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自成直退到永平才停下,多铎的两白旗及吴三桂的宁远兵,也直追到永平城下不远处才休兵。
李自成喘气未定,吴三桂的人马跟踪而至。刘宗敏、李锦、高一功等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,眼看着应战无人,方寸已乱的他,只好把宋献策找来问计。
宋献策低头想了半天,说:“当今之计,只能先缓一缓,吴三桂不是想做忠臣孝子吗,太子和吴襄还在我们手上,让张若麒去传话,告诉他,不能太过份了,不然,哭还来不及呢!”
张若麒只去了半天,便原路返回,说,吴三桂不答应和,除非交出吴襄和太子,退出京师,不然明日再战。
刘芳亮说:“他是胜兵,且已到城下,岂肯轻易允和,吴襄和太子去了也会唆使他打,皇上可不能中计。”
众将都说:“正是此话,”
宋献策嗫嚅了半天才说:“允和固然是假,但也不妨许他。”
李自成说:“这是为什么?”
宋献策说:“太子对我们来说已无用处了,不如做个顺水人情,把他交与吴三桂,让他背上这个包袱,他若留下太子,必遭清鞑子疑忌,杀掉必失去众人的拥戴;至于吴襄,则不能放他,留做人质,可束缚吴三桂的手脚。”
李自成茅塞顿开,立刻传旨,将太子带来。
朱慈烺已经目睹了山海关前的战况,虽然打心眼里高兴,但一是自己脱身无计,二是怕遭误伤,也怕李自成迁怒于他,将他兄弟杀害。眼下一听“皇上有请”,他的心一紧,以为自己死期到了,乃战战惊惊地走到李自成面前,却仍是高昂着头,并强自镇静地说:
“我明白你叫我做什么。”
李自成宽容地打量着这个绿衣少年,笑了笑说:“那你猜猜。”
朱慈烺大声说:“恶贼,无非是要杀我呗,要杀就杀,何必多言。”
李自成不以为忤,反宽容地笑了,说:“小孩子家,哪来这么大的火气,你父亲要有你这劲头,也不会落在朕的手上了。告诉你吧,你猜错了,朕不是要杀你,而是要赦免你,你去吴三桂那里吧,告诉他,不要忘了自己是汉人,夷汉世仇,永远也尿不到一起,就是死了,也无面见祖宗!”
朱慈烺打断他说:“你是说真话吗?”
李自成点点头说:“朕是一国之君,岂有戏言,朕确实要放你走,且是兄弟仨马上走,不过,你见了吴三桂还要代朕问问他,想不想父子团聚?”
这时,太子的两个弟弟:定王和永王也被带来了。李自成手一挥,兄弟仨谢也不谢,转身便跑出了大顺军的营盘。
果然,吴三桂并不因太子的被释放而休兵,第二天,天刚刚亮,永平城下便响起了急骤的鼓声,还有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海螺声。
李自成无法,只得下旨出城迎战。这一仗,远不及昨天激烈——大顺军勉强收拾起来的队伍与吴三桂的人马才交手便逃,更不等多铎的白杆兵上阵。
于是,吴三桂下令死追,不想追过永平西二十里,来到一处叫范庄的地方,只见前面有一小土堆,上面用竹竿挑着一颗人头,在迎着风晃荡。
前军不敢怠慢,立刻上前辨识——血糊糊的人头不是别人,正是主帅之父吴襄。此刻吴襄双目圆睁,正呆呆地望着志骄意满的儿子。
吴三桂一见父亲之头,大叫一声,竟摔下马来。
大顺军走远,吴军也终于暂停整顿了。回军路上,只见石河两岸,绵亘十数里,一片狼藉,遍地的辎重和粮草,到处是断戟与残戈,更多的则是死尸和伤员,竟不容战马插足;受伤者的惨叫和受伤马的悲鸣,令人不忍听闻,殷红的鲜血汇成了小溪,如菰浆茜汁,汩汩地流向石河,一时之间,河水变赤。
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啊,孤人子、寡人妻,又岂止吴三桂一家?
他们边走边在死尸堆里寻活人,以免漏网——哪是寻活人,是在找银子。大顺军人中,几乎人人背上都有包袱,里面金银珠宝,应有尽有,这是他们掳掠来的,还有大顺皇帝李自成赏赐给他们的。他们一生中,从来没有一次性得到过这么多的黄白之物,可也就是这些东西害了他们,本是身手不凡的战士,却变得颟顸老迈,丧失了斗志,思念起家乡;就是上了战场,也害得他们动作不灵,逃跑时又行动迟缓,终于被追杀。
吴军虽是胜利者,他们却别指望从死尸身上发财。因为就在他们身边,有大队虎视眈眈的八旗兵,他们才是真正的胜利者,没有他们,能有你们?吴三桂对这点最清楚不过,早已下令,凡有搜获,十两银子以内可归自己,太多的则必须交出。
这样,他们在路上呆了许久才回来。当豫亲王多铎和吴三桂并辔出现时,山海关前又一次沸腾了。
然而,令吴三桂意想不到的事也出现了,这就是摄政王多尔衮已把他的行辕移到了山海关前,并传下谕旨,令吴三桂统带的关宁军不必进关,就将营盘扎在红瓦店以西,原来大顺军扎营的地方,并传旨令吴三桂偕部将高第等进谒。
吴三桂百事缠身,根本就来不及处理吴襄的丧事,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命运——他不明白摄政王何来此举?无奈之下,向前来传旨的承宣官打听,承宣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,倒是一边的豫亲王多铎知机,说:
“这还不明白吗,流寇虽败,但北京城仍在他们手中,我们能让流寇有喘息之机吗,进城岂不是多此一举?”
吴三桂口中点头称是,心中却也暗暗叫苦——原想效申包胥秦庭一哭,兴楚灭吴,到头来却落得驱狼迎虎,让多尔衮反客为主。但事已至此,悔复何及?迫于形势,只好下令:本军就地扎营,不必再进城内。
这一来,那些还有个人私事的人,或家小在城内的人,怕清兵乱来,不由骂起娘来,可吴三桂只能装聋作哑了。
他略作收拾,便偕高第、冯有威、郭云龙、杨坤去见摄政王。
摄政王的黄色帐殿,就扎在石河岸边,那是一座巨大的方形帐篷,前后左右各有四座较小的帐篷,将这座大帐包围,周围是荷戈持戟的侍卫,一个个翎顶辉煌,锦袍灿烂,显得十分威武和肃穆。
吴三桂在豫王多铎的引领下,终于来到了帐殿前,只见多尔衮偕阿济格、三顺王、范文程、洪承畴等王公大臣,一齐迎立在帐外。吴三桂赶紧上前,欲行大礼,但此番摄政王却一下抢上前,双手将他扶住,又抱住他的双肩,脸几乎挨着脸,平地转了一圈。
吴三桂明白,摄政王爷这是与他行满人的“抱见礼”,行过此礼,表示他们已是亲如一家了。
这时,帐外大道两边,仪卫盛陈,紫电青霜,十分耀眼。多尔衮拉着吴三桂的手,并肩走进大帐,阿济格、多铎、范文程、洪承畴等一班王公大臣及高第、冯有威等一班降将紧随其后。进帐后,多尔衮面南而立,一个承宣官手捧一卷黄绢上前,打开来,大声喝道:
“吴三桂听封。”
吴三桂一怔,还未明白是何事体,身边的多铎、阿济格、范文程、洪承畴等文武官员早齐刷刷地跪了下来,就像倒了一片土墙似的,吴三桂不由双腿一软,也跟着跪下了,于是,承宣官念旨。
这是以顺治皇帝名义下的一道恩诏,诏旨中,正式封吴三桂为世袭罔替平西亲王,赐他的东西,更是多得不能胜数,什么玉带、蟒袍,貂裘、骏马——凡是一个满清王爷该有的行头,他都有了;高第、冯有威、郭云龙、杨坤等,也各官升三级,并赏赐很多尚方珍物。
吴三桂此时早把光复明朝的事丢到脑后了,崇祯皇帝那吊颈鬼的幽灵,也已离他远远的。不过话也说回来——面前的局势,如做成了的笼头,紧紧地套住了他的嘴,也容不得他稍有犹豫。再说,自己这几万人马,已被李自成杀得七零八落,若不是八旗兵及时出现,真不知要到何处去收尸,眼下终于胜利了,这以前,崇祯皇帝也不过封你一个伯,而顺治皇帝一封就是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,你又还要怎样?
覃恩普敷,皆大欢喜,众人无不弹冠相庆。但无论如何,吴三桂却笑不起来——他那父亲吴襄,就杀在今天,此时此刻,关外死尸山积,还不知吴襄身子在何方?身为人臣,忠是不能尽了,难道就连孝也可不尽?
于是,别人早已换了顶子和袍褂,他却是一身重孝,就在众人相互祝贺之际,他退在一边,唤过亲信家人吴如孝,令他带几个可靠的人,带着吴襄的头,去寻找身子相配,到时隆重下葬。
其实,吴三桂尚不清楚,就在他们杀败李自成之后,阿济格与多尔衮之间,有过一场争执。依阿济格的,便是要回军杀到关里去,将关内的汉民,统统杀尽。原来阿济格恨山海关屡次将他们阻挡,使他们大清铁骑不得其门而入,此番终于得手了,所以,他要屠城。
多尔衮不由怒斥阿济格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将这个不听话的十二哥督住。为防他暗中仍动杀机,乃派他率师随吴三桂追击李自成;这里却出告示,令山海关的军民,全体剃发,改着满人服装,一切都得遵从满人风俗。
此令一下,小小关城,并不知他们已是死里逃生,却为这“从头做起”鬼哭神嚎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