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、摄政王爷 4.万里车书盍混同

多尔衮早在进入北京不久,便开始留意江南的情况,那时史可程尚未南下,他便示意史可程,让他向哥哥史可法写信,虽然后来连史可程也走了,他也经纬万端,没有时间、没有力量考虑江南的事,但心中未尝一日忘怀,今天,终于有了江南的切确消息。

塘报是由奉旨招抚山东、河南的户部右侍郎王鳌永发来的。上面说,据谍报,南明诸臣已于南京拥立福王朱由崧为皇帝,并于五月十五日正式登基,以明年为弘光元年,以史可法、马士英等为大学士,颁发即位诏书,号召天下“戮力匡襄,助予敌忾”——共同剿灭流寇。为了完成这一事业,他们乃派出兵部侍郎左懋第、左都督陈弘范、太仆寺卿马绍愉为使者,携白银十万两、黄金千两、缎绢万匹,北上求和于我大清,并晋封吴三桂为蓟国公。眼下这个使团已快走到山东境内了,王鳌永特为此请示机宜。

多尔衮匆匆看完塘报,一边递与身边的阿济格与多铎,一边冷笑着说:“图官在乱世,觅富在荒年。这个吴三桂,真是左右逢源,我们才封过他为平西王,这里弘光皇帝又封他为蓟国公了。”

多铎也已草草看过了塘报,笑了笑说:“我不信吴三桂会放着这个王不当,而稀罕这个蓟国公,要紧的是我们不能让这个弘光皇帝养成气候。”

阿济格却皱起了眉头。刚才他还说要继续追击李自成,那是因为李自成已是癞皮狗,不堪一击了,眼下一提伐江南,立刻就想起了江南的酷暑,不由产生了畏难情绪,说:

“不让它养成气候又待怎的,我们眼下还有力量打过江去吗?我看,重演五百年前旧事也就可以了。那时,也是划江而治,大金国在北,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南,他们也是派使者北上求和,也是向大金纳贡称臣。不过,十四弟,据愚兄看来,如果和他们议及国土,必以长江为界;议及岁贡,口不妨开大些,他们若不答应,我们便盛张兵威,吓唬吓唬他们。”

多尔衮注意江南动态,时刻在完善心中的宏图壮举,他也很想先和两个兄弟谈谈,不料今日才说起,并未向阿济格征询意见,这个十二哥却是这个口气,这一来,叫多尔衮左右为难,只好望多铎摆一摆头,说:

“十二哥,你想得可真远,是否连往来国书上的称谓也想到了?是不是还要让这个弘光自称儿皇帝,称我们才六岁的侄子福临为爹爹?”

阿济格已把十四弟的神态看在眼中,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,反理直气壮地说:“这个可要看你的了,我们兴师动众而来,为的是什么?我们可不能吃亏,他们若不想多给我们金银珠宝,我们不妨作出要南征的架势,兵不厌诈嘛。”

我们兴师动众而来,为的就是多得金银?多尔衮显然不屑一顾,虽然下江南的计划早已在他脑海里形成,眼下也不好说得,他懒得再争,因为对方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,只好微笑着,用调侃的口吻说:

“十二哥,江南可是好地方,且不说六朝故都,秦淮金粉,雨丝风片,烟波画船,就是那三秋桂子,十里荷香,也不知倾倒了多少人,有传说说,我们的祖宗、大金国的海陵王完颜亮,就因为读了柳永那词后,才兴起灭宋之念的。眼下的江南,我想应该是更美了,你就看着让南蛮子快活?”

阿济格此时坐在地上仍叉开双腿,且用袍角当扇在扇风,对十四弟所说的江南美景,毫无兴趣,摇摇头说:

“江南好,让它好去吧,雨丝风片,烟波画船的地方,又怎么纵马驰骋?再说,十二哥我怕热。”

多尔衮望着这个身材已渐趋肥胖的哥哥,叹了一口气说:“看来,你是断断乎去不了啦,那么,我们从长计议罢。”

听他这口气,是不想在这里议。多铎知趣,乃向阿济格递了个眼色,于是,兄弟双双告退。

多尔衮待两个兄弟一走,便立刻传旨召见洪承畴。

洪承畴面容庄重、步履从容,迈步走上石阶,进殿后行礼如仪。多尔衮端坐坑上,笑盈盈地望着他,说:

“洪先生,坐。”

洪承畴不是阿济格,可不敢席地而坐,且不说他没有这个习惯,在摄政王面前席地而坐,也是一种失仪的行为。多尔衮深知这道理,为优容洪承畴、范文程、金之俊等汉臣,每逢单独召见,事先便令内监预备一个锦墩,供赐座时备用,召对时,满人必自称奴才,但多尔衮却下旨,让汉人的文臣只称臣,而不必自称奴才。眼下洪承畴谢过坐,小心翼翼地在锦墩上坐了半边屁股,多尔衮说:

“洪先生,王鳌永来的塘报你也看看。”

说着,他将那份塘报递与已起身的洪承畴。

南明的诸臣拥立福王朱由崧的事,洪承畴是早已听说了。上一代老福王朱常洵本是万历皇帝的爱子,虽因群臣的阻挠而未能立为太子,但万历帝把他封在洛阳,赐了他不少田庄,也让他带走不少宫中重宝。此举并没有为这个爱子带来好处,反因此使他死得更惨——福王太富有了,为大顺军所垂涎,李自成破洛阳,福王因太肥胖跑不动而被擒获,堂堂的藩王,竟被人家像杀猪一样,杀了三百多斤肉,和鹿肉做成了福禄宴,血被合成了福禄酒,说起来真是骇人听闻。儿子由崧南逃金陵,先是被立为监国,眼下又被立为皇帝。

洪承畴匆匆看完塘报,摄政王召见的目的便不难揣测了。于是,他恭恭敬敬地将塘报呈上御案,静候摄政王问话。

多尔衮说:“洪先生,你对这事有何看法?”

洪承畴赶紧站起来回事,多尔衮把手扬了扬,说:“不妨事,这里无他人,先生尽管坐着说。”

多尔衮说:“既然史可法一身系南明安危,洪先生何不以孤的名义,向这个史阁部写一封信,先来个投石问路呢?”

洪承畴领命,便要退下拟稿,多尔衮却让他就在此处写,于是,洪承畴就着王爷案几,援笔疾书,云:

大清国摄政王致书史老先生文几,予向在沈京,即知燕山物望,咸推司马。及入关破贼,得与都人相接见,识介弟于清班,曾托其手勒平安,奉致衷绪,未审何时得达,比闻道路纷纷,多谓金陵有自立王者。夫君父之仇,不共戴天,春秋之义,有贼不讨,则故君不得书葬,新君不得书即位,所以防乱臣贼子,法至严也。闻闯贼李自成称兵犯阙,手毒君亲,中国臣民,不闻加遗一矢。平西亲王吴三桂,介在东陲,独效包胥之泣,朝廷感其忠义,念累世之夙好,弃近日之小嫌,爰整貔貅,用驱狗鼠。入京之日,首崇怀宗帝后谥号,卜葬山陵,悉如典礼。亲郡王、将军以下,一仍故封,不加改削,勋戚诸臣,咸在朝列,恩礼有加,耕市不惊,秋毫无犯。方拟天高气爽,遣将西征,传檄江南,联兵河溯,陈师鞠旅,戮力同心,报尔君父之仇,彰我朝廷之德。岂意南州诸君子苟安旦夕,不审事几,聊慕虚名,顿忘实害……

多尔衮立于背后,看着看着,不由称赞道:“好,好,开宗名义,立论真是堂堂正正,尤其是这‘聊慕虚名,顿忘实害’一句转得有力。”

洪承畴蒙摄政王夸奖,不由得意,又援笔书道:

夫国家之抚定燕都,乃得之于闯贼,而非取之于明朝也,贼毁明朝之庙主,辱及先王,国家不惮征缮之劳,悉索敝赋,代为雪耻,仁人君子,当如何感恩图报,兹乃乘逆贼稽诛,王师暂息,即欲雄据江南,坐享渔人之利,揆诸情理,岂可谓平?

这一分析,也很投合多尔衮的心理,多尔衮连连点头。洪承畴于是信手疾书,把清兵入关,说得头头是道,南明擅立弘光,真是不识时务,史可法除了降清,也就别无出路。

信写完后,多尔衮立刻命人设法,将此书送达史可法之手。

信送走后,多尔衮一面调兵遣将,准备西征陕西的李自成,一面却认真收集有关南明的情报,准备在接待南明的使者时,先给他们一个当头棒喝。

这以后,南明的使者尚在途中,有关南明的情况,便源源不断地送达多尔衮的案前。

有消息说,朱由崧接替了崇祯的位置,便也将前明的党争和门户之见也一古脑地继承下来——帝后殉国的确讯,直到四月中旬才传到南京。其时,南京的兵部尚书史可法已得知北京危急的消息,他于浦口誓师,调诸镇北上赴援,得知崇祯已于三月十九日自缢于煤山,太子及两个世子下落不明后,南京的官员认为,国不可一日无君,应早定国是,择立新君,这才将史可法劝留下来。

这时,福王和璐王都已逃到了南京。按史可法和高弘图等大臣之意,立福王有七不可,即贪、淫、酗酒、不孝、虐下、不读书、干预有司等七大罪,而璐王却早有贤名。但马士英却以福王为万历皇帝嫡孙、崇祯皇帝的嫡堂兄弟为由,坚持立近不立远,立福王不立璐王,且马上派兵将福王送到南京登基。

这样,在争立新君这关键的一步中,史可法便落后马士英了。

这以后,便是入阁之争。马士英欲拉同党刘孔昭入阁,被史可法拒绝,马士英便千方百计将阮大钺拉出山,这个阮大钺本是魏忠贤的死党,声名狼藉,名列崇祯帝钦定的“逆案”,所以,此举遭到出身东林和复社的官员的坚决反对,马士英为达到目的,便向外放言,说他们欲追究“逆案”,我便要抛出“顺案”,原来大顺军进入北京时,很多士林名流都曾在李自成跟前称过臣,上过劝进表,像史可法的弟弟史可程,还有眼下的复社领袖、那个反对阮大钺最力的周镳,就是在劝进表上称颂李自成“比尧舜而多武功,迈汤武而无惭德”的周钟的哥哥。

这么一株连开来,立马扯烂一塘荷叶,搅浑一池清水——才七拼八凑、粉墨登场的小朝廷,一下就闹得牛脸对东,马脸向西了。

而那个已被立为弘光皇帝的朱由崧呢,真是让史可法说中了,他才当上皇帝,第一件事就是征歌选美——他让人把南京城的雏妓都宣召进宫,白昼宣淫,因奸致死雏妓多名;又嫌已有的宫殿不够气派,眼下正大兴土木,修建宫室。

多尔衮看着这些情报,不由不佩服洪承畴见事之明,立刻将多铎召进宫来,兄弟二人,促膝密谈。

多尔衮一边将这些情报让多铎看,一边说:“十四弟,所谓南明弘光朝廷,便是这么个样子,你看,史可法想与我们划江而治,能成吗?”

多铎匆匆看过,不由笑了,说:“十四哥,这个南明,地少官多,庙小菩萨大,这么吵吵嚷嚷,还想与我们划江而治呢,你只要给我五万兵,看我跨过长江,扫荡这班小丑。”

多尔衮不置可否,笑了笑说:“那天和你、和十二哥说起江南的事,他说他不耐暑热,只多得银子就行;你呢,五万人马便可跨过长江,我们可是亲兄弟啊,为什么差距会这么大?”

多铎说:“哥,十二哥那话我也听不下去,只是想起你才和他红过脸,不便又吵架,多得银子有什么用?江山是我的了还怕金银不是我的?”

多尔衮赞许地点头,说:“这就对了,宋太祖下南唐时就说了,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鼾睡。我们这卧榻之侧,不也一样吗?就是一个小孩子,你将一个饼掰成两下,只给他一半,他也要哭鼻子呢?”

多尔衮说完,乃大谈下江南的宏图壮举,多铎不由热血偾张,于一边摩拳擦掌,跃跃欲试。多尔衮说得兴起,乃笔走龙蛇,几下就在一张白纸上抄录下一首诗,让豫王看,并说:

“十五弟,那天和你们说起咱们的祖宗金海陵,说他读了‘有三秋桂子、十里荷花’的词后,跃然而兴南征之志,其实,这只是一家之言,据我看,海陵王算得个有雄才大略的人,只要看看他写的这首诗,便知他兴兵下江南,决不是一时的冲动。”

多铎一边接诗,一边说:“是吗?”

多尔衮用指头戳着那张纸,说:“看,这就是海陵王题于自己所画的江南山水画上的诗。”

多铎一看,只见上面写的是:

万里车书盍混同,江南岂有别疆封?
提师百万临江上,立马吴山第一峰。

多铎一边念诗,一边点头,说:“好,好一个立马吴山第一峰,真是有志气,有胆量。十四哥,小弟我一定能做到这一步。”

多尔衮笑着点头道:“十五弟,我知道你的为人,也相信你能做到这一步,十二哥却远不能比。”

多铎也骄傲地笑了,说:“鼠目寸光的人,不配做努尔哈赤的传人。”

多尔衮连连点头,表示有同感。接着,又喃喃地念着这首诗,说:“万里车书盍混同,完颜亮这是说,他要追步秦始皇,做到车同轨,书同文,统一中国。这以前,他弑熙宗自立,又修复燕京和汴京,使大金国国力蒸蒸日上,要说气魄和胆识,这个海陵王也可与始皇帝比肩了,可惜的是他未能做到慎始慎终,酒色财气,不能免俗,所以,功亏一篑,最终被部将杀死。我们呢,下江南是肯定的,先不管它雨丝风片,烟波画船,你不要与江南士人去争这些,却要争统一。”

多铎说:“哥,你放心,我不会学金海陵的,你就把这重担让我挑好了。”

多尔衮说:“不急,吃饼要一口一口地吃,事情也要一步一步地来,等消灭了李自成再议南征,到时,这担子就交与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