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济格从真定撤回,一路闹肚子拉痢疾,拉得他浑身发软,双腿无力,是躺在大车上回京的,几天下来,人几乎瘦了一个圈。行军路上,热浪袭人,他又肥胖,那汗水就像洗澡一样,可听人说,这才是五月,真正热的时候还在后面,到时真叫人受不了,而比起江南来,这黄河以北又还算是清凉的去处。
阿济格想:人说中原是好地方,怎么是这个好法?
摄政王对英王的凯旋很是欢迎。他因要去文庙主持祭祀孔子,所以,特派固山额真谭泰、何洛会等人迎至南苑,并传下谕旨,让随征将士在南郊扎营休整,阿济格、吴三桂等各自回府候旨。
吴三桂谢恩毕,立即遵旨回家——老家已没了,亲人也全完了,他眼下的家是多尔衮赐的新府第,也在灯市口,但阿济格却对这一道旨意有几分不高兴。
在皇太极时代,阿济格也常有带兵出征的时候,每逢得胜而归,作为兄长的皇太极,每次总是郊迎三十里,见面后,手拉手说起出征经过,嘘寒问暖,抚伤问病,兄弟之情,溢于言表。然而,今天多尔衮虽是摄政王,却是自己的弟弟,居然不出来迎接,就是豫王多铎,也不见影子。
阿济格看到欢迎的队伍是由谭泰、何洛会领头后,脸色马上就阴了下来。
谭泰、何洛会与阿济格见过礼后,略作寒暄,便与阿济格并辔进城,一路之上,阿济格显得没精打采,谭泰与何洛会知英王之意,也小心翼翼地陪着,不敢作声,快进广宁门时,阿济格居然发现了什么,突然指着街市两边的百姓说:
“奇怪,这些南蛮子怎么仍是老样子?”
南蛮子怎么是老样子,这话虽突兀,但谭泰、何洛会一听就明白,何洛会尚未开言,谭泰马上说:
“王爷是问他们为什么仍是明朝衣冠,没有剃发吗,唉,王爷不知,自剃发令颁布后,京畿一带的南蛮子势死不从,竟敢起兵反抗,摄政王于是改变主意了,不久前下旨,暂停剃发。”
阿济格在追击李自成时,已听说京畿一带有百姓造反,多铎奉旨镇压,听说不久就平息了,但百姓不剃发就依他们的吗?阿济格很气愤,于是说:
“摄政王代天摄政,日理万机,这些日子一定忙得很?”
谭泰又说:“是的,摄政王爷这些日子,真是忙得不可开交。”
说着,便伸出指头跪着说:“先是厚葬崇祯,率文武大臣行礼;又是颁诏免除京城官民的赋税;寻访前明的文臣武将,忙着为他们安排官职;今天更是大忙特忙的日子,因为要祭祀孔子,听说这祭孔的礼节十分繁杂,所以,摄政王爷跟在汉臣们的后面已操习好些天了,并于三天前还沐浴、斋戒、不近女色呢。”
何洛会也说:“要说,摄政王爷对汉学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,皇上才六岁,还未来北京,他便采纳洪承畴等人之议,已为他指定了经学先生,有他这么一提倡,眼下大家都在考虑学讲汉话了,论理评事,也想学汉人,言必称孔孟,有人还把那些酸夫子都聘为教习呢。”
谭泰又说:“要说呢,孔孟这一套在关外时,太祖爷也提倡过,可奴才却始终没搞清,听人说,这孔孟并不喜欢我们,称我们是夷人,那个孟夫子更是早在两千多年前,就告诫他的学生,说什么戎狄是膺,荆舒是惩,要用夏变夷。王爷可知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阿济格连连点头说:“好像是有这说法,可孤也没弄明白。”
何洛会忙说:“我明白,我明白,无非是说我们是野种,要想方设法将我们变过去。”
阿济格一听,不由火起,怒声道:“这孔孟如此可恶,那他为什么还跟着汉人屁股后面去尊孔?”
谭泰一听,正中下怀,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吞吞吐吐地说:“王爷,据奴才所知,我大清的太祖爷及先帝父子两代,都并不待见这班汉族文人。记得天命十年,辽阳的汉民造反,太祖爷一怒之下,曾要杀尽汉族文人,认为就是这班人在后面捣鼓。可不知为什么,摄政王爷却不同,他一见这班酸丁就笑容可掬,说什么信什么,这究竟是什么原因,奴才们可猜不透。”
谭泰说完,便连连叹息。阿济格见谭泰这神色,不由生疑,便追问他还有什么心事?谭泰不说,何洛会早忍不住了,又将昨天的事细细说了一遍。
阿济格越听越恼火。这谭泰姓舒穆禄氏,世居浑春,父亲郎柱为库尔喀部酋长,是最先归顺努尔哈赤的酋长之一;哥哥扬古利为后金大将,属正黄旗,在跟着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内部时,攻辉发、破渥集、灭乌喇,战辄有功,后战死朝鲜;这谭泰从征多年,立下过赫赫战功,官做到正黄旗的固山额真,凭的也是血战功劳,算是从龙旧族,屡世勋臣。今天,多尔衮居然不给他面子,不亲亲人亲仇人。阿济格想,我若不出来为他打这个抱不平,还有谁能打呢?
进城后,阿济格家也不回,便径直进宫,去见摄政王——他的十四弟。
从文庙回来,多尔衮仍激动不已。
本来,这是一般的祭祀,他可以不到堂,派一个官员作代表就可以了,但一想到这是入关后,代表一个新的朝廷、对大成至圣先师的第一次祭祀,从今往后,哪怕就是至高无上的大清国皇帝,也首先必须是孔孟之徒,他又岂能不去?
不想一到文庙,就被那里庄严、肃穆的气氛给镇摄住了,被祭祀时,那繁琐的礼节弄得手忙脚乱了。可以说,那里每一件器物,每一个乐章,每一次拜舞,都有学问、有典故;而念大学士冯铨为他撰写的疏文,更是佶屈聱牙,若不是事先已圈点,他一定读不断句。他知道自己在大堂上表现得十分拘谨,一点也不挥洒大度,一点也没有主持军国大计时,那么倜傥自如,心中在想,后面那一班汉臣一定在看他的笑话。
但他仍认认真真地拜,认认真真地读,且认认真真去体会。回銮的路上,他仍在想着孔子的话,心想,一部《论语》,洋洋洒洒上万言,句句都是治国的宝典、做人的要诀,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固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,就连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”这样的话,细细体会,也充满着机敏和睿智,就像是对自己说的。
多尔衮感叹,自己虽生长在帝王之家,但对儒家经典的研习却缺乏根基,这是与生俱来的缺陷,眼下,皇帝年幼,自己肩负辅佐幼主的重担,马上能得天下,却不能于马上治理之,何况还要以少数满人,来治理大多数汉人呢?
想到此,他决定今后的努力目标——一定要多多请教名师,于儒家的经典,细细探求,尽量弄懂其中的奥义。不想回到宫中,才两天时间,案上待批阅的奏章已摞成了一座小山,没奈何,他只能坐下来,一件一件地批阅。
第一份是金之俊上的。金之俊的侍郎衔虽仍挂在兵部,眼下却上了一道事权有关户部的奏章:秋征在即,应作早筹;示信于民,就在今日。万历年间,张居正为相,曾宽免民间赋税,但天启后,年年加征,辽饷、剿饷、练饷,名目繁多,差役下乡,如狼似虎,弄得民怨沸腾,导致天下大乱。摄政王既有省刑薄赋的晓谕,便应从现在做起,以往所有加征,都应豁免,恢复万历年间的则例标准,征粮时,朝廷只须将此旨意晓谕地方官,级级催督便可,不必再派钦差下去,以免转生滋扰。
多尔衮看了这道奏章,不由连连点头。立即想起那一回与金之俊在酒楼上相见时,金之俊和他谈起朱明弊政的情景,当时,金之俊痛抵崇祯皇帝的历次加征,认为国家徒蒙“加征”的恶名,好处却落到胥吏手上,贪官污吏借此层层敲比,百姓有苦无处诉说,不反又待如何?愤激之情,已是溢于言表。今天,金之俊又一次提出了省刑薄赋,多尔衮想,这个金之俊大概是怕孤健忘。多尔衮想,当时出加征主意的官员,一定是苦于国用不足,才主张加征,但不知实行起来,却是国家没有得到灾惠,百姓却遭了殃,成了饮鸩止渴之举,以当时明朝的版图,胜我大清多多,为什么会出现国用不足呢,无非是浮员、冗吏太多,开支浩繁;吏治腐败,因而层层中饱,只要精简了人员,杜绝了中饱,国家财政便不会出现短缺了,又何必加征呢?但要做到吏治清明、人员精干,不是一蹴而就的,须一步步做起,为使世人放心,第一个步骤,就是宣布我大清永不加赋……
百废待兴,多尔衮充满了信心,乃提笔醮墨,在金之俊的奏章上批道:朱明之失,弊在扰民,历年加征,有害于民而无益于国,开源节流,兴利除弊,何患国用不足?孔子曰:生财有大道:生之者众,食之者寡,为之者疾,用之者舒,则财恒足矣。孤特录于此,请诸君同看,今年赋税,可照万历旧章征收。钦此。
多尔衮批后,自己觉得还可,便放在一边,看另一份奏折。就在这时,阿济格一头撞了进来。
多尔衮对阿济格的到来很兴奋,忙停了手中公事,起身和阿济格行满人的抱见之礼,然后让座。
此时,东暖阁内只有一张大坑,多尔衮就坐在坑上,欲阿济格坐在旁边,可阿济格却像没看见似的,一屁股坐在地上。按说,满人本有盘腿而坐的习惯,阿济格这是旧习难改,可多尔衮却认为不雅,乃拍拍坑席,说:
“十二哥,坐上来。”
阿济格就像没听见似的,仍坐原地不动,平日兄弟相见时,那亲密劲丝毫不见,只板着脸像在生闷气。多尔衮以为是怪自己没有出迎,便解释说:
“十二哥今日凯旋,弟本应亲迎,可实在抽不出身,你该不怪我吧?”
阿济格面皮动了动,勉强挤出一点笑,说:“没什么,你眼下是个大忙人了,连孔夫子的祭祀也要你来管了,又怎么能来迎接我这个哥哥呢?”
多尔衮听出阿济格的弦外之音,不由笑了笑,接着说:“十二哥,人家对孔夫子那一份尊敬,是我们远远比不上的,就跟西藏人、蒙古人敬达赖喇嘛一样,诚惶诚恐,毕恭毕敬,半点也不敢怠慢,弟今天可是大长见识。”
阿济格说:“是吗,那你准备也为这个孔夫子上尊号?你也准备加封孔孟颜曾的后人?”
多尔衮说:“怎么不是呢,范先生、洪学士都有过奏议,要向天下人昭示,我大清仍一如既往,以孔孟之道治天下,以儒学为正学,为此,宜上夫子尊号。我准备尊孔子为大成至圣先师,准备封孔子的六十五代孙孔允植为衍圣公,其余颜、孔、曾、孟四家继承人俱封为五经博士,这事我准备在八月二十一日孔子生日那天宣布。哎,不是尚未宣布吗,你怎么知道?”
阿济格没好气地说:“我就能猜到,这班可恶的南蛮子用心良苦,准会在这事上做文章。”
多尔衮对这口气大不以为然——上回为此事与十二哥发生争论,他并没有说服这个十二哥,且十二哥那“蛮不讲理”,一度影响了他,使他过早地下达了剃发之令,今天十二哥气势汹汹而来,开口便是挑衅的语气,看来,一场争执,在所难免了,只好压住气,耐心地说:
“十二哥,以孔孟之道治国,但凡政务,照搬明制,这不是父皇在世时,就定下的吗?那时还是治理关外,统治的还是我们满人,眼下我们入关了,面对亿兆汉民,还能另起炉灶吗?要知道,儒学是治国的宝典,周公孔子是儒家的创立人,凡想治理天下的人,便都应尊奉他。”
接下来,多尔衮耐心地和这个文理不通的十二哥,谈起了治天下必先治心的道理,引经据典,一口气说了许多,阿济格却听得心不在焉。
跟在李自成的屁股后面追了一个多月,从山海关直追到真定府,阿济格可吃足了苦头,水土不服,生活不习惯,这还罢了,更可气的,是多尔衮那禁烧杀的法令,束缚了他的手脚。在阿济格心中,一直认为此番入关,与以前四次入关没有两样,无非是大捞一把,就说要打江山,在阿济格心中最多也就是能把大清的疆土,扩大至黄河流域,恢复他们祖先大金国的版图,再进一步,他便从没想过。眼下十四弟和他说这些,他全无兴趣,只笑了笑,说:
“十四弟,你不要扯远了,什么太祖爷要尊孔,那是父皇一时糊涂,或许他也没弄明白,说来说去,你不就是怕汉人造我们的反吗,这有什么,经此番较量,老哥我已把南蛮子那几招全摸到了,他们的骑射远不如我们,上得阵来,我们如同壮汉对病夫,那班人全不是我们的对手,他们要敢不服我们,就让他们试试我的刀子。”
多尔衮连连摇头,并苦口婆心地解释道:“十二哥,你错怪父皇了,父皇是个明白人,他清楚,治天下不是凭打打杀杀就能一下了结的,杀到最后,仍离不开文治,这就是治心,只有心服口服,才能海晏河清。这以前的汉人,有几千年历史,诗书礼乐,要远胜我们满人,所以,他们看不起我们,我们要臣服他们,就如同要驯服一匹烈马,只有牵住了它的辔头,才能使它归于驾驭,而这孔孟之道,说得好听,是治理天下的总纲,说白了,就是一根最好的拴马绳,能笼住汉人的头,使之皈佛皈法。”
多尔衮说起这些,真是头头是道,阿济格不是他的敌手,阿济格不由急了,嗫嚅了半天,记起谭泰跟他说过的话,乃说:
“我看你这么尊奉孔子,可不知人家喜不喜欢你呢。”
多尔衮一怔,说:“此话怎讲?”
阿济格冷笑着说:“人家孟夫子不是早在一千多年前,就告诫他的子孙,戎狄是膺,荆舒是惩,要用夏变夷吗;可我们女真祖先又几时教导过我们,要怎样去用夷变夏呢。”
多尔衮闻言,就像自己的心被人扎了一刀。他上上下下将这个十二哥看了一遍,心中很是恼怒,但仍继续用平和的口气说:
“十二哥,才月余不见,你竟大有长进了,这是谁教的呢?”
阿济格冷笑着说:“十四弟,你不也是在受教吗,你受汉人之教,便弄出有利于汉人的一套,我可不想丢了自己的祖宗。”
多尔衮一听这话,就像自己的隐私被人窥破,嘴唇微微颤抖起来。乃“忽”地一下站了起来,双手紧紧地抓着朱笔,为了把心里快要爆发出来的火气压下去,那支朱笔竟一折两断。
就在这时,豫王多铎一步跨了进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