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三桂回到城内,心急如焚。
一天的战斗,虽然双方伤亡大致相等,但因为人数悬殊,吴军的比例就大于大顺军了。他想,眼下全军上下都十分疲惫,受伤的不能得到及时的救治,阵亡的也不能掩埋,若再等不到援兵,后果真不堪设想。
黄昏已近,他仍茶饭无心,只一个劲地在营中踱方步,就是高第、冯有威、郭云龙等战将,也一个个寻思无计,陪在一边长吁短叹。
掌灯时分,守关的将士报上来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消息——大顺军已穿过长城,绕道从东北面向山海关实施包围,但到明日,山海关便会四面受敌,前后都须设防了。
得此消息,吴三桂更是着急,乃亲自跑到西关,向西北方张望,果见大队火把如一条火龙,从北山蜿蜒盘旋而过,在向西北一带集结。但因天黑,无法估计准确的人数。
吴三桂想,明天这场恶战,肯定比今天更惨烈,该死的多尔衮,怎么还不见踪影呢?就在这时,只听关前响起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,吴三桂不由一喜,说:
“莫不是杨坤赶回来了?”
果然,关下传来杨坤的叫关声,他赶紧下令打开关门,放杨坤进来。
风尘仆仆的杨坤,一听主将等在关上,水也没喝一口,便赶来见他,开口便说:“爵爷,大清兵终于到达宁远城了,距此也就是一天路程。”
吴三桂一听,不由诧异,于是连连追问道:
“说详细些,到达宁远共有多少人马到达,你见到多尔衮吗?”
杨坤望了主将一眼,说:“标下是昨天傍晚随清兵的摄政王爷赶到宁远的,十余万精兵近只要诸事顺利,大军明天便可直薄关下,不过,摄政王让标下传话,借兵之说,请勿提起,他们也不愿从中协、西协入关,而是非走山海关不可。标下还听他们的豫王说,只怕爵爷心不诚,是哄他们上当的,为此,标下可是说干了嘴唇,摄政王爷才勉强相信,并同意拔营西行。”
吴三桂听杨坤如此一说,不由沉吟不语。这时,随后赶来的高第与郭云龙听了杨坤的叙述,都把眼来望主将。吴三桂见此情形,只好下令先将祖大寿放出来。祖大寿于途中已听说杨坤回来的消息,一见外甥忙说:
“长伯,眼下将士们都在等你一句话,崇祯已死,明朝已亡,还有谁会为了那已不存在的明朝出力呢?这是谁也不愿干的傻事,你可要想清楚,处此情形之下,是矜于个人名节,还是保关保命?”
事实确如祖大寿所说,除非降清,借兵是断不可能的。明朝虽然亡了,崇祯虽然死了,可清国是夷狄,自己是汉人,自读书之日起,天天都听先生讲严夷夏之大防,再说,自己这些年统兵边关,与清兵浴血苦战,与他们已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恨,若降清,人家会怎么看我?他们会怎么对我?
他只觉头绪纷繁,一时难以条理。
这时,高第、冯有威、郭云龙、杨坤等人围在身边,都不说话。他们体谅主帅的心情,这么些年,他们朝夕相处,患难与共,彼此之间,都明白对方的志向与追求,都明白汉奸这顶帽子的份量,就是面前这个祖大寿,不被逼到粮尽援绝,能走到这一步吗?他们何尝不想借来清兵,帮他们剿灭流寇,可多尔衮是何等精明之人,能干替他人火中取栗的蠢事吗?眼下,他们处在两难的境地中,若拒多尔衮,必亡于流寇;若从多尔衮,必背上千古骂名。名节相关,性命相关。也难怪主帅一时难以决断……
天空渐渐明朗了,这是一个黄沙天,北山顶上,乌云翻滚,海面上则雾罩云遮,突然,关前响起一片喧哗声,才朦胧入睡的吴三桂一跃而起,几步便跑上西关城头,这时高第、冯有威、杨坤、郭云龙等将士都在关上,他们一见吴三桂,个个显出惊惶失措的样子,说话也结结巴巴的,一齐把手指向关外。
吴三桂顺着他们的手指向关外遥遥一望,只见大顺军不待日出,已抢先沿石河西岸布阵,那里距关有七八里之遥,北边层峦叠嶂,南面为一片大海,都是大兵团难以展开且不易依托的狭窄地带,而东方则为石河,枯水季节,守军难为屏障,客军则可肆意舒展,大有回旋余地。刘宗敏记起昨天的教训,将兵力重新作了调整,眼下大军自北山至海岸数十里地带一字排开,左翼由李锦负责,自己亲掌右翼,从左右向吴军的营盘包围。
吴三桂见此情形,知今天这一战将比昨天更险恶,他将高第、杨坤、郭云龙等人唤在一边,千叮咛万嘱咐,小心谨慎。说完就要下令,牵马操刀,带队出关。
不想就在这时,忽见大顺军这边,突然走出一队金甲骑兵,拥着一顶黄罗伞,伞下一人骑在乌驳马上,向这边指手画脚说什么,几个小卒跑到关前散开,手作喇叭状,高声叫道:
“叫吴三桂出来说话。”
吴三桂明白,那个黄罗伞下、骑乌驳马的必是李自成,但不知他单挑自己说什么?于是,他站了起来,把半截身子明显地露出在城碟上。这边的大顺军中,有人认识露出身子的是吴三桂,便高叫道:
“皇上有旨,限吴三桂马上献关投降,如若不然,立即将吴襄斩首。”
说完,又有一伙人跑过来了,他们挟持一人,推推搡搡,终于来到关前,吴三桂远远地便认出是父亲吴襄,他被五花大绑,上身裸露,头插亡命旗,像是即将被处决的犯人。
望着白发皤然的父亲,吴三桂霎时方寸全乱,心急如焚;城下吴襄也仰面望着城楼上的儿子,嘴唇翕动着,却发不出声音,露出一副可怜而又无告的哭相。
吴三桂心一紧,泪珠立刻在眼眶滚动起来,就连关上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。一边的冯有威见状,说:
“爵爷,千万要沉住气啊,流寇这是在用激将法,我们可不能中计上当。”
可此时的吴三桂却像个木头人,呆呆地立在那里,一动也不动。
大顺军连喊三遍,关上仍是寂然无声。李自成火了,一声令下,吴襄身边两个大顺军战士立刻甩动手中鞭子,朝着吴襄劈头盖脸地狠抽起来,亡命旗被打掉了,吴襄身上立时显现了几道血印,最后终于倒地,连连滚动,那哀叫声,声声传到关上。
吴三桂见状,大叫一声,甩脱冯有威与郭云龙的扶持,抢了一杆大刀,就要出关拚命。一边的冯有威和郭去龙赶紧将他强行按住,郭云龙苦苦劝谏道:
“爵爷,千万不要忍耐啊!”
吴三桂被他二人挟住,挣扎了片刻,一声恸哭,竟昏晕过去。
待吴三桂醒来,抬眼去看父亲时,父亲的身影不见了,关内关外,已是炮声震天,喊杀声一阵盖过一阵了。他立即翻身站起,探身关外向前方眺望,只见大顺军的进攻已开始了,他们依仗着优势兵力,成一字长蛇阵摆开,正展开两翼,向这边包抄,而杨坤、郭云龙率领的两支人马,在关前结为一个小小的方阵,左右冲突,试图将这长蛇拦腰斩断。
冯、郭二军人数虽不多,但个个身经百战,有着顽强的战斗力,尤其是看到主帅的父亲受辱,个个都怀抱敌忾同仇之心,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,他们气不馁,志不堕,相互配合,彼此照应,大顺军虽发动了几次冲锋,就是不能耐何他们。
刘宗敏看到这个情况,一面调动大军,继续将这个方阵包围,却另派袁宗第带本部人马转到西北边来。
西边有西罗城,城池很是单薄,而北关外有地方名一片石,巨石嶙峋,形势险峻,刘宗敏让袁宗第在石林中广张旗帜,作为疑兵,拖住了吴军一部兵力,然后集中兵力攻西罗城。他们的红衣大炮虽未能运到,但仍带了不少小炮,袁宗第将所有小炮集中起来,轰击城墙,很快便打出一个缺口,然后组织大批兵力采取车轮战法,一批倒下这批又上,踩着死尸不断地往上爬。守军虽拚死将敌人杀退,但刘宗敏却不管上面的弟兄还没有退下来,便令大炮和弓弩一齐往缺口两边打,使得吴军和部分大顺军都被打死在缺口上。
双方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到西罗城的缺口上来了。
吴三桂见这边紧急,不由引颈向这边张望。这时,那标致着李自成所在的黄罗伞盖,已移到了红瓦店方向的大榆树林里,这已是红衣大炮射程之外了。但就在石河边上,仍有一团人围在那里指手画脚,他想,这肯定是刘宗敏在指挥攻城。于是,下令将一尊红衣大炮悄悄移过来,装上炮弹,向刘宗敏所在的地方测距瞄准,然后亲自手执火炬,点燃了炮引,只见火光一闪,“轰隆”一声,一发炮弹飞过去,在那一团人正中开花,黑烟过后,倒下了大片人马。
可攻城的战斗仍在继续进行,吴三桂此时心中只有恨,他见缺口伤亡太多,知敌人攻北关的只是偏师,乃下令只留少数民团去对付北边,却把主力都调到西边来,又集中关上的红衣大炮,拚命向敌人后方轰击,这一办法果然灵验,双方相持了整整两个时辰,虽然刘宗敏在缺口投入了大量兵力,死伤了无数人马,但还是被吴军打得丢盔卸甲,败下阵来。
大顺军终于又一次退下去了,丢下了成堆的死尸和伤员;但城上也是伤亡惨重,吴三桂不知父亲死活,只呆呆地坐在城头上,遥望着前方出神,这时祖大寿来到他身边,低声劝道:
“长伯,看情形,坚持不到明天了,你再不拿出决断,就来不及了,流寇与我们结下海样深的冤仇,你若有失,这血海深仇,谁与你报啊!”
吴三桂回头望见祖大寿,像一个孤儿乍见亲人,一把抱住他,失声痛哭道:“舅舅,你说该怎么办?”
还能怎么办呢?祖大寿低头无语,但一支硕大的辫子,却慢慢地从脑后滑到前面,在吴三桂面前晃来晃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