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下的山海关,已是战云密布了。
山海关又称榆关,背山临海,距北京约七百余里,距盛京也才八百余里,为辽东咽喉,元代属平滦路,明置永平府临榆县,山海关为其属地,当时称迁民镇,关城建于明洪武十四年,时魏国公徐达曾于此大败蒙古的平章完者不花,并将其活捉,为保边防,徐达乃发屯兵一万五千余人依山阻海修永平、界岭等三十二关,山海关终成为一军事重镇。
这些年连年用兵,山海关也不断加固,眼下城高约五丈,厚两丈,分设为镇东、迎恩、望洋、威远等四门,关城大半在长城以内,后又在长城西北端,修有小小的卫城名东罗城,至去年为防清兵从内攻击,又在西边加修了西罗城。但几乎与所有的关塞一样,它只具备防前的功能,若从关内来攻,虽有东西罗城拱卫,防御仍十分薄弱,好在关前有一条名石河的小河,水虽不深,但可起到迟滞大军行动的作用。
吴三桂自斩使祭旗后,一面向清国催请援兵,一面便加强防备,激励将士,准备到时与流寇决一死战。
西边的大道上,终于出现了大顺军的游骑。
最先到达的是左右先锋李锦和刘芳亮,他们率领的四万人马在西边的红瓦店一带扎下营盘。这里地处石河西岸,与山海关隔河相望,村落极其稀少,加之百姓早已逃亡,而吴三桂又派出人马,将这里的水井填塞,房屋拆毁,就连土灶也挖了,所以,李锦的大军到达后,一时找不到水源,且无从了解有关山海关的任何情况,只能在露天宿营,去很远的地方寻水,在荒野埋锅造饭。
刚将营寨扎下,大军尚未安定下来,关上便响起了红衣大炮隆隆的炮声,李锦爬到高阜观望,只见关上火光一闪一闪的,逶迤而东的燕山不断有回声传来,一时山鸣谷应,很是热闹。他知道,敌人的目的只是骚扰,在不明虚实的情况下,吴三桂决不敢轻易出兵。
于是,他吩咐士兵放心休息、吃饭,但等明日再行定夺。
但吴三桂却好像成心不让他们休息,那断断续续的炮声,竟是彻夜不停,弄得大顺军士兵,个个彻夜未眠。
但等了整整一天,后路人马却还没有消息,直到前锋到达后的第三天,中军主力及御营才赶到。
按照前一天李自成的安排,后队各营兵马于四月十二日清晨出朝阳门,直发通州,然后由通州而丰润,越过迁安便可直薄永平府,李自成已决定将大营扎在永平府,那里原就有明朝的蓟辽总督衙门,眼下总督王永吉已逃到了山海关,小小的永平城,空荡荡的,没有一个人,但衙署尚称完善,于是,总督衙门就成了大顺皇帝的行宫。
动身前为震军威,李自成下旨将前明勋戚李国桢、大学士魏藻德等八人一齐斩首,然后下旨出发,不想主力才到通州,前军的袁宗第忽然送来六个衣冠楚楚的人,说他们自称山海关的仕绅,是来请降的。李自成闻言不由疑惑,乃下令让部队暂停前进,将其带到了他的马前。
这一伙人由前明举人刘应东率领,到了李自成的马前,立刻跪下,山呼万岁。李自成心想,就说吴三桂不知道御驾亲征的消息,但他已杀我使者,并为崇祯发丧,眼下又来请什么降?想到此,乃于马上问道:
“你们好大胆,竟敢在这个时候来行缓兵之计,可知朕的宝刀锋利无比?”
刘应东等人一听,立刻跪头如捣蒜,连说不敢,且由刘应东从容奏道:“禀皇上,小民等世居山海关,这以前,深恨满鞑子不仁,每兴兵犯我,必烧杀淫掠,无恶不作,眼下崇祯已死,吴三桂放着堂堂的大顺朝不降,却密谋献关降满鞑子,想满鞑子乃我大汉世仇,若降满,必遵满俗,剃发变服,那不是犯下欺祖灭宗的大罪吗?我等不愿受此奇耻大辱,更不愿作夷狄之民,故与大家商议,暗中联络了好些人,欲乘吴三桂不备,将他杀死,归顺我皇上。”
李自成此时急于想知道的,是吴三桂降没降满鞑子,听此人口气,他还只是有这打算,并未付诸实施,但刘应东不过区区举人,并无职务,军机大事,他又怎么能清楚呢?
正犹豫之际,一边的宋献策说:“皇上,臣看他们巧嘴利舌,不似等闲之辈,而且不早不迟,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,只怕是吴三桂派来迟滞我军行动的,不如杀了稳妥。”
李自成沉吟半晌,说:“不才六个儒生吗,怕他做什么,待问出破绽后再杀不迟。”
于是,传下谕旨,队伍暂停前进,然后将这六人带到路边一民房中,详加审问。
据刘应东说,他家世代书香,本人且是举人,因而在本地很有威望,吴三桂身边好几个幕僚都是他的学生,这班人遇事,都来向他请教,此番吴三桂欲降清,最先便是与他的一个学生商量的,这个学生劝吴三桂不要降清,吴三桂不答应,于是,这个学生便联络了吴三桂手下的参将郭云龙、游击杨坤,三人歃血为盟,欲杀吴反正,但吴三桂防范严密,一时尚不能得手,所以,便派小民前来,向大顺皇上奏明,只要大军暂缓进军,吴三桂必然松懈,到时,他们便可动手。
宋献策一听,不由冷笑道:“吴三桂要降满鞑子,必然要小心防范内部,诚恐走漏消息,小小的山海关,能不做到滴水不漏?你们是怎样溜出来的呢?”
刘应东说:“这些日子,吴三桂确实防范严密,没有他的令箭,不准放一人出关,不过,因为他倒行逆施,不得人心,加之郭云龙与杨坤是他信得过的人,关门便由他二人掌控,所以,小民等得乘间出城。”
宋献策又厉声说:“既然内部生变,大兵压境,正好结为声援,为何反要我军缓进?”
刘应东仍从容不迫地说:“军师不知,吴三桂虽不得人心,但仍不乏追随者,加之他平日豢养了好些死士,他人一时很难近身,大军越逼近,他防范越严,且有可能逃到关外,去投靠满鞑子,只有贷以时日,恃其松懈,才好下手。”
宋献策又一连盘问了好几个问题,无奈这刘应东乃有备而来,左说左有理,右说右有理。李自成见此情形,乃挥手让其退下。
望着刘应东的背影,李自成似是自言自语地说:“不能招降吴三桂,能争取他们内讧,招降一部份将士也是好的,只是这伙人确实可疑,朕这里才出师,他们就应声而出,就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,太巧了。”
宋献策说:“最不可信的是他们口中的吴三桂,只是想要与满人勾结,还未行动,这怎么可能呢?杀使者,写绝情书,这是明显要招致讨伐的,如果没有与满人挂上钩,并得到他们的承诺,他敢吗?”
这一说,不由使大顺皇上再度担心起来,但刘宗敏不同意这一判断,他说:“背离自己的祖宗去投降夷人,这确实是不得人心之举,就说吴三桂恨我们,他的左右及部将未见得会一致,他能在很短的时间内,说服所有人吗?”
高一功也说:“这刘应东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,因为一旦投降夷人,就要变服剃发,大汉仔民,谁愿意人不人,鬼不鬼呢?我看这话也可信。”
袁宗第说:“滋侯不是已率队先行了吗,眼下算来,他们应该已过三河了,如果要暂缓进军,也应知会他们。”
李自成想了想,说:“先不忙告知前头,功夫应下在这六人身上,朕不信他们能个个做到守口如瓶,丝毫没破绽,这样吧,你们将六人分开盘问,看他们口径是否一致,到时再行定夺。”
众人一听,这是个好主意,于是,由宋献策、刘宗敏等人,将六人分开盘问,大队自然停了下来。不想他们几人问来问去,也没问出什么明堂——六个人个个说的一样,一天时间,就这么过去,李自成只好下旨在此扎营。
这一夜,李自成翻来覆去,睡不安枕。到今天为止,进入北京已快一个月了,这些日子,大家都只忙着弄钱,玩女人,队伍疏于整顿,士气低落。他原想借御驾亲征来重新振作士气,但据今天一路所见,这希望渺茫得很——已好久没有和大队士兵在一起行军了,今天在马上,他看到前后左右的大顺军,诚如李岩所说,部伍散乱,精神不振,每人除了应带的行李,骑兵几乎都有几个马褡子;步兵也是,却背在背上,挑在肩上。他明白,那里除他发下的恩赏——每人至少是十两银子,十丈细布,一定还有抢掠而得,这些人没有固定的家,银子和值钱的物品只能跟人走,就连他的御林军也是如此。这还罢了,更不能容忍的,是军中出现了妇女,此番大顺军进城,翻天覆地,很多官员之家,算是满门遭劫,其中不少命妇婢女,都落入大顺军手中;还有从妓院结识的相好,因一时不忍分离,也跟着前进,眼下,这些女人便都成了随军眷属,她们或与男人共乘一匹马,或是由男人拉着,混在步兵中,踉踉跄跄、哭哭啼啼地向前。
他本想下旨,将所有妇女一律驱逐,但一来人数不少,法不责众;二来也是怕如此一来,军心更加不稳——这些很少沾女人的士兵,已有不少人在嚷着要回老家了,打了这么多年的仗,想家也在所难免,自己能在崇祯留下的三千粉黛、八百胭脂中任意挑选,又怎能去苛责他们呢?
看到这种情况,他不由想起被他屡次打败的明朝军队。这种现象,是大顺军中从未有过的,而在明军中则不少见,正因为此,上百万明军,都败在了他的手中,不想才短短的一个月,这种现象就像幽灵一般,附体大顺军战士了,为此,他有个不详的预感,就凭这些年的经验,也明白,这样的军队是打不好仗的。
一晚上神思恍惚,坐卧不宁,快到天明时,才朦胧入睡,可偏偏在这个时候,帐外忽然有人大叫起来:
“跑了跑了,抓住他们呀,快来抓呀!”
他不由翻身起来,慢慢地走出帐去,大声问道:“抓谁呀?”
一个士兵跑来向他报告说:“启禀皇上,是抓山海关来的人。”
他一听,马上记起山海关来的那几个绅士——其实,这伙人正是吴三桂派来行缓兵之计的。这边大顺皇上御驾亲征,那边吴三桂也同时已得到多尔衮率大军西进的消息,为了争取在大顺军进抵山海关时,让清兵也同时赶到,他特派出刘应东一伙人迎来,只等李自成的军到,便出来献计,哪怕能迟滞他一天的师期,也可为自己争取一天的主动,不想李自成心中仍存了几分招降的希望,竟然中计。
但刘应东也知把戏不可久玩,他们待大顺军驻扎下来后,便思量脱身之计,夜里,他们睡在中军大帐里,刘应东留意四周,除了远处有流动哨外,似乎没有派专人监视。刘应东于是将其它五人叫起,一个个溜出帐来,只见营火四起,鼓角连声,军营里十分平静。
他们于是绕过李自成的大帐,想寻小路逃出军营。不想宋献策多了一份心,暗中派了人在监视他们。刘应东等才走了几丈远,忽听吆喝声四起,黑暗中,不知有多少伏兵,刘应东喊声快跑,可伏兵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,同去的六人中,除了刘应东走在前面,被他乘乱跑出,其余五人,全被杀死。
轰轰烈烈的御驾亲征,头天便中了他人的缓兵之计,李自成不由怒发冲冠,第二天只得拔营继续前进,待御营赶到山海关城下时,已是四月二十日了——因为妇女的拖累,路上竟走了八天,更不该的是被那六个奸细迟滞了一天,须知耽搁的这一天,在后世史家眼中,可是决定大顺朝命运最关键的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