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旗大军进入北京已一月有余了,北京城渐趋安定。
这天中午,正黄旗的亲兵队长尼雅翰上完操,只觉饥肠辘辘,一步跨进伙房,见摆在案上的只有青菜和豆腐,到处拨拉寻找,没有半点荤腥,他不由生气,对着掌勺的伙夫大声吼道:
“奶奶的,怎么尽是素菜?老子又没出家哩。”
伙夫朝他啐了一口,说:“你小子出口就是荤的,还说素呢,想鱼肉你当摄政王去,他的御厨里可有大鱼大肉。”
尼雅翰一听火了,乃朝他大骂道:“摄政王怎么啦,十多年来,老子的肉屁股磨破了几副马鞍子你知道吗?就是正黄旗的旗主也不是这么跟老子说话的,你小子伙头军一个,敢不好好地服伺爷们?”
这时,好友苏麻达过来了。一见尼雅翰跟伙头军生气,忙跑过来说:“尼雅翰,别跟他吵了,我们打野外去。”
尼雅翰瞪了苏麻达一眼,说:“这个时候打什么野外,”
苏麻达朝他眨了眨眼睛,低声说:“打什么野外你也不知道,还在我跟前吹什么箭法?天上飞的,地上跑的,见什么打什么呗。”
尼雅翰被缠不过,只好背上弓箭,牵马走出了营盘。
骑马出西直门往西北,不多远便是海甸。因为有好几处皇家园林,这一带成了禁苑,树木葱茏,花草茂盛,眼下明朝皇帝没了,上林御苑更是遭劫,这里原有一处鹿苑,饲养了很多梅花鹿及其它野物,此时也成了无主之物,被人抢猎一空,但也偶然有幸存者,苏麻达前天就曾和两个弟兄在这里射到过一只麂子,带到伙房里几个人饱餐了一顿,今天,苏麻达又把尼雅翰带到了这里,便是还想前天的美事。
他们策马而行,转过了好几处山岗,但黄天焦日,晒得人头昏眼花,却连一只小野兔也没发现,尼雅翰好失望。
身为正黄旗旗主的亲兵队长,尼雅翰手下也有五六十号人,官虽不大,但颇得旗主谭泰的信任,当年攻抚顺,谭泰率一军为左翼,半途遭遇明军的围攻,当时箭矢如雨,谭泰中箭落马,一名明军大将拍马朝谭泰冲来,要一刀了结他的性命,就是尼雅翰拚死上前,将谭泰背着冲出了包围圈,为此,他由一名普通的步兵提作了巴牙喇兵,后被提升为塔坦,两年后,做到了拨什库。
谭泰曾经许诺,只要他好好干,马上就要提他做翼长,掌正黄旗的大纛旗,可眼下的日子好难熬啊。
以前他们正黄旗随皇太极数次入关,哪次不是饱掠而还?打了胜仗,且不说皇恩懋赏,封官晋爵,就是每日的伙食,无一天不是肉山酒海,尽饱尽醉。可这次却不同了,不但不能烧杀掳掠,还要赈灾济困,救助老弱,甚至连自己的口粮,也要均出来济民,摄政王颁布了一系列的禁令,不但不能抢掠,还要保护眼前的一切,这无疑是加在八旗战士身上的枷锁,眼下,天天是青菜豆腐,尼雅翰嘴中,能不淡出鸟来?
就在尼雅翰于马上骂娘之际,苏麻达忽然低声说:“别骂别骂,看,那不是一只麂子吗?”
尼雅翰顺着他的手势朝前一看,只见前面不远处,有一处大苇塘,塘边有一户人家,竹篱茅舍,一个汉人老汉正在树荫下织鸡笼,旁边卧着一只大黄狗,正热得向着主人伸出长长的舌头。
尼雅翰不明白,苏麻达嘴中的麂子在哪里,不想苏麻达骑马近前,笑着向那条黄狗一指,说:
“你的眼睛真没用,看,那不是吗?”
尼雅翰仍不明白,但前面那只狗却似乎一下明白了,它忽地跳起来,几步窜向前,向着两个陌生人狂吠。
尼雅翰马上被提醒了——他娘的,老子并没有打你的主意你吠什么,不是找死吗?于是,他马上从背上取下弓箭,准备射狗。
狗叫声惊起了这个老汉,一见眼前这形势,便明白狗闯了祸,马上奔过来,一边吆喝狗,一面要阻拦尼雅翰,不想尼雅翰的手脚真快,老汉才到跟前,他那里飞矢已射出,只听“忽”地一声,一箭正中狗腿,那狗大叫一声,拖着箭便一瘸一瘸地往回跑,这里苏麻达也跟着补了一箭,正中狗的肚子,肠子一下垮了出来,立刻倒地死去。
老汉一见自己的爱犬被杀,不由恼怒,他也忘记了眼前的危险,竟指着尼雅翰和苏麻达破口大骂起来。苏麻达不懂汉话,虽明知这是骂人的话,也不管他,跳下马便来拖狗,这老汉一边上来争夺,一边仍骂不绝口,苏麻达火了,乃飞起一脚,将这个老汉踢倒,提起死狗,丢在马褡子里上马就走。老汉争不过两个军汉,但气忿难忍,不由指着他们大骂道:
“杀千刀的满鞑子,真是比土匪还不如。”
苏麻达不懂汉话,尼雅翰懂,他已是窝了一肚子火了,爷们杀一只狗有什么要紧呢,若照以前的规矩,爷们还要逢人就杀、遇房子就烧呢,这老杂毛不识好歹,竟然出口伤人。他一时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顺手从背上取出弓箭,朝这老汉就是一箭,只听“忽”的一声,一箭贯当胸,那老汉口中鲜血喷涌,立即倒地挣扎不起。
尼雅翰和苏麻达却兴冲冲地打马回营了。在他们营盘的背后,有一处破庙,庙祝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,却把锅盆碗盏丢在屋里,至于烂门窗、破桌椅到处都是,一时也烧不完,所以,弟兄们平日常在这里打平伙、开小灶。
苏麻达已瞄准了这里,他把马拴在树下,将狗拖到破庙里,立刻动手剥皮,尼雅翰却去约了另一个名叫萨布素的巴牙喇兵,自带了一瓶酒,来吃狗肉。
狗肉下锅后,约半个时辰,锅里渐渐飘出狗肉香来,尼牙翰好得意,正想三个人席地而坐,饱啖一番,就在这时,忽听外面有人在大喊道:
“在这里,果然在这里!”
尼雅翰一惊,细听口音时,似是平日的两个酒肉朋友。心想,这两个背时鬼怎么也得消息了,原想的三一三剩一是不成了,看来得逢五添作二。不想迎出来一看,竟吓出了一身冷汗——大坪里站了不少穿黄马褂子的御林军,一个个手持刀矛,都怒气冲冲地望着他,正中立着的那人,竟是当今紫禁城里的主人。
多尔衮是来西苑察看这破败的皇家园林的。
畿辅一带的暴动,已被他逐次平定。随着暂缓剃发令的颁布,以及大批粮食从关外和朝鲜运到,京城民心渐安,秩序也渐趋稳定,前明的文武百官,除了少数逃走,大部份都留了下来,且都来吏部报到候选。更让人欣慰的是吴三桂、阿济格一军已将李自成赶出了直隶,另一支清兵也进展顺利,眼下已进占霸州至德州一线,山东已是指日可平定了,降将唐通、姜瓖见大顺朝廷已是日薄西山,于是,转过来又投降了大清。
多尔衮都来者不拒,一一笑纳,前天,他更是只发了一道诏书,前明的大学士冯铨立即屁颠屁颠地来京晋觐了。这个冯铨,在前朝曾依附魏忠贤,为东林的正人君子所不待见,但依附魏忠贤又如何呢,那都是过去的事了,于大清无半点损伤,多尔衮看重的是冯铨那“大学士”的头衔,大学士可是宰相啊,明朝的宰相能投降我大清,这事本身便了不起,更何况他仍有不少门生故吏,散处各地,招降了他,便可号召一片,何乐而不为?
《尧典》上说:兴灭国,继绝世,举逸民。多尔衮觉得自己正在按照圣人之教,一步步地做将来,他很有信心。
入关之前,多尔衮已定下攻占北京、并迁都北京的计划,眼下,这个目标是接近实现了,但下一步呢?想当初,面对强大的明帝国,努尔哈赤、皇太极筚路篮缕,白手起家,在他们父子心中,能恢复五百年前,大金国的版图,在黄河流域立国,便是最理想的事了;眼下他多尔衮掌政了,时势不同,境界各异,放眼寰宇,大鹏展翅恨天低——才三十三岁的多尔衮,蔑视群雄,睥睨天下,已把统一中国,作为自己的理想。
要实现这个理想,当今第一要务便是收拾民心,所以,这些日子,他一面指挥军事,布置进攻方略,另一面便是收拾民心。
他明白,将内城的士民百姓,迁出内城之举是很不得人心的,但那样做是为了皇城的安全,他不得不焉。为了补救,他下旨:京城内官民房屋被圈者,皆免三年赋税;凡大兵经过之处,田地被伤者免今年田赋之半;河北府县免三分之一。
这一系列的举措,终于在短期内,换得了北京城的安定。
多尔衮已奏明皇帝,想在近日迁都。紫禁城的恢复,工程巨大,他还在筹措中,听说西苑这一带的园林破坏不大,于是,他特地偕洪承畴来西苑察看,不想才出西直门,走不多远,便看到了无辜百姓被射杀的惨状。
这一家只有老俩口和一个才七岁的孙子,儿子从军被杀,儿媳被大顺军掳走后下落不明,老汉原是为皇家看园门的,眼下园门不要他看了,他便在园子不远处结一草庐,织席子为生,祖孙三代,小日子好不凄惶,不想还添飞来横祸。
老汉中箭,只走了几步就倒下了,眼下,老太婆正抚尸痛哭,音调之惨,真可让泥人下泪、石菩萨摇头。
多尔衮是听到哭声后,驻足不前的,他使手下巴牙喇兵前去打听——老太婆可没有告官的想法,处在这种时势下,向哪里去告这些兵爷?她的儿子是为崇祯皇爷效命疆场,死了也就白死了;她的儿媳是被大顺军抢走的,这一去杳如黄鹤;她的老伴又被满鞑子射杀,那不更是白送死?
可多尔衮偏偏经过这里,又偏偏派人来问。老太婆心一横,一五一十,把真情相告。洪承畴只看到老汉身上带箭,便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,望一眼德胜门外的兵营,便不再作声,甚至为这个老太婆担心。这年头,人命就如狗命,谁叫你这么看重一条狗呢?
可多尔衮那眉头却渐渐皱紧了,他望一眼身边的洪承畴,知道他于这类事是决不会轻易多言的,于是,让那个巴牙喇兵留下来,安抚这老婆子,自己却勒转了马头。
多尔衮直奔正黄旗的营盘,手下一个巴牙喇兵便拿着那支带血的箭。
摄政王突然来到正黄旗的驻地,固山额真(都统)谭泰不由吃了一惊,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迎出来,只见王爷那丹凤眼眯着,一脸的杀气令人望而心寒,他不敢怠慢,战战竞竞,跪下请安。这时,一支带血的利箭,一下掷到了谭泰的眼前,接着,便是多尔衮那低低的,怒而不威的声音:
“马上把这个人查出来!”
谭泰答了一声:“嗻!”低头退下。
其实,要查出这个人不难,只将各营负责巡查的分统、协统传齐,问一问谁出营了便清清楚楚,可谭泰为了在摄政王面前表示自己的重视,立刻下令全营站队,一个个排查。这一查,尼雅翰、苏麻达、萨布素三人便浮出了水面。
眼下,他们站在多尔衮面前了,脸色煞白,那一锅狗肉,那一张血淋淋的狗皮,更是无言的见证。待问明了谁是凶手、谁是协从后,多尔衮下令:尼雅翰斩首,苏麻达贯耳鼻巡营示众,萨布素贪吃狗肉,不问来由,也被重责三十军棍。
就在杀尼雅翰的第二天,英王阿济格凯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