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、大顺皇帝 3.李自成登基

李自成终于粉墨登场,在天子正衙的皇极殿举行了正式登极大典。

净鞭三下响,文武两边排。当百官的山呼一阵阵响彻云霄时,龙椅上的他,确也有过短暂的陶醉,心想,十六年出生入死,今天总算有了交代,可惜只兴头了一阵子,他又不得不回到现实中:就在大典的最后一个乐章在皇极殿四周飘散之际,十余万装备精良的大清铁骑,正一步步逼近北京城。

大喜紧接大悲,此时的李自成,又是金刚又是佛——当情绪上到波峰时,笑面团团,有求必应;一旦降到谷底,恶念便会不期而至。

回到坤宁宫,窦妃赶紧迎出来在台阶上接驾。李自成脸色阴郁,心事沉沉,一边将窦妃扶起,一边用目光巡视着四周,神情怅然地说:

“该带的东西都带了没有?再过几个时辰,这里就要举火了?”

窦妃已知道皇上要焚宫的消息,从明日起,她将随皇上撤往长安,心中不无惋惜。这以前她是这里地位低下的宫女,对宫中的一切虽很熟悉,却无权主宰,好容易得皇上青睐,得封妃子,眼下储位尚虚,原以为只要肚皮争气,能怀上皇子,那就离主掌六宫的位子相差不远了,不想皇上是位极难伺候的皇帝,经常发无名火,动不动就要杀她,她害怕极了,想到眼下又要告别这一切而随军远征,且不说马上颠簸,兵凶战危,就是能平安地到达长安,也远不如在这里如意,须知那里有不少皇上的旧人,她们地位比自己高,资历比自己老,自己要削尖脑袋去迎合她们,那都是她所不愿的,但事已至此,皇上的决定可不会因她而变更,她身为弱女子,又有什么办法呢?想到此,她不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。

不想小女子这一声叹息,竟引来大祸。

李岩那一席话,已使他彻夜无眠,半年来的事实告诉他,此人远见卓识,胜牛金星多多,他说过的话,都是先说后见,眼前的警耗噩音,又在一步步验证他的预言,弃守北京势在必行,今天是告别皇宫的最后一天了,嵯峨殿阙、红裳翠袖,一一在眼前闪现,原以为九转丹成,万不料功亏一篑,那么,牛金星说得好,既不能为我所有,就不能拱手让人,一火焚之,化为平地,后人评说,朕也不失西楚霸王之雄……

想到此,他对眼前的一切都仇恨起来,觉得它们都是自己的对头,应尽力消灭。不想就在这时,窦妃那一声微微的叹息声,竟清晰地传了过来,他一惊,心想,她叹什么气,这小贱人,这些日子,她在枕上,一再讨封,封妃子不够,还要封贵妃,封贵妃不够,又要加封皇贵妃,只怕到了哪天,她便要封皇后了,封皇后她配吗?她平日见朕都是笑脸盈盈,今天眼看朕败了,要撤离北京了,她便叹气,看来,她说愿意跟朕走全是假的,这个附炎趋势的小贱人!想到此,他独眼一瞪,怒视着窦妃道:

“你叹什么?是不愿跟朕走吗?”

窦妃已被吓怕了,见皇上又发火,不由一惊,答话更不得体了,说:“臣妾是觉得这宫殿烧了太可惜,崇祯不是也舍不得烧掉吗?”

李自成一听,她竟拿自己比崇祯,不由心中烧起一股无名怒火,足一顿,指着窦妃骂道:“什么,崇祯没有烧,朕便不能烧?那崇祯上吊了咱不是也要上吊吗?”

窦妃不知皇上怎么说变脸就变脸,不由“扑通”一下跪在地上,连连磕头说:“臣妾可不是这个意思,臣妾可不敢。”

可皇上胸中的火一下便烧起来了,不是磕几个头就可平息的,只见他转身便从架上抽出宝剑,猛地向她的粉颈砍去,可怜窦妃一句话尚未说完,那颗头便砉然落地了。

这一来,吓得坤宁宫的一班宫女、太监三魂丢了两魂,七魄失了六魄,不由一齐跪下来,一个个磕头如捣蒜,只求皇上饶命。

李自成怒气冲冲地望着这班人。他们生成的狗命,专会伺候人,能观颜察色,眼眨眉毛动,见了主人屁颠屁颠的,跑前跑后,能使被伺候的人乐乎乎的,这真是天生的好奴才啊,可惜自己没法再用他们了,过不了几天,他们便又会在另一个主人面前蹶着屁股,摇着尾巴撒欢儿。想到此,他火气更甚,率性挥剑,一连砍倒好几个人,直到手酸了才丢下剑,这时,没死的都吓得逃走了,大殿里已空无一人,他才怏怏地走了出来。

一人走到武英殿东暖阁,他的贴身亲随张鼐迎了上来,一见皇上浑身血污,不由大吃一惊,问道:“皇,皇上,您怎么啦?”

李自成这时也发现自己失态了,不由掩饰地说:“没有什么,朕恨极了几个人,故把他们杀了。”

说着,便让武英殿的太监为他换去血衣,张鼐默默地看着这一切,不由纳闷:皇上恨谁,不就是一句话吗,何必自己动手呢?李自成不管他的疑惑,问道:

“怎么,有事吗?”

张鼐说:“李任之在宫外求见。”

李自成不耐烦地一挥手,说:“前天晚上,他不是把要说的都说了吗,又有什么事呢?告诉他,有事明天在路上再说。”

张鼐答应着,却迟迟不动身。李自成这才记起,明天五更,他们就要离开北京了,李岩奉旨和马世耀断后,有什么机会见面呢?

想到此,他只好又一次挥挥手说:“好吧,你让他进来。”

散朝后,李岩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往中州会馆走,皇上已决计西行,明天五鼓便要出发,他奉旨和马世耀断后,得抓紧时间布置。不想才走到午门,却遇见了大队柴草车,从前门棋盘街一直排到紫禁城,有近千辆之多,在这座金碧辉煌、有数百年历史的宫殿群落前,形成一道很不和谐的风景线。

他不由诧异,乃问押车的一个小校,怎么把柴草运到宫中来了,且不走后门而走前门?小校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:这是凛遵皇上谕旨而备办的,为准备放火焚宫之用。

什么,皇上要焚毁这座紫禁城?李岩不由大吃一惊。清兵逼近,北京是守不住了,但就因这个原因,要把这座巍峨的宫殿烧毁?皇宫不但是皇权的象征,且也是数百年来,集天下臣民的智慧、血汗于一体的结果啊,何所谓中原上国,不就体现在这些地方吗?自己得不到,或者说暂时要放弃,就应该付之一炬、毁之于一旦吗?

想到此,他不由又返身往宫中走。才过金水桥,只见宋献策迈着八字步,一摇三晃地走过来,一见李岩,不由问道:

“任之何去而复往?”

李岩一把拿住他的手臂,问道:“你可听说皇上要焚紫禁城?”

宋献策点点头,低声说:“这是你那位同乡加同年的好主意,说皇居壮丽,岂可弃掷他人?不如效咸阳故事,将带不动的尽付丙丁,就是后人议及我辈,也不失楚霸王之英名。”

“糊涂,糊涂之至,项羽烧阿皇宫,落了个千古骂名,难道他也想让皇上背一个千古骂名?姓牛的真是尽出馊主意!”

宋献策微笑着,反手挽住李岩,摇头晃脑地吟起了诗:“徒纵咸阳三月火,让他娄敬说关中。你可知这是谁的诗句?”

这真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,李岩不由生气,忙气急败坏地说:“此时此刻,你还有心吟诗?”

宋献策笑嘻嘻地说:“你们二人不是同乡吗,他是举人,你也是举人,怎么就如此不同?”

李岩说:“什么不同?”

宋献策悠哉游哉,竟说:“坏文人有个好习惯,开口就是好听的;好文人有个坏习惯,开口就是别人不愿听的,你想做好文人呢,还是做坏文人呢?”

说着,拖起李岩就往回走,可李岩却挣脱他的手,说:“这么一座宫殿,建成多不易呀,就这么烧了你不痛心我痛心,你不愿说我要说。”

说着,就仍往宫里走。宋献策又一次追上他,连连喊着他的名字说:“李任之呀李任之,千里搭凉蓬,没有不散的筵席,人家不心痛你心痛什么?你不觉得话太多了吗?”

李岩一怔,不由立定了脚跟,恰在此时,巍峨的五凤楼上,那报时的钟被敲响了,悠扬的音调,一下一下的,似乎在向他诉求什么,李岩心一横,说:

“皇上前天还让我畅所欲言呢,话虽多,可是好话啊,如果能救下这座皇宫,就是被皇上杀掉也值!”

说着,也不管宋献策在摇头,仍一个劲往前走。宋献策身材矮小,追他不上,只好望着他的背影,连连顿足叹息。

李岩进殿,跪下恭行大礼。李自成望着他,催促道:“任之,什么事快说,再过几个时辰,这里就要点火了。”

李岩一见皇上提到“点火”,心里不由“咯登”一下,看来,焚宫之说,果有其事,但仍追问一句道:

“点火可是烧毁有关文件?”

李自成说:“不是,那些东西早处理好了,点火是要焚宫,将这一大摊劳什子烧掉,不要让满鞑子坐享其成。”

李岩赶紧奏道:“皇上,火可不能举,皇宫为天下臣民血汗凝聚,为我中华历代祖先文物,项羽为末路英雄,他烧阿皇宫的故事学不得,须知这不是留与满鞑子,而是留与后人。”

才开过杀戒的李自成,情绪仍很激动,不想李岩开口便不中听。他想,说要从长计议的是你,说满人是来争江山的也是你,你不这样说朕还不想烧,就因你这样说了朕才一不做二不休,可你却又来拦阻,你这是什么意思?想到此,他不由口气严厉地说:

“李任之,你好不晓事,留与后人不就是留与满鞑子吗,难道你想让他们在此为所欲为,号令天下?你是什么意思?”

李岩一惊,皇上好短识啊,前天晚上不还要我畅所欲言吗,今天为什么这样不耐烦呢?这时,一边的张鼐在向他使眼色,要他退下。可他一想,若不说,这皇宫就要化为一片白地了,不由硬着头皮连连磕头,苦谏道:

“皇上,皇上,请听微臣把话说完。”

李自成独眼一瞪,说:“你不要再在这里嗷嘈了,朕还有很多急事要办!”

李岩伏地不起,磕头如捣蒜,说:“皇上,皇宫乃穷天下之力,朱明历二百余年苦心经营始成,集人文之大观,为华夏的骄傲,若一火焚之,将为千古罪人,要遗臭万年!”

此言一出,连一边的张鼐也惊呆了,李自成更是气得连连顿足,说:“李任之,你再要说下去,可别怪朕不能容你了!”

张鼐一闻此言,赶紧将李岩一手挽住,狠命地往外推搡,好容易将李岩推到殿外甬道上,才压低声音警告说:

“任之将军,你疯了吗?你前天一席话,已让皇上彻夜未眠,你可知皇上刚才已亲手杀了好几个人了?”

说着,就把皇上杀窦妃及宫女、太监的事叙述了一遍,又说皇上眼下心情不好,什么话都听不进的,不要再火上加油了。

李岩一听,不由泪流满面,仰天长叹一声,怏怏地走了出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