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可一世的大顺军,终于到了土崩瓦解的地步。
就在吴三桂和阿济格停止追击后,在汝侯刘宗敏的指挥下,山西境内的大顺军,曾组织过一次反攻,且一度打出固关,直入河北,号令远近州县起兵抗清;刘体纯也取代李岩,率军三万反攻河南怀庆,两路大军虽取得一些胜利,但强弩之末,势不能穿鲁缟也,在吴三桂和阿济格再度进攻下,终于节节败退。
此番吴三桂乘胜进入山西,直取太原,李自成派陈永福留守省城,给他的兵不满五千,陈永福临危受命,凭五千人马,苦苦支撑,直至太原沦陷,以身殉职——大顺军只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便把偌大的山西占了,此番也只有两个月时间,便把偌大的山西丢了,真是其兴也速,其败也勃。就在山西全境不守时,清兵对陕西的进攻也开始了。
凉秋九月,塞外草衰。以往这个季节,正是秋高马肥,胡人大举入侵,边关吃紧之时,眼下胡人不用破边墙了,绵亘九塞,无一兵一卒之防,阿济格在唐通的引领下,从保德州过黄河,不到两个月功夫,就席卷了绥德等州县,且去李继迁寨,将李自成的祖墓再次捣毁,李锦、高一功、郝摇旗等节节抵抗,却无奈兵败如山倒何;至十一月底,北边阿济格一军南下,直指延安;吴三桂由山西过黄河攻向韩城;东边多铎一军则从河南怀庆府一路马首向西,至腊月初,清兵终于逼近潼关了。
李自成先是自守潼关,在得知延安告急后,乃将坚守的责任交与部将、三品制将军马世耀,自己则退守长安,作下一步打算。马世耀守了不到半月,见清兵势大,便采用诈降之计,迎清兵入关,想伺机突袭,不想此计被多铎识破,马世耀被多铎俘杀,潼关不守,华州、渭南能是铜墙铁壁吗?此处距长安不到三百里路程,一鞭可即。
可气的是张献忠到了这个时候还来趁火打劫——他派义子李定国来攻汉中,汉中守将马科在大西军的进攻下,连连败退。
百二秦关,一天天被鲸吞蚕食、豆剖瓜分,困守长安的大顺皇上,终日愁眉难展,束手无策。他悉心盘点自己的本钱,应该说,眼下的大顺军,仍不下五十万之众,但散处各地,其中能战之兵不多,精锐大部份带到了北京,早已消亡殆尽;剩下的星星点点,一时也集中不起来,潼关一破,留守长安只剩下刘体纯、党守素等残部,集合起来不到三万之众。小年前夕,李自成终于将刘宗敏从渭华前线召回,商讨反攻延安的计划。
自山海关兵败,自己心爱的女人又被迫交出,刘宗敏对李自成是越来越不满了,认为他眼中只有牛金星这样的佞臣,却把过去共患难的兄弟当成了贼,左防右防,眼下一听让他领兵去救延安,且牛金星就坐在一边,想是已经商量过了,心想,救延安无非是放自己的祖坟不下,这个时候了,还有什么祖坟不祖坟的呢?于是把头一偏,望着李自成就像望一个陌生人,且用平辈的口气说:
“自成,你怎么这么糊涂,东边辫子兵已拿下了潼关,距长安才几里?眼下去救延安有什么作用?”
李自成对他这称呼先是一怔,立刻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,说:“有用,据我所知,东边这支清兵自攻下潼关后,再无西进的模样,大概是怕孤军深入会上当,我们正好利用这点,分兵去救延安。”
牛金星也于一边帮腔说:“大将军,我看皇上这主意不错,辫子兵兵锋虽锐,但毕竟远来,对我军不摸底细,他们裹足不前,要么是怕,要么就是在等,等北边的南下,好与之在关中汇合,若我军能先将北边这支击溃,东边这支便更不敢贸然西进。”
刘宗敏一见牛金星插话便不受用,不由瞪了他一眼,训斥说:“你真是书生之见,纸上谈兵,信你的只能亡国!你可知道,东边的清兵杀了马世耀,占领了潼关,能不从我军俘虏口中得知长安虚实?一旦分兵,他会立马来攻,到时首尾不能相顾,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!”
自得知姜瓖、唐通叛变的消息,李自成便也明白,关中迟早是守不住了,眼下见刘宗敏如此一说,也觉得有理,心里虽惦记着老家,却也无可奈何,只好向牛金星使个眼色,示意他不要争,自己用十分和缓的语气问道:“那依你的呢?”
刘宗敏连连冷笑说:“依我看,局势已很明显,长安是守不住了,只能往襄阳退。我军若让出长安,南边口子便敞开了,清兵必经汉中南下攻四川,张献忠不是自称大西皇帝吗,也让这个大西皇帝尝尝辫子兵的厉害。”
李自成一听,这倒确实是移祸于曹的好主意,于是,连连点头,就是牛金星也无话可说。
商议已定,李自成马上做撤离长安的准备。他一面下旨让北边的李锦、高一功率部迅速南撤,一面让大将田见秀安排将一应物资装车打包,准备南撤,由刘宗敏指挥御营兵马,随营护驾。
刚刚安排停当,不想就在这时,侄子李锦从陕北狼狈逃归,不等通报便一头闯了进来。
米脂的李家祖坟,明朝的边大绶挖过了,清朝的阿济格又来挖,想起先人地下受辱,李自成心中不安,可一见亲侄子又一次负了伤,手臂上吊着绷带,浑身尽是血污,且见了李自成,马上垂手直立,默然无语,眼眶里泪水盈盈,李自成就是想责备一番,也于心不忍了。他抬手指指身边的座位,示意李锦坐下来,李锦却仍怯怯地站着,说:
“侄儿是回来请援的。延安已破,鄜州危在旦夕,小侄失守陕北重镇,连祖坟也没有保住,罪该万死,请皇上处分。”
说着,便跪地不起。望一眼血染征袍的侄子,李自成不由仰天一声长叹,摇了摇头,强自镇定地说:
“唉,胜兵如虎,败兵如鼠啊,眼下连长安都守不住了,又怪谁呢,姜瓖、唐通终究不是我们一条路上的人,只怪我们当初看走了眼,现在怪谁都晚了,你还是起来吧。”
听皇上这么一说,李锦始谢皇上恩典,站了起来。他尚不知潼关已破,皇上已决定放弃长安了,仍说:
“皇上,请再给臣三万精兵,只要三万就够了,臣一定要把延安夺回来。”
李自成摇了摇头,唤着李锦的乳名说:“算了,双喜,潼关已失守了,再守延安还有何意义,我正准备将你们都召回呢。”
说着便将弃守长安的打算向李锦说了一遍,又悄声说:“双喜,眼下我们走麦城了,你可要多留一个心眼啊。”
此刻,在大顺皇帝心中,甚至想到了黄巢的末路,黄巢受困虎狼谷时,不是连亲外甥也在打他那颗脑袋的主意吗?可话说得太囫囵,肚子里墨水并不多的李锦听不明白,李自成见状,率性把刘宗敏的跋扈向他诉说了一遍。李锦一听,不由气愤地说:
“哼,他刘铁匠不跟我们走能有今天?您放心,我和他,还有一功一道断后,与他寸步不离,他若动歪主意,看我收拾他。”
这里叔侄在商议如何防刘宗敏,不想深受皇上信任的牛金星也在谋退路。
还在回丞相府的路上,牛金星就在想,长安不守,襄阳就能守吗?若清兵南下穷追,大顺军向何处去呢?为陈圆圆的事,刘宗敏已把自己恨入骨髓了,他算是朝廷的第二号人物,眼下皇上虽然防着他,但凭他的功劳,他的威望,在这凭刀把子说话的地方,自己就是丞相又如何?
想到此,他一回府,马上令人去将儿子牛铨叫来。
牛铨虽然连秀才也没有中,却做丞相府长史。前些日子跟父亲在北京,牛铨很是得意一阵,不料好日子还才开头,大顺军便兵败山海关,他跟着父亲往回撤,一路上颇多怨言。出身书香门第的牛铨,颇有些公子哥儿派头,虽勉强跟着父亲投了李自成,却对这班人能否成气候心存疑虑,所以,早就在留退路,还在北京时,他便令心腹在京郊隐蔽处私藏金银,且暗中放走过不肯投降的前明大臣,这些日子,更是天天在父亲耳边叨唠,劝父亲脱离李自成,另谋出路。
眼下牛铨一听父亲召唤,马上赶回来,他见父亲面色凝重,情知有事,堂上不便深谈,父子俩走进密室。一进门,牛铨便急不可奈地说:
“爹,是守还是走?”
原来牛铨也已得到潼关失守的消息了,料定李自成召父亲去是商议战守的事,所以,见面便直奔主题,牛金星摇摇头,忧心忡忡地说:
“已是兵败如山倒了,能守吗?真想不到才短短几个月时间,这个不可一世的大顺皇帝就要完了。”
牛铨却没有父亲那一份心事,且十分轻松地笑着说:“完了有什么,是李家的天下完了,又不是牛家天下完了,您急什么?他们凌逼帝后、拷掠百官,我们可没有,我们清清白白的,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,就是降贼吧,崇祯的臣子好多人都降了,他们可是几代人封妻荫子,吃了崇祯皇帝的俸禄的,我们没有,我们只是布衣降贼,再说,眼下又不是朱家复辟,谁还来追究你?”
牛金星说:“话不能这么说呀,你眼下已与他们搅在一起了,你就是想脱身也不是易事。”
牛铨又轻松地笑了,说:“真要走还不容易,说书的都晓得说,何立从东来,我往西方走,我只怕您老人家还舍不得这当朝一品呢。”
牛金星说:“走,走,我已下定决心了,再跟下去,不说自己有性命之忧,他们就是不杀你,你也只能跟着他们去当土匪,像他常说的,在商洛山时如何如何,还不就是山大王行径,顺利时大称分金银,大碗吃酒肉,不顺时,风餐露宿,饥一顿饱一顿的,你我是何等之人,那样的日子怎么过得?”
说着,就把今晚与刘宗敏发生冲突的事,向儿子细说了一遍,牛铨一听,不由吃惊,说:
“这个刘铁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,虽说李自成已在忌他,可他根深蒂固,一时半刻动他不了;可刘铁匠要动您可就容易极了,您今天算是省悟了,行,只要您打定了主意,就一切都交给儿子吧,他若是硬要死守,我们想脱身便难,至于他也想走,那就另当别论了。”
牛金星紧盯着儿子,说:“瞧你说得这么轻巧,这班人都是人尖子,一个个心狠手辣,你若不留神,像李任之那样,让他那只独眼盯上了,疑忌上了,可是灭门之祸。”
牛铨想了想说:“不用怕,李任之的教训儿子明白,他那是祸从口出,您老人家虽没有过去红了,但还不黑,且没有说什么犯忌的话讨他嫌,怕什么,再说,他们眼下事多,也顾不上咱们。”
牛金星还有些忧心忡忡,他说:“咱们脱离了他们,又往何处去呢?”
牛铨胸有成竹地说:“爹,你放心,有道是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。天下大着呢,我敢说,他们那班人除了一条道走到黑,再无出路;我们可不同,眼下人家正是用人之际,我们若到了那边,我包您虽当不到宰相,但一生富贵不会少。”
说着,他便凑上来,在父亲耳边低语几句,牛金星连连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