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明使团一行人终于进入北京城,住进了鸿胪寺,身为正使的侍郎左懋第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。
北京城的居民,不知是害怕,还是漠不关心,他们对使团的到来很是冷淡。就是鸿胪寺这班官员,大多为前朝留用人员,与使团中人,应是很熟悉的,可见了南来的使者,面上没有露出半点故国之思,冷冰冰的,如同接待外国使节。
对于这点,左懋第尚能理解,心想,这是处在满人威逼恐吓之下的缘故。
此时天色已晚,使团大多数人腹中饥饿,副使陈弘范向鸿胪寺官员要吃的,却遭到了拒绝,说是用餐的时候已过,而陈弘范派手下一个护卫出外买时,又遭到了阻挠,守大门的清兵操一口满语,哇啦哇啦,对他们很凶,懂满语的副使马绍愉前去交涉,却被告知,天色已晚,不能随意出入,这是摄政王的谕旨。
这不是遭到软禁了吗?左懋第的心,一下跌到了冰窖里,看来,原来所最不愿看到的情况,终于发生了。
这些年,烟尘四起,烽燧频传,身在陪都为官的他,也不曾有一日安逸,但比较起北京来,南都相对要清闲些,可惜好运不长,当帝后殉国的消息传来时,南京各衙门的官员,除了那班毫无心肝者,一个个无不感到天崩地陷了,但左懋第身为人臣,伤心而不绝望,家贫莫当长子,国难莫作大臣,挽狂澜于既倒,救绝国于危亡,他无时不觉重担在肩。
可惜是吴三桂引清兵入关,他们不知个中究竟;北方兵连祸结,消息阻隔,他们对时事的判断,很不准确,到五月中旬,有官员从北京逃出,这才得到流寇已败往关中的确讯,但清兵却并未退往关外,神京仍沦入敌手,崇祯灵榇未安,凡此种种,皆臣子的责任,可要光复大明,谈何容易。
说起来,清兵是大明的宿敌,两害相权取其轻,为了替崇祯报仇,就是向宿敌借兵,也不能顾了。所以,南都诸臣,对吴三桂的行为是能理解的,怕的是请神容易送神难,一旦清兵翻脸不认人,赖在北京不走,则又是前门驱虎,后门进狼了。
眼下,左懋第奉旨为使了,这正是受命于危难之中。朝廷给他们的使命是联络清兵,共灭流寇,拉拢吴三桂,将清兵礼送出关,然后扩清寰宇,奉新皇上还都。凡此种种,皆建立在毫无把握的空想之中,能如愿吗,万一清兵不肯退,多尔衮有亡我之心,那他们这一去,不是羊入虎口吗?
左懋第以常理推测,后一种情况很有可能。临行时,已和妻子诀别,他明白,此行无异虎口探食,生还的希望极其渺茫。
他们一路北行,触目处,庐舍空虚,人民逃散,田园多半荒芜,甚至上百里不闻鸡鸣犬吠。使团一行,几百兵丁,押着十万白银、一千两金子及上万匹绢缎,穿梭于土匪、乱兵横行的途中,个人生命及公家财产皆悬于一线。
但左懋第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些,而是清廷的态度。他们一行才进入山东,遭遇清兵时,便受到了极不友好的对待,在济宁州,地方官不许使团进城,他们只好宿营野外,而城上的清兵还向他们住的地方打炮,摆出进攻的架势;至德州,清朝的山东巡抚方大猷告诉他们,说已奉摄政王谕旨,南明使者经过的地方,有司不必招待他们,并让他们自备盘费。
左懋第见此情形,明白这是在故意刁难,但他仍认为这是地方官不明事理,他寄希望于清廷,寄希望于吴三桂。不想到达天津后,清朝的总督骆养性又一次传达了摄政王的旨意,对使团的人数,进行限制,只许百人进京,其余皆留在天津。
骆养性原是明朝的锦衣卫指挥使,眼下降清了,就对故国的使者、昔日的同僚,摆出一副可憎的面孔。左懋第忍气吞声和他理论,但骆养性也不肯通融,万般无奈,左懋第只好将人员精简。就这样,他们终于到达北京城了,不料到京后,竟是这么个情况。
此时,马绍愉仍在和那个守大门的官员争论。左懋第知道这是无益之争,此人看来只是奉命行事,多言岂不是白费精神?于是他把两个副使召到自己住的房间,让一个心腹护卫守在门口,不许外人进来,然后和两个副使商议。
左懋第尚未开言,马绍愉先愤愤不平地说:“真是莫明其妙,我们是使者,又不是囚犯,怎么可不让我们出去呢?”
陈弘范却冷静得多,他摇了摇头说:“看情形,虏廷根本就没有诚意,这分明是要软禁我们。”
左懋第点点头,面色十分严肃,说:“确实如此,如有半点诚意,也不会这样怠慢使者,看来,我们这趟差事很艰巨,很不好办,为了不辱使命,我们可要有心理准备。”
马绍愉不由连连点头,陈弘范却没有答言,左懋第留神他的脸色,见他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,不由唤着他的表字道:
“继之有何高见?”
陈弘范吞吞吐吐地说:“依我看,这,这事明天就可见分晓。”
明天是何情形,左懋第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礼节,明日去虏廷,面见他们的大汗,到时跪不跪拜?他将这个问题提出来,陈弘范立刻说:
“依我看,这自然是要跪的,且不说眼下清国是我们的盟邦,帮我们打败了流寇,就是为了完成我们的使命,我们也应该让人家高兴,不然,只怕不但不能完成使命,且有性命之虞。”
马绍愉一听,不由瞪着眼睛大声道:“这可要思前想后,考虑周全。”
说着,他唤着左懋第的表字说:“萝石,你是老前辈,这跪与不跪,可关乎个人名节。”
马绍愉这以前曾任兵部郎官,当年崇祯帝欲秘密与清兵议和,兵部尚书陈新甲奉旨派他出任议和使,后来事机不秘,引起言官弹劾,陈新甲因此被杀,而马绍愉也被贬官。当时弹劾马绍愉最力的便是他左懋第,此番左懋第奉使,他本不想让马绍愉同来的,无奈缺一个既懂满语,又悉夷情的人,他才勉强同意,眼下,马绍愉是在下逼脚棋,想让他出面担责任。
左懋第叹了一口气说:“处此形势之下,我们何能矜于个人名节?只要有利国家,有利我们完成使命,礼节上不妨稍从委曲。”
陈弘范听他这么一说,连连点头,可马绍愉却冷笑着说:“既然正使这么主张,本人我从命就是,不过,话要说在前头,将来万一言官提起弹劾,本人可不愿代人受过。”
还才到北京,尚未见到清廷一个正式官员,使节三人,便如此颉颃不下,左懋第的心,不由更加沉重起来,虽耐心和两位副使把可能出现的事,细细地摆谈了一遍,也商议了应对的方案,但在他们离开后,他却一直睡不安宁。
得知南朝使者到达后,多尔衮不由得意地笑了。
眼下,在他的御案上,放着一张奏疏,这是山东巡抚方大猷奏报上来的。这个方大猷是个鬼灵精,他已把正副使者的资历、北行的目的,及国书内容打探得清清楚楚,眼下细细奏报上来,多尔衮拿着奏报,看着看着就想笑。
小小的南明,乌烟瘴气,竟还做着与大清分庭抗礼的美梦,他们使者赍来的国书上,竟称我大清皇帝为可汗;议及割让土地,竟只限于山海关外的瓯脱之地;议及岁贡,要等三年之后,大清没有匹马犯边才酌量增加三成。
多尔衮想,这不是白日做梦吗?“大清没有匹马犯边”,眼下我就要大举“犯边”呢。
就在这时,豫王多铎前来辞行了。
经过两个月的休整,八旗健儿一个个精神抖擞,都想南征一显身手。为此,多尔衮派英王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,率军征讨李自成,平西王吴三桂、智顺王尚可喜各以所部随从,由山西攻陕西;又派豫王多铎为定国大将军,恭顺王孔有德、怀顺王耿仲明随同,率大军渡黄河南下,准备收拾弘光小朝廷。阿济格已于三天前出发了,多铎今天来请训,明天正式出发。
多尔衮正想与人说笑话,于是先不谈南征的事,却把南明使者到京,及其目的说与多铎听。多铎也觉有趣:这不是一个垂死的人,还在想洞房花烛,还在想抖阔显摆吗,真是自不量力。于是,他将方大猷的奏疏一丢,说:
“十四哥,不要为这事花费精力了,他送来了金子银子,我们照单全收,人呢,肯降便罢,不肯降砍他的狗头。”
多尔衮摇了摇头说:“不行不行,当官不打送礼的,人家送金子银子来了,我们怎么还要杀他呢,再说,你这么做,有些人口虽不说,心里会以为我们理亏,怕说不过他们。”
多铎明白,十四哥口中这“有些人”是指洪承畴等汉官。我朝虽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南明小朝廷,看不起他们派来的什么使者,但十四哥是个事事不愿示弱的人,口舌之争,也不能拜下风,得折服他们。多铎于是说:
“那,你打算接见他们?”
多尔衮嘴巴一瘪,露出一丝冷笑,说:“接见?不,我若接见,必接受他们的所谓国书,接受他们使者的朝拜,那么,不等于承认了这个小朝廷吗,承认了人家,怎么好出兵去打人家呢?”
多铎不解地说:“那,那又如何处分他们?”
多尔衮果然胸有成竹地说:“十五弟,据我所知,这班汉人自恃口才,特注重舌辩,所谓回翔坛坫,樽俎折冲,是他们的拿手好戏,此番我想去领教领教他们的口才,看他们能不能说过我。”
多铎一听,不由兴趣盎然,说:“十四哥,你想去和他们辨论吗?”
多尔衮笑着点头说:“对的,我想不在正式场合接见他们,却想化妆成一般官员去看他们,和他们舌战一番,看到底谁能说过谁,你愿陪我去吗?”
多铎当然愿意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