左懋第他们用完早餐,立即准备正事,可鸿胪寺的官员却说不急,说已代他们奏明摄政王,但还没接到何时接见他们的旨意,只能耐烦等着。
等着就等着,总不会不见,就不相信夷人连银子也不要。可一连等了两天,仍然没有动静,左懋第不耐烦了,心想,就这么晾着,不干不湿,不是成心作弄人吗?转念一想,摄政王见不着,我就去见吴三桂吧,我们的使命中,不是还有一项是策封吴三桂为大明的蓟国公吗?
陈弘范和马绍愉也同意他这一方案,认为吴三桂不能躲着不见。
可等他把这个意思告诉鸿胪寺的官员时,那个官员竟哈哈大笑起来,笑毕竟说:“什么,你们才封吴三桂公爵?他可是我朝的平西王呢,眼下摄政王爷正在灯市口附近,为他大造平西王府,有谁会这么傻,放着现成的王爷不当,去当你们这个公呢?”
左懋第皱了皱眉,说:“你别管这么多,我要去见见他,到时便清楚了。”
这个官员抿嘴一笑,说:“你让我不管我就不管吗?也罢,你就让人去通报一下,看平西王爷愿不愿见你们?”
左懋第唤来一个熟悉京师街道的心腹,让他持自己的名片,去吴三桂的府上通报,说奉旨策封,让他前来接旨。这个心腹出去整整一个时辰,结果垂头丧气地回来了,说吴三桂不愿见面,连名片也不愿接受,他于是等在府外,等吴三桂出来时,递上名片,不想却被吴三桂的侍卫用马鞭子抽了一顿。
左懋第听他如此一说,气得嘴唇发乌。就在这时,只见一人,身着便装,贸贸然走了进来,一见左懋第,立刻躬身一揖,道:
“大哥别来无恙?”
左懋第一听声音便知,此人是自己的亲弟弟左懋泰,不由吃了一惊——左懋泰是崇祯十年中的进士,一直在翰林院任编修,兄弟一南一北,书信往还不绝,但自大顺军进入北京后,他们之间便不通信息了,在他想来,懋泰身为儒臣,忠孝节烈常不离口,此番崇祯殉国,他一定也是殉君了,所以,他打算办过大事后,再向熟人打听懋泰的下落,如果死了,也一定要找到他的遗骸,归葬祖茔,不想眼下他竟站到了自己的眼前,左懋第以为是眼花了,又再次将眼前这人细看一遍,果然是懋泰不差,不由警觉起来,乃大声喝问道:
“你是何人,竟敢来闯使者公馆?”
懋泰不由大声哭道:“哥,我是左懋泰呀,你怎么不认识了呢?”
懋第说:“什么左懋泰,我不认识你,不错,我确有一个弟弟,可他在国变时,追随大行皇帝去了,忠臣烈士,无人不景仰的,你是何人,竟敢冒充他的名字?”
懋泰大哭道:“哥,你不要再提什么大行皇帝了,吴三桂不是世受国恩吗,可他眼下已是大清国的平西王了;洪承畴还不受恩深重吗,可他眼下已是大清国的太子太保、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了,小弟才吃了几天的皇恩奉禄呢?也仍被留用在翰林院,今天,我是特来劝你的,眼下大清兵强马壮,就要兵发江南,你不要回去了,那里已是兵凶战危之地了,不如就在这里,跟着小弟同为一殿之臣,摄政王一定不会亏待你。”
左懋第一听这话,又羞又急,不由抽了懋泰一个嘴巴,大骂道:“胡说,我是什么人,你是什么人,怎么能同为一殿之臣?你滚吧,我不认识你!”
陈弘范一见,立刻上来劝阻道:“萝石,这又何必呢?”
左懋第怒发冲冠地吼道:“不用再说了。我等奉旨前来,国书未交,照例不能与外人私相交结,来人啦,将这人赶出去!”
说着,逼着左右,将懋泰赶出去。左右无奈,只好推推搡搡,把懋泰推了出来。
不想懋泰走后不到一盏茶久,左懋第尚未从无限伤心和愤怒中醒过神来,忽见大门外,突然来了一队兵丁,有一二百人左右,一个个神情肃穆,动作整齐,他们驱散闲杂人员后,分两排站在大门外,一个骑马的军官,在指挥左右警卫,陈弘范见此情形,吓得脸都白了,说:
“不好,只因拒降,他们便要逮捕我们了。”
左懋第见此情形,反而镇静起来,说:“不慌不慌,两国交兵,不斩来使。再说,我们又不是来下战表的,而是来修好的,怕什么呢?”
正说着,只见大门外又来了一溜骑马的官员,一个个雄赳赳、气昂昂的,直进到二门才下马,有五人旁若无人,竟笔直走上大堂,领头一人,更是十分魁伟,丹凤眼、卧蚕眉,威风凛凛、仪表堂堂,紧跟在身边一人,虽略矮略胖,但面目却更凶狠。此二人一上来,立刻走到大堂上的座位上坐了,旁边这人大声道:
“谁是南边来的贡使?”
众人立刻拿眼来看左懋第。左懋第不由一惊——这是一句极不礼貌的话,虽只短短的八个字,却有两处不能让人接受,一是他只称“南边来的”,而不称“大明国来的”;二是他们是来犒劳盟邦的,或者说是来送谢礼的,感谢清兵帮大明赶走了流寇,而不是什么“贡使”。堂堂大明,怎么能向原来的守边小夷“进贡”呢?再说,对方在堂上坐着,自己却在堂下站着,这不是在受审吗?
但处此突发情形下,他又无可奈何,看此人排场,单凭这大队卫士,谅来也是个人物。只好上前一步,先驳正他的问话道:
“本人乃奉大明国弘光皇帝陛下之旨意,前来致谢清国的,称劳军使可,称议和使也可,称贡使则大不可,请问阁下何人,有何贵干?”
矮个子一怔,马上说:“我们是何人,是你能问的吗?”
这是什么话?左懋第正要驳他,堂上端坐的那人却笑了笑,用较为平和的口吻说:“何物弘光,我们怎么不知道?”
说着,他又问左右道:“你们可曾知道?”
左右皆说:“我们从未听说过。”
左懋第明知对方是在侮弄他们,但仍忍气吞声将福王被众臣拥立的过程,向堂上这人说了一遍,话才说完,堂上这人竟质问道:
“弘光之立,可奉有崇祯遗诏?”
左懋第不慌不忙地回答说:“崇祯皇上殉国,事起仓促,哪能事先立下遗诏?眼下太子及永、定二王不知下落,今上为神宗嫡孙,论序当立。”
堂上这人一听,竟哈哈大笑道:“想当初流寇犯阙,北京危急,你们在南边不发一兵一卒勤王,却像老鼠一样藏在洞中;眼下崇祯殉国,并无遗诏,你们却不顾大仇未报,逆贼未擒,擅立皇帝,你们不是开口闭口就说正名吗,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难成,这个弘光,分明是个乱臣贼子,你们所奉为乱命,还有什么脸称使者?”
左懋第没料到这个夷人居然如此善辩,正要据理驳他,一边的马绍愉却先开言道:
“要说名不正言不顺,应该是你们夷人,你们乘人之危,深入内地,擅踞禁中,窃攘神器,应及早退兵,才是上策。”
旁边的矮个子一听,不由指着马绍愉的鼻子大声喝道:“胡说,我们是乘人之危吗?我们可是你们的平西伯痛哭流涕请来的,这北京城是我们从流寇手中夺来的,流贼也是我们追到陕西去的,要说名正言顺,再也比不过我们了。试问,当流寇肆虐时,你们却坐视不救,眼睁睁望着那个崇祯皇帝去自杀,这又该当何罪?我们为你们代为剿灭流贼,你们不好好谢我们,却私立弘光,这又该当何罪?”
左懋第说:“当时大江阻隔,消息迟缓,就在我们史阁部闻讯后,正欲督师讨贼时,神京已经沦陷了,怎么能说是坐视不救?就是眼下,我们奉旨前来,也是要与你们商量,要在万寿山觅一地方,重新厚殓先帝。”
堂上这人又冷笑道:“哼,流贼与我们并无仇恨,我们是本着守望相助之义,才来帮你们剿灭的,你们的先帝也已由我们代为埋葬了,岂用你们这时来厚殓?眼下流寇仍然猖獗,你们不去剿灭,却来这里饶舌,真是恬不知耻。若不取消帝号,便是天有二日,这就怪不得我们要来讨伐你们了。”
左懋第说:“怎么能怪我们不剿流寇呢,使者此行,就是要与你们联合,共同剿灭流寇的。”
堂上这人说:“剿灭流寇?流寇马上就要被我们消灭了,眼下江南百姓,正仰望王师,不日我们大军就要顺承民意,去解民于倒悬。”
边上这矮个子也说:“对,别再多言,我们马上就要兵发江南,就让那个弘光皇帝快快投降吧。”
左懋第闻言吃了一惊,他已看出这两个人有些来头,且决非等闲之辈,得认真对待,不由说:“什么,你们还要南下?我们大明何曾亏负你们女真人,你们赖在北方不走,放着流寇不剿,反要打过长江去,这不是无理犯边吗?”
矮个子哈哈大笑说:“无理犯边,这是什么话?古人说得好,天下者,非一人之天下,乃天下人之天下,大明的江山,也是朱元璋从蒙古人手中夺来的,我们女真与蒙古是兄弟,难道不能让我们夺回去?你们姓朱的坐江山也坐了二百多年了,也该让我们爱新觉罗氏来坐坐了。”
左懋第说:“我们太祖起兵,是因蒙古人无道,残害百姓,眼下大明皇上并无失德之处,怎么能容你们取而代之?”
堂上这人说:“哼,你们忍令崇祯自杀,坐视不救,其罪一;没有遗诏,擅立福王,其罪二;诸将拥兵,残害百姓,诸臣相攻,各立门户,其罪三。有此三罪,人神共愤,王法所不能容,我们整顿六师,发兵讨伐,真正是上承天命,下顺民心,你们快投降吧,投降免死。”
说着,拂袖下堂,准备离去,左懋第赶紧拦住他说:“请问,你们安排我们几时觐见你们的大汗,几时递交国书?”
那人止步,望着左懋第连连冷笑说:“什么大汗,应称大清皇上;什么国书,只能称表文,称奏章,你这人一点规矩也不懂,还充什么使节?”
说着转身就走。他这一走,那个矮个子马上凶相毕露,说:“你们的贡物呢?快快如数交我。”
左懋第心想,既然清廷如此不讲理,我们不能将金银交与他们,但处在这种情形下,不交能行吗?他望了陈弘范和马绍愉一眼,他们也正惶然无计地望着他,只好说:
“我再说一遍,是礼品而不是贡物,既然有旨交与你们,我们当然会交,但要见过你们的大汗,递交了国书后才能交礼品。”
矮个子怒声道:“还在说大汗,告诉你们,眼下我们大清的皇帝尚在盛京,当国的是摄政王,摄政王有旨,我们不承认什么弘光朝廷,你们可将贡物交与我,然后滚出北京。”
说着,手一挥,手下的兵丁便走向庭中装着金银的车辆。
左懋第此时仍不想和他们彻底翻脸,只好走上来,指着其中一口木箱说:“此中有白银三千两,是犒赏蓟国公吴三桂的,你们不能拿走。”
矮个子哈哈大笑说:“我们大清待吴三桂恩重如山,他连你们的面也不肯见,岂要你们的银子,你们也太小气了,我们封吴三桂为平西王,你们却只封他一个公,他岂在乎这个公呢?”
说着,对旁边的一个官员下令道:“统统带走。”
这班兵丁上前,不由分说便要将大车赶走。左懋第一个护卫欲上前拦阻,被左右一推,竟推出好几丈远。于是,三个使节就眼睁睁地望着金银及缎匹被拉走了,连收据也没有一张。
第二天,大队清兵涌进鸿胪寺,宣布摄政王旨意说,贡使不宜久留京城,你们必须立刻回去,传语弘光,宜识时务,削号归藩,肉缚请降。不然大兵到日,小小金陵,玉石俱焚。
说完,便有兵丁上来推搡他们,他们就被押着,仅带着个人行李,狼狈地走出北京城。
左懋第一行才走到沧州,副使陈弘范就叛变了——他上书摄政王,建议扣留左懋第和马绍愉,由他一人去江南招降福王。多尔衮接受了他的建议,传旨将左懋第、马绍愉扣留,放陈弘范一人回南。
这以后,豫亲王多铎下江南,迅速灭亡南明,左懋第终因不肯降清而被杀,这当然是后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