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自成领着一班人马撤走后,长安城一下变得冷清清的,城里的百姓,凡有一些力量,或有亲朋在外的,都纷纷往外逃,去投亲靠友,留在城内的几乎全是老弱病残和一些无牵无挂、死了就死了的穷光蛋。这些人也明白,大顺军一走,满鞑子马上就会来,来了只怕会要杀人放火,无处可逃的他们,算是遇上劫数了,但是,像他们这班人,离阎王殿也只差一步之遥了,死又有什么可怕?眼下这么多人都走了,留下大片空房和什物,还有大批未运走的粮食,万一满鞑子来了不杀人呢?那么,这些东西不就都归我了吗?留下的人,都抱着这样一分希望,于是,随即便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抢劫。
此时,城内还有负责留守的、大顺军二品权将军田见秀。皇帝交与他的任务是暂时负责长安城的治安,等御营撤走后像烧北京一样,把这座原来的秦王府,眼下的皇宫“尽付丙丁”,至于那些粮食,未运走的物资,也一概烧毁。
田见秀领命后,却一直犹豫着,没有执行。
田见秀混名“锁天鹞子”,得这样混名的人,大多凶猛,但田见秀却心慈手软。陕西是他的老家,这里一草一木,对他来说,都散发着浓浓的乡土味,就是这些百姓,只要一听他们那一口乡音,田见秀就忍不住热泪潸潸。苦啊,我的父老兄弟,这些年战乱频仍,带兵的有几个真正想到过你们?他们为了让你们送子弟当兵,送粮草养活他们,送出婆姨让他们快活,话说得十分好听,什么敬天爱民,替天行道,其实,心里最想的,还是紫禁城内,那把皇帝的龙椅,眼下他们打不过人家,便屁股一拍走人了,留下你们去面对严寒饥饿,去面对即将到来的满鞑子,想到这些,身为大顺军将领之一的田见秀能无自责?这时,手下偏将田华来提醒他了,田华躬身行礼,然后说:
“田爷,几时动手?”
此时,田见秀正立马宫前,望着一群百姓在往宫外搬东西。宫中值钱的东西还很多,但大多是一些铜器或笨重的木制用具,这班老人搬不动便几个人抬一件,田见秀想,怎么这么蠢呢,处此乱世,要这些家俱有什么用,有道是人是铁,饭是钢,能储存一点吃的才是正经。他正想劝一劝这班人,让他们快些搬粮食,一听田华的话,不由吃了一惊,立刻用手抹去脸上不自觉流出的泪水,回过头对田华说:
“动什么手?”
田华以为主将果然忘记了,便提醒说:“皇上的旨意,不是要烧宫殿,烧粮食吗?”
田见秀头一摆说:“好好的宫殿,金灿灿的粮食,为什么要烧?烧着宫殿引燃民居怎么办?粮食烧了这班人吃什么?”
田华一怔,说:“这——假如皇上责怪起来怎么办?”
田见秀说:“皇上已走了,他还能回来查看吗?你想烧,就去把东关那座城门楼子点着吧,皇上还没走远,只要在他回望时,能望见长安城有火便行。”
田华对烧自己的家乡,其实也是一百个不忍,眼下见主将这么说,忙高兴地答应着,并去执行了。
这里田见秀却跳下马,去说服众人,让他们不要搬这些无用之物,而是去搬能救命的粮食。
忙乎了整整两天,接到从东边来的探报——从潼关一路杀过来的满鞑子,早过了华州,眼下前锋已到达渭南一线,另有一支轻骑已直接南下蓝田,看来是去追击御营。
田见秀得报,马上下令撤退。心想,满鞑子直下蓝田追赶皇上,但不知皇上清楚不,汝侯刘宗敏是否有布置?
想到此,他下令部队疾走蓝田,想截住这支清兵,好让御营安全撤退。第二天,一行人马赶到蓝田,尚没有御营踪迹,又追了五十里,忽然听到前面隐隐传来喊杀声。田见秀急忙策马上前,来到一处高岗上,手搭凉蓬往前面看去,果见不远处的终南山下,一条溪流边,一支大顺军的骑兵正与大队清兵纠缠在一起,杀得难解难分。这支人马人数虽少,却很顽强,他们似是想拖住清兵,因为看形势,他们完全可以脱离接触,从容退走,但他们却堵住一座木桥,凭险踞守,任清兵箭矢如雨,他们中箭的不少,就是不肯后退半步。
田见秀一见这情形,什么都明白了,于是手一挥,马上将人马分成几队,发一声喊,突然从后面冲来。
这边的清兵是怀顺王耿仲明的队伍。他们随多铎出征,从孟津渡河后,便直取潼关,一路十分顺利,待潼关攻破后,耿仲明料定李自成会放弃长安,南下襄京,所以,他建议多铎派一支轻骑东走蓝田,截住李自成,他已算定,就是不能生擒李自成,至少也可截获大批物资,或活捉大顺朝的高级文武官员。
果然,他们追过蓝田,从抓获的掉队的大顺军家属口中得知,李自成就在前面。能捉到李自成可是天大的功劳,于是,他加快了速度,不想大顺军这支殿后的军队十分顽强,竟堵住一座大桥就是不退,更没有想到还有一支十分精悍的人马,从他们背后杀来。
眼下田见秀这一冲,立刻将耿仲明的队伍冲得七零八乱,他们不知后面还有多少人马,怕被包围,于是立刻退了回去……
田见秀直到见了张鼐,才知皇上早已安全撤往商州,这里只是高皇后率领的将士们的眷属,因多是步行,所以被清兵追上了。一听高皇后就在前头,他立刻让张鼐带着来见皇后。此时高皇后知清兵已退,于是传旨,队伍就地停下来,她则在路边一家荒村小店接见田见秀。田见秀走进来,立刻就地跪倒,说:
“臣救驾来迟,险些误了大事,请娘娘恕罪。”
高皇后一见田见秀,十分喜欢,立刻说:“见秀,快起来,快起来,地下凉着呢,你是几时开始撤的,后面还有我们的人吗?”
田见秀一连拜了几拜,这才起来,躬身叉手道:“禀娘娘,臣是昨天得到满鞑子快到临潼的消息后,才开始撤的,后面虽还有高一功、刘芳亮、郝摇旗等部,但臣估计他们可能走的是另一条路。”
高皇后听说自己的侄子高一功还在后面,立刻问道:“你估计一功他们会走哪条道呢?”
田见秀说:“延安府失守后,一支满鞑子兵从山西平阳府横插过来,立刻占领了鄜州,截断了我军退路,所以,一功被迫退往庆阳。眼下他们应该是从邠州插乾州,再由鄠县往镇安这边走。”
高皇后一听镇安二字,眼睛立刻亮了,说:“看来,皇上早已知道他们会这么走,所以,他叮嘱我们,也走镇安、洵阳,那我们快去那里,等一功他们来了便汇合一起下湖广。”
田见秀一听是皇上的安排,不由连连点头称是。议过了前进的路线,接下来高皇后便问撤走的情况,她说:
“见秀,你们走时,长安城里还有多少百姓呢?”
田见秀见问,心里发虚,硬着头皮说:“城里百姓大多在大军撤走时,便也跟着出城,四处逃生去了。”
高皇后是苦出身,这些年随着丈夫征战,见识也不少,田见秀凭一句话是打发不了她的,她想了想,又问道:
“这么说,就剩一座空城,那些老的、病的、残疾人走不动的、还有一些没有地方去的人呢?”
田见秀说:“这些人当然只能留下了。”
高皇后又问道:“皇上走时,他是怎么交代你的呢,可有让你放火的旨意?”
田见秀说:“娘娘圣明,皇上确有旨意,不能留一点有用的东西给满鞑子。”
高皇后冷笑着说:“那么,你们一定又是谨遵圣谕了。”
田见秀见娘娘在冷笑,吓得“扑通”一下跪倒,说:“臣禀娘娘,臣有罪,请娘娘恕罪。”
高皇后叹了一口气说:“见秀,不是我说你,你跟着皇上,也不是一年两年,而是整整十六年,他为君来你为臣,那是你们客气,推举他上来,其实,谁当也是一样的够格。这些年钻草窠,睡马厩,谁不是一样的受苦?所以,你们名为君臣,其实是兄弟,他说的话可听的便听,不可听的,不听也罢。”
田见秀连连磕头说:“娘娘可不要这样说,这样说,就是让臣死一千次也不够赎罪的。”
高皇后说:“见秀,你不要这样,快起来,我并无责怪之意,我只问你,此番你放火没有?”
田见秀却跪地不起,并泪流满面地说:“娘娘,臣该死,臣实在不忍心。”
高皇后一听这话,才松了一口气说:“这么说,你们没有放火?”
田见秀说:“臣有罪,臣这回没有听皇上的话。”
高皇后赶紧亲自下座,将田见秀扶起来,说:“见秀,你若是遵了旨,果然将长安烧了,那我就不愿见你了。那是什么乱命啊,兔子也知道不吃窝边草呢,长安是我们的老家呢,就说我们这一世可能不会再来了,我们的鬼魂也要来辞乡啊!若来了是一片白地,我们不成了野鬼了吗?再说,好好的长安,为什么要烧,好好的谷子,就不能让百姓们吃一餐饱饭吗?”
田见秀见娘娘这么一说,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了,他又一次跪下,且连磕了几个头,说:
“娘娘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,我这里替长安的百姓谢你了。”
第二天,他们继续赶路,因多是步行,速度很慢,直至二月中旬,他们才走到镇安。到镇安的第三天,高一功、刘芳亮、郝摇旗等将领果然来了,几支人马汇合在一起,总人数还有二十多万。
三月初他们来到汉中府的洵阳。这时,也得到前方的消息了——那支从口外打过来的满鞑子兵,由英王阿济格率领,直到正月底才进入长安,而那支从潼关打过来的兵,眼下已开往河南,去打南明小朝廷了;但关于皇上的消息,却众说纷纭,莫衷一是。有的说,李闯王在龙驹寨直呆到二月初才去武关,二月底进入河南;但有的又说,李闯王率部早已到达湖广,但满鞑子跟踪追击,眼下他们正与满鞑子在襄阳大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