定州战后,大顺军的败象便更明显了,在向山西退脚的途中,掉队的一天比一天多,其实不是掉队,而是开小差,各自寻出路;就是有些身经百战的将官,也流露出畏惧心理,认为满洲的辫子兵不可战胜。
李岩受了箭伤,并不厉害,因为他穿着坎肩软甲,那一箭正射在臂膀上,虽透过了软甲,却入肉不深,经红娘子为他上了金创药、包扎后,除有轻微疼痛,已无大的窒碍,但心中的痛苦却比身上的痛苦更甚。
宋献策本是跟着御营在前头走的,听说李岩受伤,特留在路边等他。
红娘子正为整日哀声叹息的丈夫发愁,见了宋献策很是高兴。自从兵败山海关,大顺军中,人人个个无不垂头丧气,只有这个矮子不改初衷,整天仍是笑呵呵的。所以,红娘子一见宋献策,很是高兴,心想,矮子是一济解药,丈夫和他在一起心情或许要宽畅些。于是,三人并辔而行,红娘子并先起头,说起了当前的战事:
“军师,不知怎的,眼下这仗越打越窝囊,五万多人马,竟被人家三万多人像赶鸭子似的,追着打,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,要不是你那句话喊醒了他们,结局会更惨。”
面对女流,玩世不恭的宋献策只能正经起来,摇了摇头说:“今非昔比,那时是叫化兵,无牵无挂,眼下却不同了,谁个身上没有黄白之物?有些人还腰缠万贯,于是,舍命不舍财。”
红娘子说:“这些人,怎么就想不通,竟那么看重钱财,退一万步说,真正打下了江山,这些东西不都是你的吗,怎么就争这一时呢?”
宋献策笑了笑,忽然说:“红帅是过来人,见的世面多,你说说,世上什么人最容易胀死?”
红娘子多久没见军师,面对大顺军兵败如山倒的局势,心中着急,也想与他正经聊几句,不想矮子却顾左右而言他,她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只好回头望丈夫笑笑,说:
“军师又没正经的了。”
宋献策却作古正经地说:“红帅怎知山人这话就不正经呢?告诉你,最容易胀死的是饿得最久的人,时时饥肠辘辘,见了面前的山珍海味,能不穷吃饿吃?唐朝的诗人杜甫就是这样,一叶扁舟,漂至耒阳,在船上绝粮,耒阳那个姓聂的县令很喜欢他的诗,送了他许多牛肉和酒,饿得头昏眼花的老杜于是饱餐一顿,结果,一代诗圣,竟胀死在船上。唉,这种人,一生饿得苦,到头总算作了个饱死鬼,也值。”
红娘子不由瞪了他一眼说:“老宋,你真刻薄,也该饿死。”
李岩于一边解嘲说:“这种人,饿不死。”
红娘子不解地问:“怎么饿不死呢?”
李岩说:“这些年,他浪迹江湖,上无片瓦遮身,下无立锥之地,腰悬一个葫芦,口谈阴阳二理。就凭一张口,养活一个人,只要自己吃饱了,全家都饿不死。你说说,他凭这张嘴,到哪里不混饱肚子?”
红娘子听丈夫如此一说,勉强笑了笑,却说:“他倒真是这样,可大家呢?”
一提到大家,李岩便不由自主地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。宋献策听李岩叹息,乃回头对他说:“任之,你叹什么气呀?”
李岩摇摇头,苦笑着说:“没什么,没什么,我伤痛……”
宋献策亮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,笑着说:“不是伤痛,是心痛。”
李岩说:“你不是我肚内蛔虫,怎知我心里事呢?”
宋献策说:“我不但知你心痛,还知你另有打算。”
李岩不由望了他一眼,不说是,也不说不是。宋献策终于正经起来,他说:“这以前,山人不就对你说过吗,世上事物,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,不是旁人可勉强的,你为他叹息,为他心痛,他不一定会认真反省,还是那个梁武帝说得好,自我得之,自我失之,又何恨也。”
李岩说:“假如年初他能接受你我的建议,假如在居庸关……”
话未说完,就被宋献策不耐烦地打断了,说:“事实没有假如,造化不容翻悔;经验为什么可贵,就是因为经验有了,机会往往就没有了。世间事若依你这么假如下去,还有完没完呢?”
李岩被他抢白,心灰透了,坐在马上,懒洋洋的,只一声递一声地长叹。
宋献策看在眼中,说:“任之,算了吧,何不谈谈你的虽然但是?”
李岩莫明其妙地说:“我有什么虽然但是?”
宋献策再次亮着他的狡猾的小眼睛,望着李岩说:“以你的抱负,以你的雄才,应该有个人的想法,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”
李岩心有所动,却不作声。宋献策又闲闲说道:
“昨天有消息说,南明兵部尚书史可法派人四处招降,大顺军派往山东的招抚史、三品制将军董学礼已被南明招抚过去了;另有消息说,河南的故明官员陈潜夫、土豪刘洪起乘机起兵与大顺军为敌,他们杀害了我们派在当地的官吏,宣布效忠南明,河南可是你的故乡啊。”
李岩没有接腔,却是蒿目凄凉——他何尝没有想法,何尝不思念故土,还在北京,李自成最后向他问计时,他就想到了河南,那里是战略要地,想当初,大顺军在陕西处处受窘,就是在进入河南后,才蓬勃发展起来的。眼下李自成想经营关中,以那里为据地,谋求东山再起,那么,要守陕西便必须先守河南,以自己对那里情形的熟悉,若是回到河南,真是蛟龙入大海。但当时他没有说出口,因为他明白,李自成对他已有成见,加之大顺军将领之间彼此的防闲,他不能不慎重。
宋献策又说:“河南与陕西毗连,河南不保,潼关危矣,还说什么经营关中呢?这可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脱身的理由。”
李岩见左右护卫都离他们远远的,身边只有一个红娘子,便说:“既然你已看出来了,何不助我一臂之力?”
宋献策想了想,说:“你呀,该防的你不防,我当初多次提醒你,要你少说为佳,可你总当耳边风,现在人家对你已多心了,可不能再执迷不悟,好在现在你已受伤了,这些日子不如借此请假,先缓一阵再说。”
李岩于是连连点头。
直到进入山西,李自成才缓了一口气。不想才安定了几天,警耗噩音,不绝于缕——先是踞守大同的姜瓖叛变了,且杀害了大顺军派在大同的节度使韩文铨,投降了多尔衮;接着,又反了代州。此两处不守,山西北边门户洞开,这时,太原附近的州县:榆次、太谷、定襄等地的故明官吏乘机起兵,响应姜瓖,杀害大顺军地方官,一些逃往深山的土豪、绅粮也纷纷组织团练与大顺军为敌,李自成及众文武在太原尚未得到好好的休整,警报频频,竟然手忙脚乱。
刘宗敏伤势渐痊愈,乃带兵攻灭了太原四周的反叛,李自成刚刚喘了口气,却又接到留守长安的大将田见秀的密报,谓张献忠进入四川后,出兵北上攻掠汉中,而清兵又在北边集结,有从内蒙鄂尔多斯南下攻陕北的可能。
李自成看着这些警报,生怕老家有失,乃留前明降将陈永福守太原,自己驻跸陕西韩城,准备将主力也往陕西撤。
这天,他又接到两份密奏,一份说崇祯帝的堂叔福王在洛阳被杀后,他的儿子、第二代福王朱由崧已南逃到南京,被那里的故明官员拥立为帝,改明年为弘光元年,弘光朝的兵部尚书史可法想恢复故明承天、襄阳两府,乃催督武昌的左良玉向这两处靠拢,有进攻的迹象;另一份则仍说河南的事——自陈潜夫、刘洪起起兵后,豫省的残明势力死灰复燃,就像当初反明一样,眼下则纷纷起兵反大顺,大顺军派在那里的官吏十不保一,再不派兵增援,中原恐不能为大顺所有了。
李自成看到这两份密奏,心中闷闷不乐,这时,宋献策正好在他身边,宋献策见皇上脸上冷冰冰的,似能刮下一层霜来,乃问起原因,李自成把手中的密奏往宋献策怀中一放,口中喃喃地念道:
“河南,河南可不能丢啊。”
宋献策匆匆看完密奏,说:“皇上所虑甚是。中原位居中心,四通八达,凡欲争天下者,必先控制中原;而豫北的彰德、卫辉、怀庆三府不但拱卫晋南,且南屏洛阳、潼关,地位更是重要,若河南不保,不但山西更加危险,且关中也难守了。”
李自成叹口气说:“山东、河南两地,朕皆派有官员镇摄,没有料到他们去后,不但未能抚绥百姓,招聚流亡,为朝廷效力,居然连本土也守不住,才短短一个月,局势竟翻过来了。”
宋献策说:“这以前派往这两地的官员,不过是一班降官降将,他们有的与姜瓖差不多,贪图富贵,罔知大义;有的却又因循守旧,不知变通,辜负了皇上殷殷嘱托。”
李自成叹息说:“姜瓖之叛,李任之早已提醒过,说此人不可靠,可惜朕没有采纳,就说这河南,那次朕看他也是欲言又止的,怪只怪朕没有接着问下去。”
宋献策乘机进言说:“李任之眼下在平阳养伤,皇上何不将任之召来,听一听他的看法。”
李自成说:“朕也十分想他。只是这以前,他提过好几次建议,朕都没有采纳,可能心生怨望,此番不知肯来不?还得军师你去劝一劝他。”
宋献策说:“任之对皇上一向忠心耿耿,岂会为这点小事挂怀,臣这就去传皇上旨意,将他召来。”
李自成连连点头,于是,宋献策兴冲冲地去了平阳。
李岩自真定退往山西后,便奉令带领本部人马,暂驻平阳,大顺军连连败北,待姜瓖叛变,形势已十分不利于大顺朝了。这以前,若能保守山西、河南等地,有关中为后盾,尚可与清兵周旋,就是南明占有江南,也可成三足鼎立之势,而眼下这局面,只怕连这一设想,也成空中楼阁了,思前想后,李岩在平阳真是度日如年,就在这时,好友宋献策来了。
“任之,你瞧,山人给你带好消息来了。”宋献策一见面,先给他道喜。
李岩此时想见的便是宋献策。这几天,他已暗暗打定主意,并和红娘子商量好,就是皇上不答应,他也准备私自带兵回河南。但这个主意有些冒险,一是这一走,别人会看作背主私逃,乃不义之举;二是前途困难重重,因为这一走,顶多只能带走自己原来的一部份兵,那不过三五千人马,前往河南,未免势单力薄;三是万一消息泄露,皇上派人尾追或堵截,自己将无法应付,打也不能打,逃也无法逃。有此三点,红娘子乃劝他听一听宋献策的主意。
不巧就在这时,宋献策竟亲自来了。宋献策见李岩还在发呆,便说:“你不是有回乡的打算吗,眼下可是天随人愿了。”
李岩闻言,不由向着宋献策深深一揖,说:“谢天谢地,皇上终于同意让我回河南了,没有我兄鼎力相助,岂有今日,真该好好地谢你。”
宋献策说:“山人哪有这么大的面子,还不是靠了陈潜夫、刘洪起。”
李岩忙问起所以然,宋献策把个中细节向他说了一遍,说:“若不是陈潜夫、刘洪起这么一闹,那个人哪会想起你?眼下他亲口对我说了,他很想见你,且露出了让你去河南收拾残局的意思。所谓国乱思良将,你此番去见他,只要奏对称旨,一定会如愿以偿。”
红娘子在一旁也很高兴,她说:“不管怎么说,还是要搭帮军师,真不知该怎么谢你。”
宋献策笑眯眯地说:“是吗,你红帅要谢山人,山人还真想要,就看你答不答应?”
红娘子望丈夫笑了笑说:“你看你看,他还真蹬着鼻子就上脸呢,好吧,你说,要什么谢礼?”
宋献策望着李岩的脚,说:“山人一生漂泊,也未说过媳妇,那妆郎鞋这辈子是穿不到了,军中发的那种靴子又硬又笨,山人穿了那靴子后,脚越加不听使唤了,所以,别的山人也不想,只想让红帅亲手为山人做一双布鞋,就像任之眼下穿的这样的,鞋帮要结实,鞋面却不要太讲究。”
红娘子不由瘪着嘴一笑,说:“就为了这事,我还以为你要犀牛头上角,大象嘴中牙呢,一双鞋子还不是小菜一碟。”
说着,就要宋献策脱下鞋,量了尺寸,并说:“这几天我正闲着,不出三天,管叫军师有新鞋穿。”
说过这头再说那头,宋献策忽然收住笑容,说:“不过,任之,你也不要高兴太早了,刚才山人已说了,这就是‘奏对称旨’,要知道,那个人是个双料曹操,本来就多疑得很,加之近来事事不顺心,脾气更加不好,你在奏对时要注意,只拣他爱听的话说,不要像平日一样,让我在一边为你提心吊胆。”
红娘子听宋献策这么一说,不由多起心来,说:“是的,任之,你是已经把皇上得罪苦了的,不然他也不会让你坐冷板凳,这回可要信军师的,不要不识相,不然,你就不要去了。”
李岩生恐妻子阻拦,忙说:“皇上若问起,我只就当前形势,说一说自己的看法;不问就不说,怎么会不识相呢?”
红娘子此时处在两难的境地,既怕丈夫出意外,因为她太爱这个丈夫了,又不愿丈夫放弃这个机会,她也看出,李岩这脾气,迟早是要得罪人的,再呆下去,只有死路一条,于是回头对宋献策说:
“军师,这个人我是交给你了,你可要保他囫囵地去,囫囵地回。”
宋献策说:“这个当然,若任之有个意外,山人有什么脸再见红帅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