顺治皇帝终于由正阳门入宫,进入已修复的乾清宫,多尔衮处理公务虽仍在前面的武英殿,但入夜则回到他的私第——紫禁城边上的南池子。
一连好几天,多尔衮都进宫伺候皇帝。
先是行定鼎登基之礼;接着,护车驾至南郊,祭告天地,读祝文,宣告正式即位,仍用大清国号,顺治纪年,并颁布明年的时宪历;接着,封孔子的第六十五代孙孔允植衍圣公兼太子太傅,其余孔允钰、颜绍绪、曾闻达、孟闻玺——四配的后裔,仍袭封五经博士,此事在皇帝动身的第二天,即八月二十一日孔子诞生日便宣布了,这是正式用皇帝名义颁发诏书;接着,又奉皇帝于皇极门颁即位诏,宣示全国,共有五十五款,如:加封功臣;察叙降顺的文武官绅;除十恶以外,赦免十月初一以前的所有罪犯;加恤出征的将士,赦弁兵隐匿无主财物罪;凡地亩钱粮,俱照前朝会计原额,自顺治元年五月初一日起,按亩征收,凡加派辽饷、剿饷、练饷等苛捐杂税,悉行蠲免,直至山陕军民,“昔被流寇要挟,今悔过自新者,概予赦宥”;并禁土豪重利放债,等等等等。
这些全是多尔衮安排好的,连祭天地的祝文,也是他令前明大学士冯铨撰写好的,只等小皇帝来后,用他的名义发布——人情留给小皇帝做。当多尔衮把这些一一送达小皇帝面前时,小皇帝此时当然看不出明堂,亏孝庄太后明理,她看到加恩有功将士的条文中,没有多尔衮兄弟仨的份,不由说:
“这怎么行呢,论功劳,十四叔第一,他虽自己不能加恩自己,你可不能疏忽呀!”
于是,传旨宣召礼亲王与郑亲王,让二王商议,代善与济尔哈朗商量来商量去,最后议定,加封多尔衮为叔父摄政王,阿济格为和硕英亲五、多铎为和硕豫亲王。
真正是改朝换代,万象更新,覃恩普敷,皆大欢喜。
济尔哈朗、代善于一边,看着多尔衮朝堂之上,指挥倜傥,自己身为皇帝的伯父,却凡事都难以置喙,帮忙不上,待这些大事办完,他们终于亲自来到了多尔衮府中。
代善一见多尔衮,脸上堆满了笑,寒暄过后,他先开口说:“十四弟,这些日子,大事一桩接着一桩,我们于一边见了,都有些眼花,真是难为你了。”
济尔哈朗则连连点头说:“不容易,真不容易,十四弟辛苦了。”
多尔衮微笑着,说:“哪里哪里,眼下家大业大,小弟也是初经大事,一定有不周全的地方,或者说,没有想到的地方,二位哥哥可要悉心指教。”
一听这话,代善不由矜持起来。沉吟半晌才说:“十四弟,登基诏书中的五十五款,我看是应有尽有,面面俱到了,包括加封衍圣公及五经博士、议叙归降的汉人等等,依我看,这一班南蛮子也应该知足了。”
济尔哈朗赶紧附和说:“是的是的,还有减免钱粮,赦免罪犯,真比他们自己的皇帝还要好,听说他们还不肯剃发表示归顺,真是忘恩负义。”
多尔衮见二王联袂而至,便知他们一定是有事,眼下仔细玩味,似有一些弦外之音,想一想,就全明白了,于是说:
“二位哥哥,这些日子,小弟累是累,为了不负先帝,累一点我也高兴。就是还有一些说不出的苦衷,叫人无处诉说,就说一些大政方针,本是大行皇帝手上就已定下来的,可一旦执行起来,却又有人说三道四,像对这班汉人的处治,急不得,慢不得,稍不留意,便进退失据,宽严皆误,其难其慎,真是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。”
代善说:“我明白,我明白。依我看,你眼下已是叔父摄政王,代天摄政,便可总揽乾纲,独运威福,也就是说,你愿意怎么干,你就可怎么干,别人的话,你听也罢,不听也罢。”
济尔哈朗也说:“对对对,这话对极了,你眼下已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了,判令行权,全在乎你,你又何必顾及别人说什么呢?”
多尔衮一听,觉得两个哥哥的话,虽然句句是顺着自己来的,但听后总觉有些言不由衷,什么总揽乾纲、独运威福,什么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这分明是不满嘛,他明白,他们不满自己什么地方,心想,自己千辛万苦、宵旰忧劳,才有今天这局面,他们跑来,坐享现成,居然还享有德高望重的名声,竟然放着这个富贵闲人不做,却听信他人之言,棉里藏针地对付自己,真是牛耕田,马吃谷,马却不知牛辛苦。越想越有气,于是淡淡地一笑,说:
“二位哥哥,方才小弟说,办事有不周全的地方,要请你们不吝赐教,你们怎么就不能指出一二呢,有话明着说多好。”
代善说:“依我看,你眼下所作所为,已远胜周公辅成王故事了,既已尽善尽美,我们又何必指手画脚,多此一举?”
济尔哈朗说:“是的,不在其位不谋其政,我们能说什么呢?”
多尔衮笑着摇头说:“小弟不信二位哥哥今日专程前来,就是为了说两句恭维我的话。”
代善一怔,不由望着济尔哈朗,吞吞吐吐地说:“是的,不不,我们只是来看看你,十四弟,你可别误会。”
多尔衮说:“二哥,小弟误会什么呢,有道是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,又何况小弟我呢。你们一定是有话不说,成心要等在边上看小弟的笑话了。”
代善和济尔哈朗齐声说:“真的没有说的。”
多尔衮于是铁青着脸,说:“真的?”
二人说:“真的。”
多尔衮连声冷笑着说:“我看未必,就说此番的加恩众将士吧,本是皆大欢喜的事,为什么要遗漏一个不该遗漏的人呢,有道是一人向隅,举座不欢。”
二人同时问道:“谁?”
多尔衮说:“我的好哥哥,你们真的那么健忘吗?小弟说的这人,就是原肃亲王豪格啊,他本是先帝长子,虽说没有良心,把个亲叔叔作仇人杀,但他不要我这个叔叔,我能和他一样,也不认这个亲侄子吗?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呢,国家用人之际,连过去与大清为仇的汉人我也要重用,何况他还是先帝长子,且是个将才呢!”
代善一听这话,似有难言之隐,半天没有作声——其实,他二人就是为豪格之事来的,豪格在高墙内圈禁,人瘦得只剩一个空壳,皇族中有不忍者,乃趁着迁都之机,悄悄向代善及济尔哈朗代为陈情,代善知豪格罪孽深沉,不敢做主,今天邀济尔哈朗同来,却一直不便开口,不想多尔衮一下就猜到了。眼下代善见多尔衮自己提起,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乃把眼来瞧济尔哈朗,不想济尔哈朗口虽快,却不会说话,竟说:
“十四弟,若是你能舍弃个人恩怨,放豪格一马,可真是大恩大德了。”
多尔衮一听这话,不由头一偏,紧追问道:“我舍弃个人恩怨,放豪格一马?这么说,是我与豪格有私仇了?”
济尔哈朗话才出口,代善便觉不妥,赶紧驳正说:“豪格有罪,罪该万死;十四弟惩办他是为了申国法,肃皇威,今天也是为了国家,为了先帝的面子,法外施仁,怎么是放他一马呢?”
济尔哈朗知道自己说漏了嘴,赶紧点头说:“是的是的,看我这嘴竟这么笨,好话说成了反话,十四弟,你不要见怪。”
多尔衮叹了一口气说:“又说错了,我见什么怪呢?我只求二位哥哥能体谅我的苦心罢了。”
代善和济尔哈朗于是都来抚慰多尔衮,好听的话说了一笸箩。
多尔衮当下留两个哥哥在府中用餐,饭桌上,代善和济尔哈朗说话更小心翼翼了,只是扯南山,塞北海,尽说些不相干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