代善和济尔哈朗一走,多尔衮不由浮想联翩。
他明白,代善和济尔哈朗都是老好人性格,庸庸碌碌,无所作为,但人前人后,总怕别人把他忘了,为此,遇事便要出来充好人,说一说公道话,以此表示自己的存在,有人看准了这点,便加以利用。此番二人一定是受他人指使,像谭泰、索尼、鳌拜等不知饱足的人,见此番一大批汉人被重用,心中火气难平,见了这两个好说话的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亲王,岂肯轻易放过?
没办法,只有重新起用豪格,才可塞住两个德高望重的哥哥的嘴。心想,不就是一个豪格吗,此时起复豪格,不会于自己地位有半点动摇,还可加深这一派人的矛盾,让他们内争更激烈,至于自己与豪格的账,有的是清算的机会,正所谓“赵孟所贵,赵孟能贱之”。
想到此,立刻坐下来草拟诏书——这事非同小可,他不想让别人代笔。诏书专对豪格而写,先对他的种种悖逆之举严加指斥,明确指出,他所犯之罪,应是杀无赦,但念他能悔过自新,因国家用人之际及迁都大喜,才赦其罪,恢复他的爵位,最后,“着豪格速来京听用”。
写完自己念了一遍,觉得义正词严,无懈可击,发布出去,可收一石二鸟之功。自己满意,但不知什么原因,心里总像仍有些不满足的地方,什么地方不满足呢?终于想起来了,这就是小皇帝对他的态度。
那天让他当众下跪,后来他从孝庄太后那里得到证实——代善事先确千叮咛、万嘱咐,让他先传旨免跪,再说一些慰勉之词,可小皇帝偏偏“忘了”。他明白,小皇帝根本不是忘了,他能把诏书上常用的字眼凑拢来,当众来一段洋洋洒洒的“天语褒奖”,就证明他的能力,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?
千百年来,残酷的宫廷斗争,充满血腥。熟读历史的多尔衮,能背出许多父子反目、兄弟相残的宫廷惨剧。眼下,他虽不把这个背上背着摇窠草,口中还带奶花香的小皇帝放在眼中,但今后呢,须知自己是一天天在衰老,而他却是一天天在茁壮成长啊,在无休无止、你死我活的争斗中,有时胜负在须臾,有时却又是漫长的等待,身体比你好,寿命比你长,可是令政敌无可奈何的一大优势——多尔衮在年仅六岁的小皇帝面前,可真是无可奈何。
要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;要知来生果,今世种者是——自己为了大清国,已是种尽荆棘了,将来小皇帝当政时,又会如何呢?
想来想去,他不由想起阿济格、多铎在皇太极死时,劝他自立的话,自己这么宵衣旰食,鞠躬尽瘁地去扶持一个长大后、很可能反目成仇的小皇帝,何不自己就当了?
是啊,何不自己就当了?
多尔衮没有自己就当了,个中大有原因,为了不负皇兄的嘱托,为了不使爱新觉罗氏家族内讧,这不是心里话;皇太极的临终托孤,多尔衮不是傻子,未必看不出他的矫情之处?说到底,更深一层的原因,是多尔衮尚无子嗣,且自己明白,眼下已是暗疾缠身,今生今世,是不可能再有儿子了。
人生的悲剧,莫如无后;伤人最痛,也无过骂人断子绝孙。春秋时,楚国那予智予雄的令尹子文,生前便看出了侄子越椒的狼子野心,可他已无可奈何了,只能感叹“若敖氏之鬼,不其馁而!”
聪明的多尔衮已经看出来,就是真的“自己当了”,若干年后,他仍只能交与侄子,那么,该如何还是如何。
心雄万夫的叔父摄政王,能奈命何?
然而,说起来,他本是有子的,就因为豪格而失去了,他与豪格因而扎下了深仇大恨,这也是他始终不能原谅豪格的地方——热心的十五弟多铎哪里知道,阿怜与他早已相爱,就在她到睿王府任汉文教习时,便已怀上了多尔衮的孩子,他急于为她赎身。
那一回,他骑着白雪去盛京参加御前会议,在宫门口遇上了豪格,他本想就这事和豪格谈,又怕豪格作难,不想就在这时,豪格一眼看见白雪就两眼发直,多尔衮明白,豪格爱马,他的后院马厩中有不少千里驹,可豪格贪心,好马不嫌多。想到此,他不由心中一动,说道:
“怎么,看上它了?”
豪格毫不掩盖自己的贪心,马上说:“十四叔,你说吧,换给小侄,你看上小侄什么,小侄给什么。”
这白雪是多尔衮的心爱之物,它不但全身雪白,没有一根杂毛,且十分通人性,不管多远,只要一听见多尔衮的声音,便会发出长长的嘶鸣声,踩着碎步跑过来,多尔衮爱白雪,把它看作自己最好的宝贝,可是今天,多尔衮为了换回心上人,他决定忍痛割爱了,于是,他望豪格笑了笑,说:
“真的?”
豪格拍着胸脯说:“十四叔,小侄几时说过假话?”
多尔衮说:“我怕你临时又翻悔。”
豪格于是对天盟誓,说:“若翻悔便不得好死。”
多尔衮立刻阻止说:“大侄子,十四叔是跟你说着玩的,不就是一匹马吗,值得发这样的毒誓?”
接着,他提出,让他任意在豪格的奴隶中,挑选两名女奴,这白雪便归他了。豪格一听,立刻笑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,立马就答应了他。
于是,豪格牵走了白雪。
多尔衮因有事,在盛京多耽误了两天,不想往回赶时,赖塔气急败坏地迎了上来,一见他忙说:
“王爷,出事了,快回去。”
他一惊,忙问何事。赖塔说:“就是为了丁拱辰的女儿,豫王爷和肃王爷打起来了。”
一听是为了阿怜姐妹,多尔衮立刻圆睁双眼,说:“怎么啦,那阿怜已是我的人了。”
赖塔说:“一时说不清,您回去就知道了。”
于是,他和赖塔匆匆赶到炮厂。
原来豪格用两名女奴,换了多尔衮的名马,他自认为得意,不想回到府中,遇见了心腹谭泰,他向谭泰说起这事,谭泰却说他上当了,并告诉他说:
“听说睿王在炮厂,与丁拱辰的女儿关系暧昧,这女娃儿有才有貌,是百里难挑一的角色,眼下睿王爷肯用名马与您换,更可见她们不同凡人。”
豪格一听,不由恍然大悟,乃趁着多尔衮尚在盛京,急忙赶到炮厂来,想先一步将阿怜弄到手。
此时,阿怜和阿黛正在多尔衮的住所读书。豪格将她们唤来,一见果然是天姿国色,立马令人带走,丁拱辰拦阻不住,只好来寻多铎,多铎急忙赶来与豪格论理。
豪格自恃是皇上长子,眼中哪有他这个豫亲王,三言两语不合,竟喝令手下动手,多铎也不是省油的灯,于是两下便打了起来,因豪格带的人多,几下就将丁拱辰打倒,眼看就要把阿怜抢走了。
就在这时,多尔衮赶来了。多尔衮说:“豪格,你怎么出尔反尔?”
豪格一见多尔衮,不由心虚,但仍硬着头皮说:“十四叔,这可真的对不住您了,这女子小侄早已留意到了,只因有事,一直没来得及收拾她,她可是无价宝啊,您如果是要换她,那可不成。”
多尔衮不由怒火填膺,他瞪着豪格说:“亏你也是男子汉、大丈夫,你说话还算不算话?”
豪格也硬梆梆地回答说:“可您也没说是她呀?若说是换她,您用一百匹白雪小侄也不会换。”
多尔衮气得胸膛起伏如蛙鼓;赖塔也把护厂的兵丁调来了,多铎手按腰刀,指挥手下将豪格包围起来,两下相持,豪格始终不肯将阿怜交出来。这样相持着,终于闹到皇太极那里去了。皇太极不是护短的人,在多尔衮、豪格叔侄经常闹磨擦时,皇太极每次都是袒护多尔衮,可这回他却没有支持多尔衮——只一句话,便让多尔衮自动退出了。
这就是:满汉不通婚。
皇太极当下喝退众人,将多尔衮召进内室,说为了保证高贵的皇室血统的纯正,当年太祖特立下章程,这就是满汉不准通婚,严禁皇室贵族娶汉女,尤其像你墨尔根,这种将来极有希望继承大统、或掌握大权的亲王,可不能不防范于未然。满人决不能成为汉人的女婿,大清的皇帝或亲王更不能是汉人的外孙——但凡杰出的政治家,他们的思想原本是相通的,努尔哈赤居然也想到了“严夷夏之大防”!
他说:“墨尔根啊,如果你要娶下这个女子作你的侧福晋,如果你要让这女子将腹中孩子生下来,那么你就要宣誓放弃和硕睿亲王的尊号,永远只作一个庶民。”
皇太极是清楚这个十四弟的秉性的,知道他对权力的看重,在理想的婚姻与权力不可兼得的情况下,多尔衮最终选择了权力。
于是,可怜巴巴的阿怜终于被豪格拖进府了,豪格可没有立阿怜作他的侧福晋的打算,他只是为了玩玩,何况还有太祖的禁令呢,所以,回到府中,当夜即要强奸阿怜,阿怜是个有志气的烈性女子,她已爱上了多尔衮,且为他怀上了孩子,怎么能再跟豪格呢,她知道无法逃脱豪格的魔掌,竟趁人不备,一头撞在墙上自尽了,丁拱辰夫妇痛失掌上明珠,不久也就郁郁而终。
多尔衮得知消息,一连好几天都心神不安,他明白,是自己辜负了她。
此事过后经年,多尔衮心中始终没有忘记阿怜,只要一闭上眼睛,面前便出现了阿怜那一双意孜孜、情默默的大眼睛,那里面充满了无穷的怨艾……
豪格终于蒙恩大赦了。
跪听了从北京赶来的钦使宣读的诏书,圈禁在高墙内的他,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不相信眼下正代天摄政的叔父摄政王会不杀他,更不相信这个摄政王还会恢复自己的爵位,他曾经寄希望于多尔衮的身后,但转念一想,多尔衮比自己小三岁,自己的寿命若比不上多尔衮,那么这一辈子也别想走出这高墙。
豪格彼时已绝望了。万不料叔父摄政王竟然赦免了他,惊喜之余,只有深深的愧疚——他是个浑虫,胸无城府,更不知道权术。
豪格快马加鞭地赶到了北京,一进京,先去看望伯父代善,很想知道自己此番起复的过程。代善似早知他会有此一举,竟没有让他进府门,而是传语门官:请肃王爷速去摄政王府谢恩。
代善让豪格先去见多尔衮,有他的深意:他们是叔侄,他们有私仇,最重要的是眼下这个叔叔是叔父摄政王,代天摄政,口含天宪,难得的是他不念旧恶,反沛新恩,这是代善的苦心。
可多尔衮也像早知他会来,竟也传语门官:明日早朝,请肃王爷朝堂上见。
豪格只好怏怏地回到行馆。第二天,正是大朝之日,他早早地进宫,在武英殿正殿,只有摄政王昂然上坐,左右列坐的是一副呆相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和齿发摇落、老气横秋的礼亲王代善。
豪格进门便一头跪倒,先恭请叔父摄政王圣安,再请议政王及礼亲王万福金安。多尔衮待他请安毕,立刻传旨让他起来。
这时,郑王和礼王仍扳着脸,只有多尔衮和颜悦色,豪格垂手立于坑前,眼望着多尔衮,那一种感激之情,已是溢于言表了。多尔衮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,将豪格以前的战功大大地夸奖了一遍,但又指斥他不该听谗言、损骨肉,铸成大错,眼下国家正用人之际,经郑亲王、礼亲王多次代为陈情,故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,先赏还他的爵位,然后带兵去山东平乱,希望他能奋勇勤勉,戴罪图功。
这些话立论公允,语气平和,掷地有声,没掺杂半点私人意气。豪格只能连连称是,又请两个伯伯训示,代善和济尔哈朗也说了一些慰勉的话,于是,豪格跪安退出。
代善和济尔哈朗一直目送豪格离去,当时无话,但退下后,代善竟连连点头叹服地对济尔哈朗说:
“纵观十四弟处治豪格,真是滴水不漏——这样做,才显得国家名器,不是私相授受,不然,受职公堂,谢恩私堂,有人会有话说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