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,高一功他们这支军队到达镇安时,李自成确实早已离开了龙驹寨。
龙驹寨以出项羽的坐骑乌龙驹而得名。它座落在商洛山下,地形险要,易守难攻。尽管他们丢下了眷属,但还是掉队不少,因满鞑子距他们尚远,而手下将卒一个个精疲力竭,于是,李自成下令就在龙驹寨休整,但一共才呆了三天,后面掉队的人尚未到齐,便又接到消息,说有一支清兵从长安南下,向这边追来,于是,李自成又下令开拔。
不想就在这时,牛金星却病倒了。
此番南撤,李自成考虑到牛金星上了年纪,为了保护他,不使掉队,特拨出了几个精干的护卫与他,且把御厩中,一匹最驯服、且脚力又好的桃花马送给了他,不想牛金星仍然“病了”。
雨雪霏霏,上了年纪的人,不胜风寒是常有的事,李自成对丞相之病很是关心,除了派出随军的郎中前来看视,煎熬汤药,又亲自来探问病由,牛金星躺在床上,不吃也不喝,哼哼唧唧,样子十分难看,李自成见此情形,束手无策,眼看队伍不能久留,于是劝丞相留下来,待病好了再前往襄京相见,牛金星不答应,说无论如何也要跟上队伍,死也要死到襄京去,李自成对此很是感动,不想等到队伍开拔时,牛铨前来报告,说父亲刚上马就坐不稳鞍鞯摔下来了。
牛铨没有再往下说,但李自成一听就明白。于是,他让已整装待发的队伍先行,自己却下了马,走进了牛金星住的那间屋子。这时,牛金星正在坑上大声的哼哼,李自成阔步走了进来,望了一眼双眉紧蹙的牛金星,说:
“丞相,不是已服过药了吗,怎么还不见有成效呢?”
牛金星嘴角流着涎,望着皇上,哆嗦着说:“皇上,臣,臣本是要随军行动的,没,没想到一病至此,看,看起来,臣只怕不能再为皇上效忠了。”
李自成蹙着眉,上前拉住牛金星的手说:“丞相怎么就说这话呢?眼下满鞑子虽然势大,但我们大顺朝还不是毫无希望,不说到处是打着大顺旗号起兵反清的义军,就是我们自己,也还有几十万人马,岂能就会一蹶不振呢?所以,丞相可不要灰心,要看远一些,好日子还会有的呢。”
一直紧随的李锦也跟着说:“皇上对丞相可是寄予了厚望,丞相可不要辜负了皇上一片好心。”
牛金星手抖了起来,眼眶里也充满了泪水,哆嗦着说:“臣,臣明白,陛下大,大有可为,大顺朝廷也,也正蒸蒸日上,就是重新杀回北京,也是指日可待的事。臣几时就灰心过呢,陛下待臣,恩重如山,可,可就是这病,病体实在难以支撑啊。”
李自成说:“丞相还才过半百,正春秋鼎盛、精力健旺之时,朕指望撤往襄京后,还要靠丞相赞画军政大事,待光复河山后,共享富贵,怎么就病成这样,这真是让朕看着痛心啊。”
李自成与李锦又说了好些劝牛金星振作精神、将来富贵与共的话。牛金星手抖得更厉害了,只说:
“臣,臣也是这么想的,可,可这身体却实在不行,这只怕是天意——臣与陛下君臣缘份尽矣。”
李自成说:“事在人为,说什么天意不天意的呢?咱们今后日子还长着,这缘份只怕也还长,丞相可要掂量轻重、好自为之。”
就这么反反复复说了话多,牛金星只好说骑不得马,等牛铨找好轿子,坐轿子跟在后面走。李自成见状,也就不好再说什么,手一甩,转身走了出来,来到屋外,李锦悄声提醒说:
“叔,丞相这病只怕有假,才五十几岁的人,病了几天,怎么就会连讲话也困难呢?”
李自成点点头,冷笑着说:“病是病,但不是感冒,是心病,你不知道吗,他早在我们回到长安时,便把家眷悄悄安排回卢氏老家了,眼下他夫人只怕已在老家围炉向火亨清福哩。”
李锦气愤地说:“他那天还劝您,说要防有人打小算盘,原来自己早就有了小九九,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啦。”
李自成微笑道:“所以,我才提醒你,不要忘了黄巢的故事。”
李锦一听,立定脚跟,按剑道:“此人无情无义,且又掌握了我大顺军许多机密,岂能留他,一刀砍了,一了百了。”
说着,转身就走。李自成一把拉住侄子,说:“算了算了,捆绑不能成夫妻,何必又多结一层怨。再说,后面不是还有一个刘铁匠吗?他可是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。”
李锦无奈,只好朝牛金星住的屋子吐了一口唾沫,连骂几句没良心的东西,然后翻身上马。李自成却仰天一声长叹,犹豫好久才慨然上马。
队伍离开长安时,前明的一班降官降将又出现了一次大逃亡,吏政府尚书顾君恩先走,户政府尚书宋企郊、兵政府尚书喻上猷、工政府尚书李振声接着也走了。李自成得知消息后,并不感到意外,这班人都是在去年大顺军攻下长安后,才投入大顺朝廷的,那时的大顺朝,如日中天,红火得很,他们因此趋之若骛,屁颠屁颠。他想,这班人虽戴着儒巾,却长了一双狗眼,有道是人跟势走,狗跟屁走,看清了这点,就会对他们的投降与出走淡然视之,但牛金星的变化对他来说,却多少有些震惊,因为牛金星毕竟跟了他六年,且不说自己待他不薄,就是官至丞相,位置仅次于自己,又还要如何?
一块石头在怀中捂六年也能热哩!
由此想开来,不由又想起了李岩,这个卓尔不群的乱世公子,高皇后说我不该杀他看来是说对了,当初他投我可是一片忠心,几次进谏也句句都是金玉良言,若是信了他的,大顺朝根本不会有今日。可惜有眼不识金镶玉,不但没有采纳他的良言,且让他落了个身首异地的结局,今天,一向视为心腹的牛金星也要弃我而去了,这难道不是上天对我不视贤愚、不纳忠言的报应?
想到此,予智予雄的大顺皇上,竟然也洒下了一行凄惶的老泪。
李自成再不走,牛金星吓得就要尿裤子了,李自成一走,他立刻爬起来,对一旁的牛铨说:
“准备好了吗,快走,再不走就会来不及了。”
牛铨一怔,说:“准倒是准备好了,可就走吗,他们一行还没有走多远呢。”
牛金星眼一瞪,说:“你没听刚才他们叔侄都说些什么吗,他分明已看出来了,只是一时下不了手,再不走,我怕他会后悔呢。”
牛铨一听,不由心慌,但仍哆哆嗦嗦地走出来,招呼众护卫备马出发。
原来牛铨与这班护卫早已密商好了,到时寻机会脱离李自成,眼下见李自成已率大队走了,于是,立刻将牛金星扶上马,蜂拥出门。
牛金星是河南卢氏人,卢氏属河南省的河南府,与陕西的西安府是紧邻,如果由蓝田走洛南,顺洛水不要一天便可到达卢氏。但他怕李自成后悔,且一旦发现他出走,一定会往卢氏方向追,追上了一定是个死。于是,他令牛铨抄小路去蓝田,仍回长安府,尽量不走官道。
一路上,牛金星不由浮想联翩。本是一介书生,中举后,原指望平步青云,玉堂金马在望,不想文运不佳,不但三试礼部不第,且遭人陷害,身陷囹圄,后来虽得脱身缧绁,却被削去功名,他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,才投奔李闯王的,闯王确待他不薄,无横草之功,而晋位元辅;以削藉举人,竟执掌枢笔。那么多文坛领袖,齐拜门墙;冠盖京华,趋奉左右。那时,谁不以能交结牛丞相为荣?想起在北京城的威风,真不啻神仙岁月,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暂了,就如白驹过隙,一瞬即逝,眼下,终于与闯王分道扬镳了,一旦脱离了大顺朝廷,便什么也不是,只是一名逃兵,一名被通缉的反贼,过去的一切,成了一枕黄粱,自己就像在西方极乐世界转了一个圈,又回到原来的阿鼻地狱了,搔首回望,却只是风雪迷茫。
可牛铨却似乎彻底解脱了,才走了一程,就在马上舒了一口气,说:“好了好了,只要到了蓝关,便可望见长安府了。”
是的,只要到了蓝关,李闯王就是想追也不敢追了。过了蓝关向北走,便可望见西安城楼那高挑的杏黄大旗,可西安府已不是大顺朝廷的长安城了,我这个背主私逃的牛丞相,到了西安府后孰吉孰凶?
巍巍秦岭,残雪尚未消融;古道盘肠,放眼丛生蓁莽。他呆呆地望着这一切,直感到坦途之难寻,而危机无所不在,不由一声长叹。
牛铨似看出了爹爹的心中的彷徨,忙安慰他说:“爹,不要急,儿子早打听好了,大清的摄政王有旨,为速定天下,用人不必拘于小节,像我们这些虽然投过流寇的人,但能毅然来归,一定会既往不咎。”
儿子说得虽好,牛金星也想到了这层,用人之际,满人不会在乎他的小节,但是,到了满人那里,一切得从头做起,年过半百的自己,身背恶名,能适应新朝的那一套吗?但开弓已是没有回头箭了。
云横秦岭家何在?雪拥蓝关马不前——触景生情,牛大学士不由想起了韩文公这句诗,但诗未吟完,却见弯弯山道一转,把一彪人马转了出来,为首一人,正是大顺军的第二号人物、杀人不眨眼的二品权将军刘宗敏,紧随其后的,是三品制将军刘体纯。
原来牛金星也明白,刘宗敏尚在后面,为了避免和这个大将军碰面,乃叫牛铨走小路。不想连日行军,有意掉队的文官很多,他们多是趁大军不注意时,溜到小路上,抄近路往回走,去投降新朝,谋个一官半职。刘宗敏恨透了这班人,所以,今天断后时,有意走小路,不想果真碰上了大鱼。
眼下,待牛丞相看清了前面正是不愿见到的刘大将军,就只差眼前一黑,从那桃花马上栽下来了。
“姓牛的,哪里去?”刘宗敏也看见了牛金星,且立刻猜出了他这是想去哪里,不由一声怒喝。
牛金星不由硬着头皮说:“大,大,大将军,鄙人奉皇上谕旨,欲去将私逃的六部官员追回来。”
刘宗敏不由冷笑着说:“哼,追私逃的六部官员?只怕是追随私逃的六部官员吧?你这背主私逃的叛贼,你这巧嘴利舌的黑乌鸦,看刀!”
说着,拍马舞刀,冲了过来。
牛铨尚想指挥众护卫上前抵挡,可这一班护卫一见刘宗敏,还有他率领的大队断后的人马,早一个个吓得尿滚屁流,一齐下马请罪,刘宗敏不管这些人,却直冲到牛金星父子面前,一刀一个,干净利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