原来自高杰带兵到达归德府后,许定国十分不安,因为他深知四镇中,只高杰强悍,连弘光皇帝也要笼络他,许定国既怕自己的降清意图暴露,又怕高杰要将他吞并,每日诚惶诚恐,忐忑不安,在接到豫亲王的回书后,他更坚定了降清的信心。
就在这时,高杰逼上门了。此时,许定国扎营睢州,高杰来看他,仅带了五千兵作为护卫,许定国出城至五里庙迎接,二人相谈甚欢,并在庙中歃血为盟,结为异姓兄弟。第二天,定国在城中大排宴席,约高杰共饮。有人劝高杰不要赴宴,可高杰眼中根本就没有许定国,竟说:定国不过一老妮妮,我怕他吗?
老妮妮是他们陕西话,意即老太婆,龙钟颟顸,毫无作为。说过便欣然而往,丝毫也不戒备。席间,高杰说,有人说,老兄有降清之志,皇上有旨令为兄的前来察看。许定国笑着说,既然如此,大哥可将小弟抓起来好了。高杰也笑着说,我要抓你,便不是今天这阵势了。但又说,不过为老弟你着想,确不宜驻兵此地。许定国问为什么。高杰说,你离开此地,人言自息。许定国说,这么说,我只能交出兵权,并退归林下了?高杰说,若能这样,小弟便是个明白人。
许定国当时听了,不由火往上升,但仍强忍住气说,要我让出兵权是可以的,但要再过几天后,我才能离开此地。高杰问为什么?许定国说妻子有病,暂不能离城。
这高杰急于夺军,竟然说,老兄真是太没见识了,不就是一个女人吗,何不杀了,我赔你一个美人。许定国这时再也忍不住了,乃指着他的鼻尖说,你以为我像你一样,别人的老婆也可拐带吗?
高杰大吃一惊,正要拔剑。不想这里许定国早有安排——他已令侄子许四安排酒宴,将高杰与护卫隔离开了,眼下席上全是许定国的人,高杰一人势孤,虽武艺高强,毕竟寡不敌从,竟被许定国手下乱刀砍死,他那五千精兵因失去主将,竟被许定国杀散。
许定国致豫王信中所说“宽展时日,定有佳音”,今天算是有个交代了。
多铎听了经过,心想,洪承畴不愧是个好向导,他对弘光的文臣武将,真是个个洞彻表里。佩服之余,又想,这班汉人真是无耻极了,强敌压境,已如燕窠幕上,却还醉心于内斗,这样的国家不亡,也是无天理了。想到此,他不由忍住心中的鄙视,勉强装出一副笑脸,对许定国的“识时务”之举,美美地夸奖了几句。
过了几天,多铎已完成集结,正要发兵东指时,又有消息报来,说原来踞守武昌的南宁侯左良玉,因不满马士英的跋扈,眼下以“清君侧”为名,率本部大军八十万,号称一百万,浩浩荡荡,杀奔金陵,眼下已下九江了。
多铎一听这个消息,往舆图上去寻九江。一看九江在长江边上,距金陵比归德距金陵要近得多,且是高屋建瓴,顺流而下。心下着忙,口中不由自言自语道:这真是莫道君行早,更有早行人。
接到许定国杀高杰降清的报告,在淮安督师的史可法真是五内俱焚。
去年九月,朝廷派出以左懋第为首的使团北上后,不久,他便得知使团受辱的消息。这时清兵南犯的迹象越来越明显,为此,他多次上疏朝廷,请迅速征集粮饷,增加河防兵力。不想弘光帝置之不理,却仍一个劲地征歌选美。年底,他进驻淮安的鹤镇,这时,清兵自山东入侵海州,攻宿迁、邳州,淮北已是朝夕不保了,他将上述情形上奏,马士英仍说这是因为到了年终岁末,他史可法想援例叙功,虚报军情。
马士英弄权于朝,诸将跋扈于外,史可法至此,已是黔驴技穷了。
这天黄昏,他在营中批阅文报。高杰被杀害后,史可法奏请弘光皇帝,厚恤高杰家属,并升任高杰旧部李成栋为总兵,接统高部,仍驻徐州。这份军报,就是李成栋报来的。据李成栋说,这以前进攻潼关的那支清兵,是由清国的豫亲王多铎率领的,日前已在河南荥阳、郑州等地完成集结,眼下兵分两路,在许定国引导下,直攻归德,请速派援兵,不然只怕孤城难守。
清兵有许定国为向导,东下归德、徐州本是意料中事,但他们行动竟如此迅速,却是史可法没有料到的。他想,归德、徐州为金陵门户,若这两处不守,金陵城可就危险了。就在这时,总兵刘肇基轻轻地走了进来。史可法于是把这份军报与他看,并唤着他的表字说:
“始初,流寇自关中窜走,满鞑子不在后尾追,却分兵攻归德,图我之心,已是十分明显了,马瑶草难道还可说是谎报军情?”
瑶草是首辅马士英的字。
刘肇基看完文报,狠狠地说:“大人,眼下朝廷纲纪败坏,全是马士英造成的。我看此人心术不正,一开始便打歪主意,立一个昏君,好从中弄权,国家危在旦夕,他们还要尽翻逆案,陷害忠良,不到一年时间,坏事已是做尽了,依末将主意,只有杀了马士英,这东南半壁可能还有希望;不杀马士英,我们南明便只有死路一条。”
史可法连连摇手说:“始初呀始初,眼下说这些没用了。国难当头,可不能再起内乱,再说,君臣名份已定,你再这样说,传出去可是大逆不道,你我性命都难保了。”
刘肇基朝四下里望了望,放低音调说:“大人,您何必瞻前顾后呢,武昌左昆山有书来,您愿看一看吗?”
原来左良玉的清君侧之举,早有预谋,之所以迟迟未举,一来是年老多病,怛于繁剧;二来也是对史可法有所顾忌,不想此时,李自成败于长安,残军直指湖广,左良玉首当其冲,他是领教过大顺军的厉害的——崇祯十五年夏,朱仙镇一战,他曾被李自成杀得大败亏输,至今尚未恢复元气,所以一听流寇东来,他在武昌便不安了,加之巡按御史黄澎从中鼓动,说武昌难守,而东南富庶,不如借清君侧之名,东下金陵。良玉于是心动了,他先写信与史可法的部将刘肇基,请他探一探史可法的口气。
史可法一听左良玉有信来,不由疑云顿起,说:“左昆山有书信给你?”
刘肇基点点头,吞吞吐吐地说:“不错,左昆山对东林一向仰慕,尤其是对刘宗周、黄道周等骨鲠之臣,更是十分钦佩。眼下朝纲错乱,奸臣当道,忠臣受气,左昆山实在看不下去了,有起兵清君侧之想。他很想请大人出面号召,因不知大人意下如何,故先致书标下,欲请标下代为致意——”
刘肇基话未说完,史可法却连连挥手,并打断他的话说:“始初,快不要说了,我不听,我不听,眼下流寇自关中溢出,正向湖广流窜,左昆山坐镇武昌,他不去围堵流寇,却想出什么清君侧的花招,这,这,这不是反了吗?”
刘肇基见史可法态度这么坚决,不由泪流满面,说:“大人,左昆山此举,固然欠妥,不过,眼下这朝局也是太不堪了。处此存亡危急之秋,这个弘光没有半点振作的样子,全不想想先帝死在谁手,自己的亲生父亲死在谁手,却日日与小人为伍,排斥忠良,选用奸恶,像您这样正直的大臣,为什么被排挤出朝,不就是因为您不主张立弘光吗?阮大铖那样的小人,为什么得到重用,不就是他会溜须拍马吗?眼下前方将士无粮无饷他不管,警报频传他不信,却大造宫殿,强征民女,醉生梦死,荒淫无耻已极,有道是:奸臣弄权于内,大将不能立功于外,不将这些奸佞之徒扫地以尽,这个国家迟早要亡。”
刘肇基接着历数马士英的倒行逆施之举,说着说着,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。史可法虽然再没有反驳,却仍说过激之举,他是决不赞成的。
刘肇基说了半天,见史可法丝毫不为所动,只好忍气退下。
刘肇基一走,史可法显得更加心绪不宁。他明白,刘肇基说的都是事实,但国家已处在这个时候了,还能打内战吗?这些年来,诸将拥兵,自立门户,他以书生掌兵,却没有自己的亲军,为了维持这个小朝廷,几个月来,他不得不奔走在各路诸侯之间,就像一个补锅匠,到处补苴罅漏。兵连祸结,江南也已是哀鸿遍野,可一班骄兵悍将,却望着稍好一些的地方,或是富庶的州县口中流着哈喇子——先是黄得功、刘泽清、高杰都争着驻军扬州,高杰先至,竟纵兵大掠;刘泽清在淮安更是肆无忌惮,为争夺富庶之地,与刘良佐欲兵戎相见。朝廷令他从中调解,他谆谆诱善,苦口婆心,好容易将这几个拥兵自重的悍将安抚住,不想高杰被许定国杀了,北方重镇徐州一下成了危城,他正想如何补上这个口子,西边又出现要清君侧的左良玉,他想,这个小朝廷还能经几下折腾呢?
左思右想,寝食难安。过了几天,果然传来左良玉挥师东下的消息,谍报上说,左良玉焚武昌东下,自汉口达蕲州,列舟二百余里。
不怕清兵下江南的马士英,却怕左军下金陵了,他以皇帝的名义,一连给史可法下了好几道诏书,令他火速督师抗击左良玉。
史可法最不愿看到的事,终于发生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