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顺军虽暂时摆脱了敌人,但吴三桂仍跟在后面,相距不到半天路程,且紧追不舍,若此时不能于吴三桂以遏制,万一他追过固关,进入山西境内,大局将不堪设想。
于是,在真定府,李自成再次召集众将会议,面对十分不妙的形势,众人虽纷纷其说,但都没有新意,李岩与宋献策却没有发言,李自成见此情形,只好草草休会。
伤势尚未痊愈的刘宗敏也参加了会议,夜半回到自己的住处,心情很是烦躁。
还在会议之前,李自成就把他约到一边,说有人提议,吴三桂之所以穷追不舍,就因陈圆圆之故,就像皮影戏里,那安禄山之所以死追唐明皇,就为了杨贵妃。所以,此人建议将陈圆圆放回,以阻追兵。
他明白此人是谁。自打大顺军进入北京,牛金星一连几次,庙算失误,先说吴三桂会自动投降,又说高官厚禄可招降,到后来,吴三桂反了,引清兵入关,他又说,清兵不是来争江山的,辫子兵饱掠一番便会退。事实摆在面前,这一切全是胡说八道,牛金星是个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的人。想当初,老子想领兵去守山海关,若不是这个臭文人于一边窜啜,自成不见得就会生疑;若不是这个屁颠屁颠的臭文人,为摆弄登基大典耽误了时间,军机也不会延误;眼下他计穷了,竟把退兵的希望放在一个女人身上,竟要夺老子的心头肉。
刘宗敏当时气得牙齿咬得“咯咯”地响,没好气的说:“不就是一个婊子吗,虽然面皮水嫩点,长个水蛇腰,但脱下裤子还不都是一样的,她那话儿上面并没有绣花呢,吴三桂未必就如此看重?既然如此,不如将她一刀砍死,这样便可绝吴三桂之望。”
李自成一听他要杀陈圆圆,赶紧制止,说:“你就依了他们的吧,要是不能退兵,我看他们还有何说。”
李自成当时口气软得很,若态度强硬,刘宗敏是不会依他的,既然是请求,刘宗敏便不想拂他之意了。
眼下陈圆圆并没有入睡,见他回来,立刻迎了出来,她端来一个盘子,上面有洗得干干净净的绷带,还有好些金创药,她让刘宗敏坐下来,亲自动手为他解衣、解绷带,用热水清洗后,再上新药。
这些天,陈圆圆一直是这么服侍刘宗敏的,不让护卫动手,她认为他们笨手笨脚,不但弄痛了大将军,且做得不如意。今天,刘宗敏去开会,她一直在等着他回来,待他进屋,便迫不及待地让他坐下来,然后动手为他清洗伤口,刘宗敏没有做声,只默默地听她摆布,陈圆圆挨上来,一边为他脱衣,一边嗔怪地说:
“这么晚了,就不能快点回家,这伤口若不定时清洗上药,便好得不快。”
应该说,自己的伤口好得这么快,一半是郎中的金创药好,一半就是陈圆圆的殷情,这些,刘宗敏心中都有一本账,眼下他近距离地挨着她,肌肤相近,声息相通,闻着陈圆圆的发香,呼吸着她身上发出的芝兰之气,由着她的细嫩的小手在自己粗糙的皮肤上移动,杀人如麻的大将军,一时遐思万种。
刘宗敏一生接触过的女人不少,被他杀掉的女人也不少——有的是被敌人追急了,不愿让对头得便宜而杀;有的是玩厌了、心烦了想杀,陈圆圆能留到今天,且仍不忍心将她“一刀砍死”,就因她有这“自救之方”。她不但国色天香,无可挑剔;能歌善舞,才能让人称羡;并且善解人意,体贴入微,让人找不出岔子,看不出这是在作假。江南的秦楼楚馆,培育了多少这样的的可心人儿,解语花儿,刘大将军不清楚,但面前这一个却让他爱不释手,含在口中怕化了,捏在手上怕瘪了。
眼下,他痴痴地望着她的羊脂白玉般的脸,就像看一张画,待她忙完,不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说:“圆圆,你还想你的三郎不?”
陈圆圆一惊,偷偷地瞧他一眼,见他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,一脸的痴像,虽不像有恶意,但不能不小心,乃瞪他一眼,嗔怒道:
“又来了,你真要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吗?”
刘宗敏得意地一笑,说:“你那三郎我见了,是个小白脸儿,比我这大老粗要细腻多了,你说想我不想他,这不是说假话吗?”
陈圆圆说:“我不想他就是不想他,再说,他也不想我,不然,也不会忍心丢下我,眼下,我不但不想他,还恨他,巴不得他死了才好呢!”
刘宗敏说:“说假话,你为什么会恨他呢?”
陈圆圆说:“他投降满鞑子,当了汉奸,引着辫子兵来杀自己的同胞,这难道不是最可耻的事吗?”
刘宗敏点点头,说:“嗯,这倒也是,可现在皇上有旨,令我将你送与吴三桂,你愿不愿回到他那里去呢?”
陈圆圆闻言吃了一惊,偷偷地望了他一眼,不巧正与刘宗敏那严厉的目光相遇,她赶紧把眼一瞪,怒声说:
“胡说,这不是真的。”
刘宗敏说:“这是真的,刚才我们开会,牛丞相便出了这个主意。”
陈圆圆狠狠地望着他,说:“你未必就不作声?”
刘宗敏说:“我虽不忍,可也不能拂了大家的意,再说,皇上也点头了。”
陈圆圆一听这话,那眼泪一下就喷涌而出,竟突然站了起来,猛地去夺刘宗敏腰间的佩剑,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;刘宗敏是何等敏捷之人,他右手轻轻一拦,便把圆圆抱住了,一边亲吻一边说:
“宝贝,你要做什么?”
陈圆圆虽被他抱住,却仍挣扎着,寻死不活的,又哭着说:“牛金星真不是个好东西,他辅佐皇上,尽出一些馊主意,这么多文臣武将不用,却让一个女子去和番,牛金星就是毛延寿,你未必愿作汉元帝?”
刘宗敏一听比他为皇帝,不由高兴,乃把那杀人的肠子,统统化作了条条情丝,他一边抚着圆圆,一边说:“我要是皇帝就好了,可惜只是个臣子,眼下皇上也开口了,劝我舍下你,皇上是金口银牙,说过的话还能改吗?明天一大早,我们的队伍就开拔,你就不必再跟着我走了,我会让人保护你,直到你的那个三郎来,你见了那个三郎,不妨也劝劝他,让他记着自己姓甚名谁,祖宗是谁,心不要完全黑了。”
圆圆一听这话,暗自高兴,却不敢暴露心事,一边掉泪,一边倒在刘宗敏怀中,死活不肯离开。刘宗敏只好赌咒发誓,说今生今世,再不碰其它女人,等打败了吴三桂,一定要设法找到她。
陈圆圆终于又回到吴三桂的怀抱了。她对吴三桂说,是乘乱从流寇队伍中逃回来的,但吴三桂明白,流寇就是败了,也不会连一个女人也守不住,但他望着爱妾的满面啼痕,却不忍心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。
他明白刘宗敏的用意,所以,没有多问陈圆圆什么,只将她安顿在后营,便又回过头来布署军事。
定州一场大战,流寇大败亏输,他满以为可乘机活捉李自成的,不料他的部下却被流寇抛出的那些金银财宝弄花了眼,一时督喝不住,险儿被返身回来的流寇杀败,为此,在战斗结束后,他下令将一个不听号令、带头哄抢的五品都司斩首,并一再告诫部众,不能上流寇的当,只要打败了流寇,不怕他们的金银财宝不是我们的。
这时,阿济格来与他会商今天的行动了。
梅雨季节,乍寒乍热,满洲兵不服水土,大多患了腹泻,尤其是后面的粮食运不上来,使得大军饱一餐饿一餐的,很多人便流露出畏难情绪。于是,阿济格把撤兵的想法告诉了吴三桂。
吴三桂忙说:“王爷,这兵可不能退。眼下流寇已是闻风丧胆了,不但兵无斗志,且将有归心。这正是一鼓作气,将他们消灭的好机会,据鄙人看,再打一仗,定可生擒李自成。”
连日征战,阿济格已对吴三桂和他的宁远兵很不满了。宁远兵仗着地形熟,无语言障碍,所以在战场上占尽了便宜。再说,他们无所谓不服水土,这些日子生病的比八旗兵要少得多,他手下的两个固山额真就是考虑到这点才主张撤兵的,认为他们耗不过宁远兵,所以,眼下一听吴三桂还要追,阿济格不由眼一瞪,说:
“不行,孤的兵病倒太多了,勉强上前也坐不稳战马。这样下去,会一个个都爬下的,再说,越往前走,越与流寇有利,因为他们的运输线短了,我们却长了,耗下去十分危险,所以,孤撤兵之意已决。”
吴三桂一听,不由急了。看形势,他们已把流寇追垮了,刘宗敏肯把陈圆圆放回来便是黔驴技穷的明证,眼看前面就是真定府了,过了真定,过了滹沱河,便是太行山的八大口之一井陉关。此处为华北进入山西的咽喉,春秋时即为九塞之一,若夺下井陉关和固关,便可与流寇分享太行山天险,流寇就再也无法阻止他们进入山西,若退兵,岂不是功亏一篑?
但吴三桂虽受封为平西王,所率的一支关宁军及一万满洲八旗,却仍受阿济格节制,他岂不明白,同为亲王,同为世袭罔替,但英王可是一字王,而平西王却是二字王,就多了这一个字,相差便不啻十万八千里了,更何况他的势力有限,若与阿济格分军,力量便单薄了,他只能千方百计设法留住阿济格,当他把真定府的地理位置及个中厉害向阿济格详细介绍了一遍,又把再追下去,可能得到更多的金银财宝的事,向阿济格说了后,阿济格才勉强同意追下去。
李自成得知刘宗敏将陈圆圆放走后,不由松了一口气。早饭后,后面尚无敌人行动的消息报来,李自成下旨,全军继续前进,向井陉、固关方向撤退。
真定府城北面是滋水,西南临滹沱河,再往西是获鹿县,过了获鹿便可望到井陉关了。此时尚是枯水季节,无论是滤沱河还是滋水,人马都可徒涉,他们过了滹沱河,后面尚无动静,李自成放了心,对一边的牛金星笑了笑,说:
“吴三桂还算落教,知道适可而止。”
牛金星说:“舍下一个陈圆圆,我军得从容退往固关,这还是值得的。”
话未说完,后面忽然传来消息:敌军大队骑兵已从新乐出发,涉过了滋水,直往真定府扑过来。
李自成得此消息,勃然大怒。他唤过李锦和高一功,在二人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,二人领旨,乃率军分头行动。李自成勒转马头,对牛金星说:
“丞相可带着文职人员先走,看朕杀退吴三桂,再在固关与你们相会。”
说着,他下旨全军停止前进,在真定城西隔滹沱河列阵,以逸待劳,准备予吴军以痛歼。
吴三桂和阿济格率军赶到真定时,见大顺军已在滹沱河西岸列阵等他们。但人数不多,且队形散乱,乃知李自成没有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,于是又一次向全军申明纪律,有不听招呼者,杀无赦。
这时,李自成派出一个小校来到吴军阵前,大声喊道:“大顺皇帝有旨,今日只与叛贼吴三桂见个高低,吴三桂若是英雄,便不要满鞑子帮忙。”
吴三桂明白,这是李自成的激将之法,乃与阿济格商议,将计就计,由他率军上前,阿济格到时接应。
三通鼓罢,吴三桂终于带队向大顺军发起了冲锋。他自率一军居中,杨坤、郭云龙在左右紧随,一齐冲过河来。双方缠在一起,才交手不到半个时辰,大顺军显得不支,纷纷向后退却,撤退时,一边跑,一边却不断在大道两旁抛散金银和衣物。
这里吴三桂手中佩剑一挥,两万余人马一齐向大顺军猛扑过来,可当他们来到这些金银旁边时,却不见昨天那种争抢的局面,而是像没看见似的,仍一个劲地穷追。此时,李自成正在后军指挥。他见吴军跟着追过来,人数仍是这么多,且队形不乱,步伍整齐,心中虽然纳闷,但仍不慌。原来他在新乐休息时,便在检讨自己的失败,便在想退兵之计。当时,当他们丢下财物后,吴军争相抢夺,已经乱了阵,只怪大顺军没有把握好这一有利时机,他虽在会上将众将埋怨了一番,但自己也明白,这是宋献策一时的“见财起意”,事前没有很好的组织,若早作布置,一定不是今天这个样子。所以,他在得知吴军在向真定逼近时,便让李锦和高一功率两支主力埋伏于两边,只带少数人马迎敌,眼下见吴军追过来,他便回军来迎,这里李锦和高一功两军齐出,成三路向吴军包围过来。
吴三桂已吸取了教训,事先做了防范——吴军虽然爱财,但看见有人为此被砍了头,他们还是害怕的,所以,李自成虽煞费苦心,吴军却没有上当。
大顺军回身迎战,两边李锦、高一功率主力齐出。此时的大顺军,人人个个都明白,若不杀退吴军,让他们跟进山西,自己没有好果子吃;而吴军则有恃无恐,因为他们明白,后面还有阿济格的大军,一旦他们不支,阿济格一定不会坐视。所以这一仗打得十分惨烈,从中午直杀到太阳偏西,吴军看看不支,便回头来望阿济格增援,但阿济格却好像在恪守诺言,始终按兵不动。
原来阿济格见吴三桂坚持要追,且搬出摄政王来压他,心中有气,巴不得看吴三桂的笑话,打了半天,吴军得不到增援,伤亡越来越多,这里大顺军却越杀越起劲,竟把吴三桂一军截为三段,分割包围,吴三桂更是被困在阵中,左冲右突,就是不得出。
李自成站在高阜观战,见此情形,立刻传旨:有能活捉吴三桂者,封伯爵,赏千金。
大顺军战士闻讯,一个个欢欣鼓舞,奋勇当先,这边郭云龙因保护吴三桂,肩上被砍了一刀,差点落马;而杨坤也手臂中箭,形势十分危急。
阿济格眼看吴三桂不能支了,他也不想让吴三桂死在这里——真的死了,回去也不好作交代。于是,一声令下,乃带着他的两白旗冲过来,与吴军合兵一道,跟大顺军相持。
一场混战,杀得天昏地暗。
阿济格站在高阜,手搭凉蓬向前眺望,在滹沱河西岸,有一座土丘,土丘后面,有一顶黄罗伞盖在迎风飘扬。阿济格明白那是李自成在观战,乃派出手下骁将尼堪率一支镶白旗轻骑,向大顺军有黄罗伞盖的地方冲过来,大顺军没有提防,竟由他所向披麾,渐渐杀到了李自成的身旁。
李自成见此情形,回马便走,这里张鼐拚死抵挡,尼堪见此情形,下令放箭,一时飞矢如雨,李自成肩上中了一箭,几乎落马,一边的李锦见皇上负伤,乃带大军增援这边,虽将尼堪杀退,但李锦不敢恋战,乃鸣金收兵。
这一仗,双方损失相近。但清军这边,死伤的多为吴三桂的人马,吴三桂手下大将杨坤、郭云龙且都负伤。吴三桂知道这一切全是阿济格造成的,但也奈何阿济格不得。看形势,再要发动新一轮攻势条件尚不具备,且不说士兵需补充和休整,就是粮草、火药,也待后方接济,加之阿济格已有些离心离德了,他怕阿济格再出几手这样的暗招,只得下令停止追赶,同意收兵。
大顺军终于退入固关,并继续向山西境内从容退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