摄政王多尔衮此时已站立在欢喜岭上了,陪在一边的是阿济格和多铎及洪承畴等人。他们的身后,是起伏的层山峻岭,随他们而来的十余万八旗铁军,就驻扎在这群山之间,白色的帐篷,像雨后的蘑菇,掩荫在林木间和大道两侧。黄昏将近,各营的灯火开始闪烁起来,呜咽的海螺,在山谷间此起彼伏,雄关古道,平添几分凄凉和悲怆。
山海关方向的炮战始终没有停止过。在他们来时,还在很远的地方,便看到远处烟尘四起,便听到大炮在轰鸣,一声接着一声,连大地也在抖动,炮声还夹杂着一阵阵的吼声,像松涛,又像哭泣。
这一切都无言地表示,山海关前,战事正无比激烈。
雄关在望,扬鞭可及。摄政王兄弟听着炮声,看到这一切,显得心旷神怡,十分惬意,阿济格对多尔衮的不满,也因这胜利在望而暂时丢开了。
明天,他们就可进入朝思暮想的山海关了,然后由此滔滔一线,直下北京,实现父兄两代人的愿望,这可真是上天的厚爱啊!眼前哪是炮声和喊杀声呢,分明是人间再美不过的音乐,是催促他们迅速进军的号角,他们能不欢欣鼓舞、笑逐颜开?
一行人马立在岭上,足足听了半个时辰才勒转马头。回来的路上,洪承畴说:“据臣看来,吴三桂已支持不多久了,此时必引颈而望援兵,急于星火。”
多铎说:“只怕未必。吴三桂不是也有五六万人马么,山海关城池那么坚固,他应该是攻不足而守有余。”
洪承畴摇摇头说:“不然。此番李自成是倾巢而出,志在必得。山海关城池虽然坚固,那是指它面向东北的一面,若从关外进攻,确不易攻破。但眼下流寇是从关内来,攻的是西南面,那正是关的薄弱所在——”
“洪先生说得是,看来,我们终于水到渠成了。”多尔衮信心十足地点头,说,“孤料定,吴三桂一定会亲自前来请兵。”
阿济格尚有些不信,说:“他不投降,不亲自来见我们,明天我们便杀进关去,先灭吴三桂,再战李自成。”
多尔衮连连摇手说:“不必了,你那是多此一举。”
话未说完,前营统领鳌拜遣一个巴牙喇兵匆匆跑来,于马前跪奏道:“启禀摄政王爷,祖大寿派人来送信了,说吴三桂将由祖大寿陪同,亲自来御营求见。”
多尔衮不由望了两个兄弟一眼,说:“如何?涸辙之鱼,犹望西江之水,何况他一个大活人呢?洪先生,看来,明天一仗可有几分惨烈。”
洪承畴尚未答言,一边的多铎却早已热血偾张,浑身是劲。说:“料敌决策,十四哥真是没得说的,至于上阵,明天就看我们的好了。”
阿济格口虽没说,面上却也露出了喜色。
当下,多尔衮传旨:着吴三桂来行辕相见。又吩咐左右,务必盛张军威,不能让吴三桂小觑!
威远堡在欢喜岭山后,距山海关不过十五里,原是山海关的前哨阵地,有一座小小的城池,可设兵守戍,眼下它成了多尔衮的行辕。
吴三桂真的亲自来了,且“从头做起”——于百忙中,将自己的头发按照满人习俗剃发结辫,就像一个虔诚的朝觐者,一步步走向威远堡。
还在路上,祖大寿便向他交代了该注意的礼仪。说多尔衮眼下已不是议政王而是摄政王了,满朝上下,除了年幼的皇帝,便唯他独尊,见他与见皇帝无异。拜见时,切不要再提借兵之事,因为这势必招致多尔衮的不满,只说为报君父之仇,诚心归顺大清,愿为前部,势死消灭流寇。
吴三桂都一一记在心里。
有祖大寿这个总兵官带路,他们一行不但没有遭遇任何阻拦,且受到了十分隆重的礼遇。吴三桂虽心绪不宁,但仍很留意——他们爬上欢喜岭,才走了不到两里地,便望见岭下山谷里,白色的帐篷像星星,密密麻麻,掩荫在林木间,东一处,西一处,井然有序,连缀成一大片一大片,就像一条条的街市,鼓柝之声,清晰可闻,猎猎旌旗,直达天际。
吴三桂约略估算一下,没有十五六万兵马,撒不开这么大的营盘,而最令他羡慕不已的,是他们的铁骑,满洲人以善骑射著称,这以前,他们入关作战,在平原上纵横驰骋,明军只能以极少的骑兵与之周旋,而以步兵对骑兵,简直不成对手,追击时,连风也摸不着,一旦对阵,又成了他们任意杀戮的对象。
眼下,摆在吴三桂眼前的,便是令人眼花缭乱的骑兵,一色的东北大汉,一色高大的蒙古大马,配上明盔亮甲,很是齐整。
十多年来,吴三桂一直与清兵打交道,对清兵的营伍较了解,但从未像今天这么近距离地看他们。眼下,八骑兵全列为一组一组的方阵,骑兵在前,步卒在后,面向前方,他们一行则从旁边走过。
最先映入眼帘的,是北坡上的正黄旗的兵,他们身上是一色的金盔金甲,远远望去,黄橙橙一片像油菜花;紧挨正黄旗的便是镶黄旗,他们虽也是金盔金甲,但他们的衣甲上镶了一道红边;而在南边,也有两队骑兵在站队,左边是正红旗,他们的衣甲皆尚红色,所以望去像着了火一般;而镶红旗的人马则在衣甲上镶了一道灰边,看去也是红红的一片;右边为两蓝旗,正蓝旗通身纯蓝;镶蓝旗则在衣甲上镶了一道红边;只有两白旗最威武,因为他们衣甲尚白,人穿着显得精神,他们挨着两蓝旗,在夕阳衬映下,远远一望,如一片蓝天白云。
吴三桂心里清楚,努尔哈赤创建的八旗制度,最先原是在狩猎行围的团伙基础上形成的,每三百人为一牛录,设牛录厄真为主事,五牛录为一甲喇,设甲喇厄真为主事,五甲喇为一固山,设一固山厄真为主事,固山厄真即为旗主,统领步骑约七千五百人。以旗统人,以旗统兵;出则备战,入则务农。
吴三桂一面看,一面在心里细数。摆在这里的,不但有满洲八旗,还有蒙古八旗和汉八旗。这么一推算,他不由在心里说:乖乖,此番多尔衮硬是起倾国之师前来,怪不得行程缓慢。
祖大寿一路陪着吴三桂,一边走,一边注意观察他的神色,待见到八旗大军全队出迎,已是一脸的惊喜,又是一脸的疑惧。祖大寿看在眼中,心里明白,吴三桂,这个颇有些桀骜不驯的外甥,眼下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。
转过几个山坡,部伍更严整了,这时,威远堡已隐约在望。他们来到堡下,只见沿山坡拾级而上,两边站两排侍卫,一个个身材高大,袍褂整齐,执戟荷戈,肃然直立,而堡塞两旁,一门门的红衣大炮,正一齐将炮口对着山海关方向。
吴三桂惊疑不已,在祖大寿催促下,勉强上了台阶,刚走完这段石阶,来在一个平台上,只见从城堡里已下来一群人,一个个翎顶辉煌,锦袍灿烂,拥着一个年约三十、仪表堂堂的大汉,身穿杏黄四爪团龙蟒袍,头戴大红金座镶大东珠的暖帽,身材修长,面目清癯,举手投足,气势不凡。
吴三桂明白,中间这人应是多尔衮,他可是这些年来,与我朝势不两立的夷人,不由想起,自懂事以来,读圣贤之书,所为何事?这一步跨过去,可是跨进了鬼门关啊,但不进这鬼门关又哪有出路呢?山海关下,流寇麕集,凭他的经验,快要形成包围了,手下的宁远兵一定守不过明天,那么,不进这鬼门关,可是要下地狱……
他懵懵然,像是在梦游,正趑趄不进、痴痴呆呆时,祖大寿于一边将他的衣襟扯了一下,自己早直挺挺地跪了下来,吴三桂见状,这才明白过来,好像身后有鬼推着似的,也跟着跪下,这时,只听祖大寿朗声道:
“臣祖大寿,参见摄政王爷。”
吴三桂忍气一连拜了三拜,声音虽低,却是吐词清晰地禀道:“王爷亲率大兵到此,请恕微臣接驾来迟。”
望着颓然跪倒尘埃的吴三桂,多尔衮心中感到无比的惬意——从外表看,他与自己帐下将校迥异,三十出头的年纪,长身白皙,风度翩翩,言谈举止,有着北人无可比拟的文静与潇洒,可就是这个人,一度死守宁远,扼大清南下咽喉,使得绕道杀入关内的八旗铁骑,时时有后顾之忧。眼下终于来投降了,可就在几天前,他不仍想以崇祯托命孤臣的名义,用平行之礼,向我大清借兵吗?多尔衮真想好好地羞辱一下这个自命不凡的人,可一想到眼前的事业,想到用汉人降臣的种种好处,他又忍住了。
待吴三桂一连三拜拜完,多尔衮不再矜持了,两眼飞快地扫了左右一眼,急步上前,作伸手欲扶状说:
“吴将军,不要拜了,快起来,快起来!”
这时,众文武齐涌上来了,他们扶起吴三桂,洪承畴更是上前,和吴三桂亲热地拱手,接着孔有德、耿仲明、尚可喜也都上前和吴三桂叙旧,多尔衮又向吴三桂介绍一边立着的英亲王和豫亲王,吴三桂立刻上前一一躬身请安。
小小的威远堡沸腾了。
多尔衮拉着吴三桂的手,一行人缓缓来到堡内的大厅里,多尔衮让吴三桂在他左手边坐下,吴三桂不敢坐,多尔衮示意左右将他强捺在椅子上,然后用矜持的语调说:
“流寇猖獗,凌逼至尊,人神共愤,可将军却云借兵,且欲孤从中协、西协入关,会猎北京城下,孤因不明就里,故一直迁延未进。”
吴三桂一惊,忙说:“三桂守边关多年,与大清对峙,部下多怀恐惧者,借兵之说,无非是安人心而已。”
多尔衮一听,表示理解地点头,却又紧逼一句道:“眼下呢?”
吴三桂立刻翻身下跪,说:“家仇国恨,不共戴天,眼下三桂心里只想如何速灭流寇,岂有其它?”
说着,便指天矢日,说不灭流寇,誓不为人。
多尔衮心中欢喜,却不动声色,只将他再次扶起来,说:“吴将军真不愧是个忠臣孝子,孤哪有信不过你的。眼下流寇如此猖狂,令尊大人尚陷身贼中,你我应该和衷共济,击败流寇,为令尊大人报仇。”
豫王多铎也说:“吴将军,明天我们拚死上前,一定争取把令尊大人夺回来。”
众人也纷纷请战,祖大寿见状,先代吴三桂谢过摄政王爷和豫亲王爷,又说:“眼下流寇攻山海关甚急,且快形成包围之势,山海关密于防前而疏于防后,眼下已快不支,还望摄政王爷从速发兵,不然,只恐雄关有失。”
多尔衮于是又问了两天来,山海关的攻防情况,吴三桂一一作答,并说流寇倾窠而来,总数在十五六万之间,虽没有红衣大炮,小炮却也不少,主帅是见过大阵仗的人,布署和指挥都很得体,士气也很旺盛。
多尔衮听后,连连点头,又夸奖吴三桂,说面对三倍于己的兵力,居然以少击众,苦苦支撑了两天,为大清出击赢得了时间,足见将军是有胆有识之人。
客套过后,调兵遣将……
威远堡内,吴三桂与多尔衮尽释前嫌,相约同心破敌;大顺军御营中,众将领却怨气冲天,相互指责。
黄昏战斗结束后,李自成先去看望受伤的侄子李锦。李锦伤在腰部,为红衣大炮所伤——一块指头大的弹片嵌在肉内约三分深,当场昏厥,虽经郎中抢救,眼下已脱离危险,但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。他是个十分顽强的汉子,目前已清醒过来,见皇上亲自到来,显得很是激动,虽不能起身,却是一脸的歉意。
李自成对这个侄子特别关爱。他不明白,为什么李锦受伤,恰巧在刘宗敏退下后,于是,向左右细细地盘问李锦受伤的经过,事实摆在这里,这只是一种巧合——吴三桂已认定这里为刘宗敏的指挥所在,那一炮可是直奔目标,不巧刘宗敏刚刚退下,李锦代为指挥,就这么挨了一弹片。
李自成尽管胸中有气,但怪谁呢?于是,安排李锦暂时回北京养伤。
回御营的路上,心里仍在挂欠李锦,不想里边却突然吵翻了天。
原来为调整部署,李自成已传旨再次召开御前会议,各人献计献策,务必要在明日拿下山海关城。众将奉诏前来,大家都已得知滋侯李锦受伤的消息,一连两天的战斗,他们没有占到半点便宜,反伤了一员大将,心里如何不气,便一齐大骂吴三桂鬼蜮伎俩,冷炮伤人,抓住了要零刀碎剐,刘宗敏也跟着骂开了。
刘宗敏觉得从没打过这样的窝囊仗——当西罗城垂危之际,他自认已稳操胜券了,不想到头来,不但没能拿下关城,且伤了李锦,他明白李锦在自成心中份量,虽暗暗庆幸自己逃过一劫,却有几分不安,眼下众人说起,他不由想到己方炮火之弱,这是吴军能反败为胜的关键,乃说:
“两三天了,红衣大炮怎么就运不上来呢?须知我们吃亏就吃在这上面,我们若有炮,西罗城早轰开了,滋侯也不会白吃这个亏。他娘的,我们负责输送的人真是个大饭桶,满以为没有恶仗打了,凡事慢吞吞的,半点也不知缓急,依我看,应军法从事。”
刘宗敏辟里拍啦指责了一大通,虽未点名,但在场的都明白这是说谁,所以,才开了个头,负责运输的谷大成就有些坐立不安,不想刘宗敏说到最后,又还狠狠地扫了谷大成一眼,谷大成更是忍不住了。
红衣大炮每尊重约万斤,非四匹好马拉不动,就是以往,拉炮的马队也跟不上大队,迟三五天是常有的事,若是道路不好,十天半月也赶不上来。进入北京后,刘宗敏负责追赃,缴获金银数千万两,为了把重赀运往长安,刘宗敏几乎把运输用的上等骡马全征调了,谷大成手上只有剩下的驽马、毛驴,又怎么驮运得红衣大炮呢?所以,为了把大炮运过来,他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不但把民间的骡马全征用了,且亲自上阵,带一班亲兵,手推肩背,双手双肩全打出了血泡,好容易把大炮推过沙河,永安城已遥遥在望了,不料前面又横下一条比沙河宽阔得多的滦河,今天,他是赶来向皇上求援的,若不加派人马,架起浮桥,红衣大炮便过不了滦河。不想才落座,尚未开口,便受到刘宗敏的指责,谷大成心中一下升起一股无名怒火。他也是追随李自成最早的人,虽然开始只是个掌勺的,但论资历也晚不了刘宗敏几许,所以立刻站了起来,反唇相讥道:
“哼,我看有人是看人挑担不费力——炮队的健马壮骡全被征去驮金银了,毛驴驽马能拉动大炮吗?他娘的你要军法从事我还早就不想干了呢!”
说着,当众把上衣一脱,露出血肉模糊的双肩,说:“各位请看,为了拉大炮,我这双肩都拉成什么样子了?”
刘宗敏不意谷大成还真敢当众顶撞他,不由火气更大了,立马站了起来,拍着桌子大骂道:
“你逞什么能,原本就是一个伙头军,让你当脚夫哥还是高抬了你,既然误了大事,当老子不敢杀你吗?”
刘宗敏拍桌子,谷大成便也拍起了桌子,一时吵吵嚷嚷,闹得不可开交,谁也压不下来……
李自成在营外听里面在吵闹,立时止住了脚步。听了半天才明白究竟,心想,刘宗敏怪谷大成是没有道理的,但刘宗敏这火气也不是没有来由,凭心而论,这两天刘宗敏的部署没有错,错在全军上下对这场恶战没有心理上的准备,且不说没有安排足够的力量拖拉大炮,就是战前的准备也不充分,满以为仍像打太原、打大同或打北京一样,传檄而定,一路招降,所以一旦遇上顽强的抵抗,在宁武出现的毛病便在这里重现了。但处此时刻,能怪谁呢,所有的补救措施都来不及了,除非当初就接受宋献策、李岩的建议,取消这次远征。
想到此,他示意让跟在后面的张鼐上前,自己从容跟进。
众人正吵吵嚷嚷,不可开交,一眼望见皇上的身边人张鼐,不由一怔,随着李自成的出现,大家终于安静下来。
“怎么就吵起来了呢?这两天仗打得不错嘛,山海关是天下第一雄关,可据朕看来,吴三桂已玩完了,今天他是险而又险,我军是功亏一篑,但不管如何,他使尽改数,作困兽之斗,也支撑不了两天,到明日,我军一定能将这第一雄关拿下来。”
李自成威严地扫视众将一眼,用夸赞的语气先开了个头,接下来,他想谈谈自己的隐忧——满鞑子会不会突然出现?这么多天了,关外消息何如?这是自从出征以来,天天都在想、却又不敢想的问题,就如人过独木桥,走到了中途,进也是险,退也是险;没有满鞑子,一战成功,从此百川潮落,四海波平;不然可就太惨了,他也实在想不下去。然而,自己想都不敢想的隐忧,能和众将谈吗?有问题说出来,无非是求得改正,但若是一个无法改的死结,说了只能徒乱军心也要说吗?想到此,他乃故作轻松地一笑,拿眼前的形势,打了个比方,说:
“不过,话虽这样说,依朕看,你们也不能泄气,大家都听过评书,知道武松景阳岗打虎,当老虎向武松扑来,被武松按住时,老虎不挣扎吗,这时武松如果泄气,手上只要稍一松劲,老虎头一抬,武松岂不完了?眼下的形势,我们就是武松,吴三桂就是老虎,我们已到了和他拚勇气拚耐力的时候,谁能在最后关头忍住气,死死地按住虎头,谁便可获得成功。据朕所知,吴三桂才五六万人马,两天恶战,他已损失两三万,眼下不过一二万残兵,已不堪一击了,明天一定能打败他。等打完这仗,朕一定好好地犒劳各位,封侯封伯,人人有份,大家可回到北京城享清福,大家想不想这好事呢?”
听皇上这么一说,众人劲头又上来了,他们纷纷其说,都表示要在这最后关头打出威风。
刘宗敏显然也受到了鼓舞,受到了启发,于是,接下来他便谈他的部署,这些天的战斗,自家损失惨重,但他手上仍留有一支生力军,明天把这支人马派出去,用一部兵力,在城外将吴军营盘困住,然后集中优势兵力攻打东西罗城,哪怕就像攻宁武城一样,只有进,没有退,杀得人头滚滚,血流漂杵也在所不惜。
宋献策虽也出席了会议,但他一直没有做声。今天,他在关前观战,两眼却时时穿过关城,向关后欢喜岭方向了望。因这阴霾天气,整个白天,那一带隐没在沉沉雾气中,看不太真,不料黄昏时,欢喜岭上的乌鸦竟噪营了,千真万确,成群的尖嘴黑老鸹在往西南飞,这说明它们是受到了惊扰;到掌灯时,他又看到,欢喜岭一带隐隐约约,似有火光——种种迹象表明,东北方向分明有大兵驻扎。
完了完了,该来的终于来了——宋献策一旦证实了自己的看法,不由一下惊出了一身冷汗。心想,为什么吴三桂以边陲之地,孤军一支,敢与堂堂的大顺军对抗,为什么在大军并未出征讨伐他时,他敢杀使者?为什么看到父亲被鞭打后,仍能无动于衷?眼下这一切全找到答案了,他原来有恃无恐啊。
天道无常,吉凶转换,主客易位,大顺危矣!
想到此,他不由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皇上,并认真地听起他的发言来——终于,他从李自成那长篇大论中,看到了闪铄其词、看到了底气不足、看到了虚张声势,他想,说什么拚勇气、拚耐力,怎么就不说拚老本呢?羝羊触藩,不得不焉,皇上不是没想到,而是没退路了——李岩多言受猜忌,此时多言乱军心。想到此,宋献策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。
看到会议已取得了预期的效果,想到明天将有一场恶战,李自成乃宣布散会。众将领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往回走,他们或许还在想着明日的一战成功……
然而,令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,就在此时此刻,一场大战,或者说,一场大的屠杀,正紧锣密鼓地布置之中——多尔衮已向吴三桂及众将面授机宜,指陈方略;吴三桂领旨后,星夜赶回山海关城,随他一同到达的,是豫亲王多铎、英亲王阿济格,以及他们统带的八旗精兵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