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尔衮望着金之俊远去的背影,不由陷入沉思。
他对金之俊仕明的履历,早有了解——此人在崇祯时,并不被器重,冷板凳一坐二十年,霉得脸上起了一层东瓜灰。可崇祯死了,金之俊却在自己生命尚不能保证的情况下,为崇祯的身后事如此操心,如此悲伤。他想,这大概就是汉人的所谓忠孝节义罢,五寸之矩,可正天下之方——孔夫子一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话,竟然使天下人奉为圭臬,且两千多年来,恪守不逾。当皇帝的亲亲尊贤,做臣子的尽忠竭智,就是一个家庭,也是父慈子孝,兄友弟恭,男子可杀身成仁,女子饿死不失节,于是,普天之下,揖揖让让,秩序井然,这全仰仗儒家的亲和力与凝聚力啊!
父皇努尔哈赤说过,孔孟之道,乃万世不易之至理,为中国人的不二法门,统治中国,治理中国人,非孔孟之道不可。
多尔衮对此说深以为然。也清楚父皇那一份苦衷,这以前的外族人,像金人、蒙古人都一度入主中原,他们虽是孔孟所指斥的夷人,但也无不拜倒在孔子脚下,定鼎中原后,不但以孔孟之道治国,且衣冠制度、文物典章,无不亦步亦趋,且大修孔庙,颂扬圣人,循规蹈矩,以恩被大汉的诗书礼乐为荣,眼下,大清入关了,也只能照着前人的路走。
多尔衮想,我们大清才几十年历史啊,这以前尚茹毛饮血、刀耕火锄,子娶后母、群婚乱婚,除了崇奉萨满教,跳一跳大神,靠它保平安、测祸福、表示敬天法祖,根本就拿不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,什么亲亲、尊贤、柔远人、怀诸侯的道理统统没有,诗书礼乐,文物典章,更不能望汉人项背。从今以后,我们大清入主中原了,作为女真人,作为大金国的后裔,只能走前人走过的路,也一样的要拜文庙、颂圣人、尊孔读经,以孔孟之道为治国方略、以孔孟之是非为是非,这就是所谓循规蹈矩,汉人的圣人,早把这条路给我们安排好了,即所谓“夷狄进入中国,则中国之”。不然,天下大乱,自己就会像李自成那样,从哪里来的,仍被赶到哪里去。
那么,究竟是大清灭了明国,还是孔孟之道臣服了我们大清呢?
多尔衮不由想到了孟子那“用夏变夷,未闻变于夷”的名言,想起尚未进山海关时,十二哥阿济格便说过的那句话,心中一股不平之气油然而生。心想,这以前,多少胡人进入中原,虽也有过改朝换代的历史,可到头来结局怎样?还不是如水银泄地,无影无踪——全被汉化了。那么,又说什么五胡乱华,说什么金元祸宋呢,到头来,我们胡人不过枉担虚名,扯旗放炮、气势汹汹地杀到中原来,他们却只搬出孔夫子便把我们降服了,甚至还会捧着《四书五经》杀到东北去,拓跋氏不是连自己的姓氏也弄丢了吗?
眼下进关了,行将君临天下了,作为大清的实际统治者,应怎样作为,才能使大清的子孙不被汉人吞没呢?
但任他千思万想,就是想不出跳出这牢笼的好办法。
多尔衮不由叹息:自己能指挥倜傥,将不可一世的流寇杀得大败亏输;樽俎折冲,玩弄吴三桂等人于股掌之上,可一谈安邦治国,竟没法奈何这孔孟——祖宗不如人呵。
大殿的穿堂风阵阵吹来,多尔衮那额上有了一些寒意。
他一拍脑门,突然想到了自己脑后这一条大辫子,这一身服色——崇德三年,文臣达海曾劝太宗改变服饰,学汉人的样子,去辫束发,着宽袍大袖,此议遭到皇太极的痛斥,骂他忘了祖宗。现在看来,皇太极确远见卓识,一代冠服自有一代之制,怎么能效法他人呢?若衣冠也学汉人的样子,那不是满人臣服于汉人吗?眼下我们入关了,汉人已臣服于满人了,衣冠之制,应该统一!
他想,大道理可学汉人的,衣冠之制,就不能让他们也学我们吗?就让我们师从他们的骨架,而让他们师从我们的皮毛吧。
豫王多铎一直站在他的身边,他不知哥哥想得那么多,只说:“十四哥,这个金之俊真是个至诚君子。”
多尔衮尚未回过神来,好半天才说:“是的,此人将来不妨大用。不过,汉人中,像这类人才还不少,但要收其心则很难。”
说着,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向多铎谈了。不想多铎却认为,此事可放缓一步,不必急在一时——八旗刀不血刃,便占领了北京,这原本在意料之中,却又在意料之外,他们都明白,若没有流寇,只怕做梦也一时到不了这里。眼下流寇虽败走了,但留下一个大大的烂摊子,不要说眼前的断垣残壁,就是满怀疑惧的前明官员,和满脸敌意的庶民百姓,处理不妥,无一不可引发危机。眼下一听多尔衮不设法尽快安民,却先想到要剃发,多铎不由谏道:
“这以前我们在辽东,为这剃发及改服饰,惹来不少麻烦,此番在山海关,又闹得满城沸返盈天。要知道,那都是偏远之地,眼下在这北京城,文人荟萃,他们十分看重这身体发肤,若强迫推行,只怕会激发他们的亡国之思,引起他们的强烈反抗,所以,我认为可暂时缓一缓。”
不想此话却激起多尔衮的愤慨,他竟用严厉的语气训斥多铎道:“他们已亡国了,这不是事实吗?我们既已入主中原,若不先从服饰上改变他们,那又从何处来表现呢?此事我已有了主意,你不用再说,若我们兄弟之间意见龃龉,又如何号召臣民,推行天下?”
当初吴三桂来书借兵,众说纷纭,可十四哥却能接受这两个字,且不动声色,一步步迫使吴三桂就范,终于指挥若定,一举击败流寇,多铎不得不佩服这个十四哥。眼下国事蜩螗,真如一团乱麻,无从理出头绪,但多尔衮却显得整暇自如、从容镇定,这也是作弟弟的多铎最佩服的,但他为什么要犯糊涂、一意孤行呢?多铎知道一时说服不了他,只好不做声。
多尔衮见多铎不再反对,便立刻传旨,召见范文程与洪承畴。
范、洪二人正在武英殿西暖阁,草拟向盛京报捷的疏文,刚刚完毕,闻诏随即携疏文草稿赶来。
多尔衮匆匆看过这道疏文,这属一般的文字,无非是向皇帝报告我军顺利占领北京,另加几句好听的话,当即走到案边,取朱笔批了个“可”字,便让一边的侍卫拿去,交章京们誊正拜发。
因加上多铎有四人,而阁子里只三张椅子,多铎找了半天,也只寻出一张断了腿的,于是,君臣率性席地而坐,且相视大笑。
这时,各路统领都把已完成对内外各城占领的报告送来了。八旗军队此番进城,事先已得到摄政王的三令五申,即不准烧杀、抢掠,不准强奸,有故意违反者,立即处死。所以,进城后,他们确实做到了秋毫无犯。
多尔衮听到这些报告,不由舒了一口气,他先把允诺金之俊的要求,为崇祯发丧的事说了一遍,又说:
“范先生、洪先生,昨天八旗铁骑入城,纪律良好,秋毫无犯,这是与流寇截然不同的,这些老百姓应该看得清楚;加上孤一进城,便为崇祯发丧,这都是合民意的,就这两点,至少也应该消除、或缓减众人的疑惧心理了。”
范文程点点头,但又说:“不过,这只是第一天,纪律的事,还得持之以恒,常抓不懈。”
多尔衮说:“这个自然。不过,军民杂处,难免不经常有些误会,城里又不可不驻兵,这里还要想出个长治久安之策才好。”
范文程说:“那是以后的事,眼下第一要务还是安民。王爷准允金之俊之请,为崇祯发丧,这真是收拾人心的好办法,足可向天下人证明,我大清出兵名正言顺,不是乘人之危,是为崇祯报仇来的,这理由冠冕堂皇,让那班气势汹汹、要与我们拚命的人无话可说;另一条就是安顿百官,百官是庶民的表率,先把这班人安顿好了,百姓也就跟着安定了。”
多尔衮点点头,说:“此事孤心中有数。凡前明官员,都可录用,但要悉遵我朝制度,痛改故明陋习。我朝不纳贿、不徇私,不结党营私。他们若有违者,必置重典。”
说着,便望着洪承畴,说:“洪先生,你说呢?”
洪承畴闻言,不由一怔——他还在想自己的事呢。
此番随清兵进入北京,洪承畴终于又看到了癸违已久的故都。他的公馆就在西城的崇国寺附近,家中尚有老母妻儿,一别三年,他已听说家中无恙——崇祯并没有因他的降敌而诛连他的亲人。可不知怎么,他却有一种“入乡情更怯”的感觉。父亲已逝,母亲健在,她出身书香门第,洪承畴最初发蒙识字,便是在母亲那里。这以前懔遵母训,开口闭口都是忠孝节义,不料真正到了要尽忠尽节时,他却中途退缩了。他明白,自己的降清,一定伤透了母亲的心,母亲一定对他恨之入骨,但既然回了家,这一关总要过的。
果然,见面后,母亲的暴怒,已超出了他的想象。
回家前,他先让人去府中递了一个消息,说自己平安回家,然后屏去随从,只带了当初出征时,从家中带去的老仆洪万;也没敢穿大清的官服,而是青衣小帽,但那一条已是麻栗色的辫子,是无法藏匿的了。不想敲开大门,妻子、儿子都避而不见,独有老母着凤冠霞帔,手扶一支龙头大拐杖,端坐在大堂上。
他不由纳闷,但仍走上前,双膝跪下,一连拜了三拜,开口请安。老娘微闭双目,没有搭理他,于是,他只好讪讪地问道:
“母亲大人为何着此盛装?”
老娘一听,这才睁开双眼,说:“你回得正好,我今天出嫁,你赶上了,可去送亲,赚一杯喜酒喝。”
洪承畴闻言大吃一惊,说:“母亲何出此言?”
老母怒视着他,说:“你身为人臣,可事二主;我为人妇,岂不能更二夫?”
洪承畴顿时开口不得,只好连连磕头,说:“儿子该死!”
话未说完,母亲手中那支尾端包了铁皮的龙头大拐杖,已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了,并大骂道:
“既知该死,何不早死?”
洪承畴一时躲闪不及,只好把个头藏在怀中,由着母亲痛打,幸亏洪万走上来,一连替他挡了好几下,才将老太君拉开,让洪承畴乘机逃脱。
眼下,洪承畴还在想着如何让老娘消气,如何取得一家人对他降清的谅解,一听摄政王说起当今要务,便说:
“还有一条也是刻不容缓的,这就是赈灾济困。眼下北京城都绝粮了,俗话说,民以食为天,如不能解决民食,全城百姓,包括部份官员,都有活活饿死之虞。”
原来这以前,京畿一带的官食民食皆取给于漕粮。自从大顺军进入北京,江南漕运早已断绝,后来大顺军撤走时,又搜刮一空,朝阳门至东直门一线皇仓国库,皆空空如也,过去按月去禄米仓领取禄米的官员,也已断了供给,全城百姓,嗷嗷待哺,这确实是一个大难题。
多尔衮点点头,说:“是的,这确实是大事。北京已是大清的都城了,城中的百姓,都是大清仔民,岂能让他们活活饿死?再说,缺粮可导致民心不稳,为此,孤从山海关来京的途中,便已想到此事,已下旨从关外及朝鲜速调大米来京,但只恐缓不济急,这样吧,先从驻防旗兵的军粮中,均出一部份军米及马干如豆饼之类,对付一时再说。”
范、洪二人一听摄政王竟肯从军米中,调拨粮食来赈济民食,不由感动。洪承畴忙称颂说:
“王爷爱民如子,百姓一定感恩戴德。”
范文程说:“流寇进京,只知搜刮,临逃走时,又大肆抢掠,不顾百姓死活,这说明他们始终不改强盗本性;可王爷还在来京路上,就想到了百姓,这真是仁者胸怀,百姓一定认眼下的朝廷,是肯负责任的朝廷。”
不想多尔衮却板着脸说:“孤能做到爱民如子,但不知百姓是否也能体恤孤的苦心,肯服从我朝制度?”
洪承畴一惊,说:“王爷如此爱护百姓,百姓还有什么说的呢?”
多尔衮摇摇头,说:“只怕未必。”
范文程已从多尔衮和语气中,窥到了什么,乃试探地问道:“王爷可是想有什么大的举措?”
多尔衮说:“不是想,而是要马上办。”
说着,就把要下剃发令的话说了出来。洪承畴一听,半天没有作声,多尔衮又说:
“当然,这是依照惯例,这以前在占领辽东时,就是这么搞的,你们大概没有异议吧?”
说着,他抬头望了一眼洪承畴,只见他的上下唇嚅动了几下,似有话没有说出来,他知道洪承畴要说什么,但不想听。范文臣也知道洪承畴要说什么,但他明白,洪承畴的顾虑比自己多些,于是说:
“是的,在辽东时,的确是这么办的,就是此番进入山海关,也是立即就下剃发令,不过,王爷,此番是否可缓一缓。”
多尔衮说:“此事不是已有成议吗,为什么要缓呢?”
为什么要缓,个中原因,其难其慎,身为汉人的范文程,有些话是不宜出口的,可眼下面对咄咄逼人的摄政王,身边是比他更不好进言的洪承畴,他又不能不说,于是,斟酌了半晌,才小心翼翼地说:
“不错,自古至今,但凡改朝换代,大多重订衣冠制度。这以前大清占领辽东后,也令辽人一律着满装,剃发蓄辫,眼下就要一统天下了,令普天之下,亿兆臣民,都悉遵我朝制度,这是理所当然的事,但臣以为,这中间有个过程,不能操之过急,刚才还说到,当务之急是如何消除臣民的疑惧心理,北京刚经历了流寇的肆虐,人民逃散,十室九空,就是留下的,也一个个如惊弓之鸟,若骤然下剃发之令,只能引起恐慌,引起他们的敌意,逃亡在外的,必不敢归;拥兵自重的,更不会安然就抚;就是已俯首贴耳的,只怕也要铤而走险,凡此种种,都是不利于当前的稳定的。”
此言一出,多铎、洪承畴都频频点头,就是多尔衮心中,也认为在理,可一想到自己心中那不平之气,他又不能忍受了。只见他站了起来,把手一挥,连连冷笑说:
“哼,不肯就抚,铤而走险,这怕什么?李自成那么凶横,那么好斗,不是也被打跑了吗?我们好容易才有今天这局面,若不能令汉人悉遵我朝制度,从头做起,又如何体现我们统一了天下?孔夫子说得好,素夷狄,行乎夷狄。又说,变礼易乐者为不从,不从者君流;革制度衣服者为叛,叛者君讨。既然《四书五经》上都有,百姓有什么理由不从?”
范文程和洪承畴不意多尔衮会如此顽固地坚持剃发,且一连引用两句圣人之言——第一句出自《中庸》,以他现在的身份与地位,颇有些甘居下流的意味;第二句出自《礼记》,却分明是颠倒主次、否定自己的做法。看来,不单是“蛮”不讲理,就是这个“夷”也有些不讲理了。
辫子兵进入北京的第三天,大清国的安民告示终于接二连三地出来了,上面虽盖着满文大印,却用汉文誊写,张贴九门——三道告示,都是以摄政王名义发布的,略谓:
大清国摄政王谕南朝官民人等:曩者,我国与尔明朝和好,永享太平,屡致书不答,以至四次深入,期尔朝悔悟耳,讵意坚执不从。今被流寇所灭,事属已往,不必论也。且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,军民者,非一人之军民,有德者主之,我今居此,为尔朝雪君父之仇,破釜沉舟,一贼不灭,誓不反辙。所过州县,能削发投顺、开城纳款者,即予爵禄,世守富贵,如抗违不遵,大兵一到,尽行屠戮。有志之士,正干功立业之秋,如有失信,将何以服天下乎?
接着,又以摄政王名义谕兵部,略谓:
今本朝定鼎燕京,天下罹难军民,皆吾赤子。各处城堡,著遣人持檄招抚,檄文到日,剃发归顺者,地方官各升一级。其为首文武官员,即将钱粮册籍、兵马数目,亲赍来京朝见,如过期不至,显属抗拒,定行问罪,发兵征剿。至朱姓各王归顺者,亦不夺其王爵,仍加恩养。
第三道告示更是直接对汉人的大小官吏军民说的,略谓:
各衙门官员俱照旧录用,可速将职名开报。其避贼回籍隐居山林者,亦具以闻,仍以原官录用。凡投诚官吏军民皆剃发,衣冠悉遵本朝制度。各官宜痛改故明陋习,共砥忠廉,毋脧民自利。我朝臣工,不纳贿,不徇私,不修怨,违者必置重典。凡新服官民人等如蹈此等罪犯,定治以国法不贷。
这三张告示,就是摄政王与多铎及范文程、洪承畴等,共同商议后发布的。上面都强调了“剃发”、“削发”和“衣冠悉遵本朝制度”。
不想三通告示发出,九城大哗。
清兵不同于流寇,这从他们进城的次日,便为崇祯帝发丧一事上看得出来;接着,他们虽占据九城,把红衣大炮架在城头上,但没有进入民房,更没有杀人、放火、强奸,这又让人们稍稍心安;接着,便是均出军粮、马干赈灾,此举有如及时雨,百姓真有几分感恩戴德了。但尽管如此,众人心中的疑惧却始终没有稍减,因为这以前,清兵四次入关,在京畿一带,杀人、放火、强奸、抢劫,什么坏事都做尽了,此番一反常态,只怕是还来不及。
果然,才三天,清兵便开始驱逐内城的百姓了。根据摄政王的旨意,为安置八旗军队,保卫皇城,原先居住内城的百姓,一律迁往外城,以皇城为中心,左翼安定门内驻镶黄旗;东直门内驻正白旗;朝阳门内驻镶白旗;崇文门内驻正蓝旗;右翼德胜门内驻正黄旗;西直门内驻正红旗;阜城门内驻镶红旗;宣武门内驻镶蓝旗。
这一来,百姓可又惶惶然了。所幸的是,这一带大多属皇城范围,于此间居住的多为高门大宅院,所以,这迁移只是官员家的事。加之因战乱,人口锐减,空房子很多,就是一班官员,虽失去了往日的好府第,但一般的房子还是有住的。
不想这口气才松,剃发的告示便出来了。
是的,从秦始皇统一六国、书同文、车同轨算起,两千余年来,中国历代皇帝不但强调政令的统一,且也追求移风易俗,凡事要依他的观感、他的习惯,认为这是国家统一的象征。可那是由汉人自己来统治自己呵,眼下这统一可是“从胡俗”。“胡人披发左衽”,这在汉人看来,是不文明的标致,春秋时,虽有个赵武灵王提倡胡服骑射,但读书人从来就奉“严夷夏之大防”为金科玉律,就崇拜“苏武入匈奴,终身不左衽”,更何况《孝经》上说了,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。”若把这顶上青丝剃了,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先人?
于是,一夜之间,全城号啕,几至有连夜自尽者。
多尔衮坚持己见,强制推行,但短短数天,便尝到后果了——整座北京城一片死寂,家家关门闭户,往外逃走的人络绎不绝,运粮食、运煤、运小菜的小商小贩都不敢进城,一时连宫中也举火为艰,更主要的是京城内外,掀起了风起云涌的反清风暴,昌平、三河、红西口等地,声势尤其浩大,这些地方距北京城都只有几十里路,严重地威胁着清兵的后路安全,拖住了清兵主力。
多尔衮得报,一时手忙脚乱。
这天,他正在批阅前方递到的战报——大顺军退到真定府后,想是已站稳脚跟,准备与阿济格与吴三桂的联军重新开仗,阿济格和吴三桂联衔请旨,催调红衣大炮助战。他看了这份奏报,准备派多铎率两白旗到前线去,可多铎一走,京城更成了一座危城。
两难之际,他忽然又想起了金之俊。
他虽下令匀出一部份军粮与马干周济民食,但马干粗劣,其中杂草、土块掺杂,官宦人家很难下咽,想起金之俊眼下只怕也在吃这种粗粮,心有不忍,乃下旨,赐金之俊细粮五担,令左右巴牙喇兵送去。
金之俊一家正缺粮。他那才三岁的孙子娇生惯养,不肯啃豆饼,每到吃饭时便哭,得到这五担细粮,那一份感激之情,竟胜过了多尔衮对他的救命之恩,不由热泪盈眶,马上具表谢恩,多尔衮于是又一次召见金之俊于武英殿东暖阁。
金之俊一步跨进阁子。多尔衮瞥见他仍着明朝冠服,没有剃发,心中便有几分不乐,见他长跪不起,虽令他平身,口气却十分不顺地问道:
“金先生,孤进城后,不但禁杀禁烧禁奸,且先为崇祯发丧,后为百姓赈灾,满城百姓,正是赖孤而活,可百姓却不听招呼,这是为何?”
金之俊回奏道:“王爷是指外逃之事?”
多尔衮气咻咻地说:“难道不是吗?”
金之俊说:“自遭流寇之乱,北京四郊不但土匪横行,且也遍地饥馑。百姓外逃,难有活路,王爷体恤时艰,以军粮周济百姓,百姓本应感恩戴德,之所以仍要冒死而逃者,只因留在城内,有比饿肚子更可怕的事在逼着他们,所以他们不得不逃。”
多尔衮一听,脸色不由变了,说:“你是指剃发之事?”
金之俊从容言道:“正是此事,臣以为,王爷此举,强人所难。”
多尔衮说:“朱明失德,天下扰攘。流寇逼死帝后,侵凌百姓,中原已处于水深火热之中,我大清入关,吊民伐罪,因此得入驻北京,赓续大统,百姓既为大清仔民,便应该从我风俗,服我制度,先生难道不认为这一切都是瓜熟蒂落、水到渠成、再自然不过的事吗?”
金之俊摇了摇头,说:“王爷,大清入关,确实是瓜熟蒂落;剃发变服,未见得水到渠成。”
多尔衮冷冷地说:“说下去。”
金之俊说:“崇祯殉国,大清入关,明眼人都清楚,这已是改朝换代了。自古至今,有兴有废,且但凡朝代更替,无不有移风易俗、变革旧章之举,这也无可非议。秦始皇统一六国,书同文,车同轨,载之史籍,为后世称道。可他是在天下统一之后,决不能做在六国并立之时。大清以异族入主北京,并想进一步一统天下,这于中原百姓,无不怀有亡国灭种之惧,这变服剃发,不正好印证了谣言?更何况北京为都城,乃天下楷模,北京无事,天下晏然;北京有变,天下纷扰,王爷虽有安民之举,百姓岂能全信?眼下谣言四起,人心惶惶,所以,王爷当务之急是如何速定天下,收拾人心,而不是有意去掀起波澜,挑起百姓的敌意,忙着这‘从头做起’,不然,只怕引起中原百姓的誓死抗拒,那么,崇祯皇帝的榜样难道不足以警王之心?”
多尔衮听金之俊这么一说,明知占理,心却不甘,乃瞪了金之俊一眼,气势汹汹地说:“孤十四岁便跟着父兄出征,大小上千战,战无不胜,攻无不克,李自成以五十万大军亡明,不可一世,山海关一战,不也夹着尾巴走人吗?孤从来只有想不到的,没有做不到的,就不信中原百姓的颈上套了铁箍!”
摄政王爷此话可真是斩钉截铁、杀气腾腾,金之俊不由双膝一软,竟直挺挺地跪了下来,口中却仍不屈地说:
“王爷神威,天下无不惕厉。不过,民意即天意,民心即天心,天心顺了,天下太平,天心不顺,天下可要大乱——这可也是王爷圣谕!”
多尔衮一惊——不错,五个月前在前门茶楼上,当着金之俊和曾应麟,他的确说过这话,今日金之俊乃是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,他一时语塞,低头无语。
金之俊见状,连连磕头,并娓娓言道:“王爷虽然令出法随,难以更改,不过,臣闻之:大智兴邦,不过集众思;大愚误国,皆因好自用。”
听他如此一说,多尔衮沉吟半晌,只得回嗔作喜,连连说:“先生请起,孤知过矣。”
第二天,又一通告示出来了,除了重申前议,让前明官员赶快去吏部报到之外,在说道剃发易服一事时,却说:
“予前因归顺之民无所分别,故令其剃发以别顺逆,今闻甚怫民意,自兹以后,天下臣民照旧束发,悉从其便。”
又说:
“目下急剿逆贼,兵务方殷,衣冠礼乐未遑制定,近简各官,姑依明式,速制本品冠服,以便莅事。”
这就是说“从头做起”可暂不提了,就是前明官员,眼下虽是做清朝的官,却仍可穿明朝的官服。
众人看了这通告示,才稍稍松了一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