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看快到四月中旬了,大顺皇帝的登基大典也正紧锣密鼓地筹备中,大明门已遵旨改成了大顺门,皇极殿改称天佑殿,在午门演习的大顺朝文武官员,在前明鸿胪寺官员的调教下,渐已熟稔了大礼的程序,熟悉了大礼的每一个乐章;并能合着音乐的节奏,整齐划一地完成一整套起伏、跪拜、山呼的动作;李自成登基时的衮冕也已做好,眼看万事俱备,时辰一到,就要袍笏登场,偏偏就在这时,唐通送来劝降无果的消息。
一听吴三桂态度游移,根本没有前来参加庆典的打算,李自成不由怒火攻心,他把唐通的奏章一扔,怒声向着奉诏前来参加会议的大臣们说:
“吴三桂降而复叛,目无朝廷,看来,非朕御驾亲征不可。”
众臣一听,一时都呆住了。
按说,吴三桂并非降而复叛,他几时说过要降呢?虽受了你劳军的金银,那只不过是不要白不要罢了,他可并没跪而受诏。众人清楚,皇上这么说,仅仅是顾全自己的面子——心雄万夫的大顺皇上,眼下已容不得自己的尊严受到挑战。但御驾亲征真能像他说的那么轻松、那么一蹴而就吗?
李自成见众人都没有应声,便把那只独眼来瞅刘宗敏。这些日子,刘宗敏可谓收获颇丰,十多天的拷掠,北京城虽然变成了鬼哭狼嚎的人间地狱,但前明百官勋戚、皇商富绅,却也吐出金银一千多万两,加上崇祯内库所得,计有金银七千多万两,铁匠出身的刘宗敏督促工匠,将这些金银锭连同宫中的金银器皿统统溶解,铸成重百余斤一个的金饼、银饼,打整装箱,编号注册,用骡马运往长安。铁匠当金匠,锻工改铸工,刘宗敏做得十分在行,渐渐地,为丰收而喜悦,肚子憋屈的那一股怨气,也消弥于无形。今天,皇上要御驾亲征,御驾亲征就御驾亲征呗,望咱作什么?乃把头一偏,装作没有看见。
李自成见状,便又把那炯炯目光扫向了正副军师,不想却一眼瞄见李岩与宋献策坐得远远的,且在窃窃私语。
前几天,李岩和宋献策联衔上了一道奏章,条陈四事:一为皇上宜速正大位,迟则恐生变故;二为招降吴三桂事,亟宜慎重,无论战与和,都须备战以往;三为大兵宜撤往城外,以免滋扰;四为追赃宜分等级,清廉者只能劝其捐输,另外,对前明官员的惩办宜放在后一步,眼下刑诛太滥,无益于京师的安定。
李自成看完这道奏章,觉得老调重弹,没有新意,于是在上面批个“知道了”,就搁置一边。接着,牛金星就更定六部尚书事请示于他,李岩本已被牛金星定为兵政府尚书人选,但李自成觉得前明户部尚书侯恂更胜此任,乃把李岩的名字划掉了。他想,李岩一定为此心生怨恨,招降吴三桂的事终于出现了窒碍,想起这以前李岩说过的话,一切都不幸被他言中,那么,他是否成心看热闹或有意显示自己呢?
想到此,便把那只独眼,目不转睛地望着正副军师,并透过众人嘈杂的议论声,想听出他们在说什么。宋献策终于发现了皇上的眼神,不由一惊,忙把头转过来,向着这边,李自成于是又补了一句说:
“朕决定御驾亲征,军师以为然否?”
御驾亲征,这怎么可以呢——宋献策和李岩,低声商讨的正是这事。在他二人看来,处治吴三桂的最佳时机,是他还在丰润徘徊时,那时崇祯刚死,北京刚下,大顺军军威大振,宁远军上下正处在彷徨无计之时,只要诱以爵禄,胁以兵威,吴三桂能不乖乖就范?但大顺皇上却把这个最佳时机丧失了,眼下的吴三桂,龙已入渊,虎已归山,以逸待劳之势已成,比较势力,虽仍处劣势,但御驾亲征,却是一脚十分凶险的棋,因为悬军远征,个中变数太多,万一遇上意外,后果真不堪设想。
不想他们私下商讨未完,却已引起皇上注意,并点名问起,宋献策颇有措手不及之感,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:
“臣以为,皇上以万乘之尊,不宜轻出,加之京师人心未定,震摄乏人,要防变生意外;至于吴三桂,从唐通所奏情形来看,虽没有奉诏,但也没有与我大顺朝廷彻底决裂之意,所以,朝廷仍应不失时机,充分利用手中筹码,再次遣使招抚,晓以厉害,喻以大义,以他目前的处境,孤立之军,退处一隅,无粮无饷,如断线风筝,漂泊无定,故仍有可能就我规范。”
李自成尚在沉吟,一边的刘宗敏却有些不耐烦了,冷笑一声说:“几次会议,丞相主张招抚,两位军师也主张招抚,于是依了你们的,派人去招抚了,结果呢,送去了许多金银,却肉包子打狗,有去无回,又还要怎么的?你们说他没有决裂之意,凭什么下这样的结论呢?”
刘宗敏开了头,李锦、高一功、袁宗第、刘芳亮、郝摇旗等战将纷纷发言,说吴三桂这小八蜡子不率教,我们打他娘。其中有主张御驾亲征的,也有自告奋勇愿领兵征讨的,面对刘宗敏的指责,李岩不由分辩说:
“据臣揣测,吴三桂确没有彻底与我朝决裂之意,这是明眼人都可看出来的,这是为什么呢,第一,他的父母在我们手中,吴三桂不无顾忌;第二,他若真正想与我朝决裂,那么,得知崇祯的凶信后,应该立即三军缟素,为崇祯举哀,并号召远近,势师讨伐我们,这些他都是能做的,却没有做,第三,他也缺乏势力,须知山海关毕竟偏处一隅,他手中仅一支孤军,无粮饷供应,怎么能与朝廷对抗?凭此三点,臣断定此人仍可争取。不过,古人说得好,受降如待敌,能战始能和,所以,臣以为就是再派使者,也必起大军于后,守株待兔、坐等其降最不可取。”
李自成听后,不由沉吟,且回头来望丞相。
这些日子,牛金星全副精神都放在筹备登基大典和组阁的事上,看看吉日良辰已近,他真有些心痒难熬,不想偏偏在这个时候,吴三桂来打岔。眼下主战主抚,意见难期统一,刚才刘宗敏的话语中,对自己颇有责难之意了,自己身为首辅,处在这种情形下,如何平衡两派意见,且又投合皇上之心呢?细细揣摸皇上之意,几十年马上辛劳,腥风血雨,他已倦于征战,加之登基在即,美梦正酣,哪想分心?之所以说御驾亲征,只不过要顾及自己的面子,且要绝刘宗敏之望罢了,理清了思绪,牛金星于是说:
“据臣看来,两位军师的分析是有道理的,只不过此人味口较唐通要大,不肯轻易就范,反正北方也只剩下他吴三桂了,皇上为速定大局,无妨着意羁縻。眼下吴襄不是在我们手中吗,他那巨万家私不是全在北京吗?不妨令吴襄写信,劝他来降,只要他肯就范,凡属他的财产、府第、奴仆,统统发还,官照当,爵照封、兵照带,就是要仍守山海关,也无不可。”
接着,六政府中,那一班文官全附和牛金星之议,他们说的居然也头头是道。李自成一边听一边点头,但又若有所思地望着牛金星,说:
“那么,朕这登基大典,只能往后推一推了,只要吴三桂能降,五月后的好日子还有的是,朕决愿等他来朝。”
这可是一件大事,本已定好的,怎么能轻易改动呢?但吴三桂不降,众人心中终有疙瘩,就是这皇帝也当得不会安稳,想到此,牛金星又奏道:
“兵法上说,善战者,不战而屈人之兵,眼看四海归一,能不恶战自然是最好不过了,且我皇上胸怀博大,包容四海,吴三桂能不感激涕零,毅然来归?皇上不如耐心等他一等。”
听丞相一说,李自成连连点头,众将口中虽说“打他娘”,其实已舍不下眼前一切了,于是望一眼刘大将军,都勉强点头,就这样,第二次招抚的意见又在御前会议通过了。
吴襄致吴三桂的信,终于送达山海关。送信的人是吴家一名亲信家奴,名如孝。他曾经多次往来辽东与京师,对关内外道路都熟悉,与吴如孝同去的,还有刘宗敏帐下一个名叫张顺子的小校,信是吴襄的笔迹,略云:
……汝以皇恩,得专阃任,非真累战功、历年岁也,不过为强敌在前,非有异恩激劝不足诱致英士,此管子所以行素赏之计,而汉高一见韩、彭即予重用,盖此类也。今尔徒饬军容,选蠕观望,使李兵长躯直入,既无批亢捣虚之谋,复乏形格势禁之力,事机已去,天命难回,吾君已逝,尔父须臾。呜呼,识时务者亦可知变计矣。昔徐元直弃汉归魏,不为不忠,子胥违楚适吴,不为不孝。然以二者揆之,为子胥难,为元直易。我为尔计,不若反手衔璧,负砧舆棺,及今早降,不失通侯之赏,而犹全孝子之名,万一徒恃愤骄,全无节制,主客之势既殊,众寡之形不敌,顿甲坚城,一朝歼尽,使尔父无辜并受戮辱,身名俱丧,臣子均失,不亦大可痛哉!语云:‘知子莫若父’。吾不能为赵奢,而尔殆有疑于括也,故为尔计,至嘱至嘱。
终于看到家书了,吴三桂一眼就认出了父亲的笔迹,于是,一遍又一遍,他不由喜出望外。先是不动声色地款待张顺子,待他酒醉饭饱之后,便送到行馆,然后将吴如孝唤在一边,盘问家中情况。
“拿来吧。”眼看不相关的人都退出去了,吴三桂急不可待地向吴孝如伸出了手。因是自己的家奴,他开门见山,毫不隐晦。
吴孝如一怔,说:“老爷,拿什么来?”
吴三桂说:“未必太老爷就只有这封书子,再未另写密信?”
吴孝如忙说:“哎呀,老爷,怎敢呀,你不知,小人这是在那班人再三盘问反复交代之后,才让来的。不错,太老爷本是想另写一封家书,但权衡再三,还是不敢。”
吴三桂将情断理地一想,觉得这也是事实,于是点点头说:“那是那是,孝如,城破之后,流寇可是杀人放火地乱来?太老爷又有什么举动?”
吴孝如见身边没有旁人,胆子也大了,便直言相告道:“老爷,别说了,这可是一场浩劫呀,家中人都吓死了,周围那些作官作府的,一个个吓得半死,上的上吊,服的服毒,太老爷虽说没有到那一步,可也整天在书房中踱步,太夫人则整日跪在菩萨面前,烧香许愿,流寇进城后,家家大门粘了顺字,他们先是去抢占皇宫,还无暇顾及别的。”
这情形是吴三桂能料想到的,所以听后脸上毫无表情,又问道:“后来呢?”
吴孝如摇摇头说:“后来,后来可惨了,几乎所有的高门大第全被占住,连归顺了的官员也被抓起来。咱们家被那个刘大将军占了,全家人被赶到了西院。那个姓刘的可恶极了,下令全府上下人等,除了身上穿的,其余一律不准带走,所有金银细软、字画古玩、田产房契,都被这个姓刘的一体全收了。”
接着,便一一数说说大顺军进城后的详情,又说起百官都被拷掠,吴襄也在所难免,要他交出十万银子,交不出便被夹起来。可府第被占,所有财产都被没收了,又去哪里筹银子呢,于是,一直被夹打不放,直到这回让他写信劝降了,才从夹棍下放出来。
吴三桂一听,脸色不由变了。先是牙齿咬得紧紧的,在房中走了几个来回,好半晌,才强忍下来,似是自言自语地说:“不要急的,这也算不得什么,只要我回去了,太老爷便没事了,财产也会退回来。”
说着,他想起什么,忽然说:“除父亲外,其他人都安好吧?”
吴如孝说:“好,其他人倒都安好,只是——”
说着,他便双眼望着家主爷,欲言又止。吴三桂一见,不由生疑,忙道:
“只是什么?”
吴孝如脸色一变,说:“这个,是小、小夫人不太好。”
吴三桂一听“小夫人”三字,明白他说的是陈圆圆,不由全身一紧,赶紧追问道:“快说,小夫人怎么了,不要瞒我。”
吴如孝知道瞒不住,只好说:“小夫人已被那个刘大将军强行叫走了。那已是深夜,他带着大队护卫,手执刀剑,就逼在门口,眼看就要进入室内,太老爷、太夫人能不依吗?”
吴如孝正低着头,字斟句酌地想把话说得委婉一些,不想就在这时,忽听“乒!”地一声,抬头一看,吴三桂一张脸扭曲得十分难看,手中一只青花瓷茶杯被砸在地下,变成粉碎。吴如孝吓得不敢作声,只呆呆地看着吴三桂。吴三桂此时急火攻心,连连顿脚大骂道:
“流寇,杀不绝的流寇,老子与你势不两立!”
说着,便提一口剑,径直来寻那个大顺朝廷使者张顺子。这时,参将冯有威、游击杨坤、郭云龙等数人正等在堂上,一见吴三桂这样子,不由大吃一惊,忙上前拦住道:
“爵爷,这是干什么?”
吴三桂气急,一时语无伦次,只说:“我吴三桂是堂堂大丈夫,怎能降流寇,那不是让我做一个不忠不孝的人吗?”
其实,冯有威等人都十分关注此事。家在辽东,田地、财产都在宁远一带,朝廷放弃宁远,这于他们已十分不愿了,若一旦归降李自成,不但要另找新主,且留在宁远的房屋、庄园,便随着江山易主而永远不属于他们了,那可是他们半生拚命所得啊,所以,吴三桂往回走,正好趁了他们的愿心,加之大顺军在京城拷掠百官的消息,像长了翅膀,没多久就传到了他们耳中,所以,当唐通和祖大寿同时到达山海关时,他们是明显地倾向于祖大寿,但主将态度不明,他们不便过早地表明自己的态度,眼下一听吴三桂之言,不由喜出望外,冯有威马上说:
“爵爷,您终于拿定主意了,这可是我们全体将士的心里话呀,我们可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,怎么能与流寇为伍?”
杨坤更是义正词严地说:“流寇窃踞神器、拷掠百官、奸淫妇女,短短几天,便在京师做出种种骇人听闻的事,这哪像个有作为的开国之君?如果投流寇,那可是要遗臭万年的。”
吴三桂咬牙切齿地说:“诸君同心,我这里就去杀了那个狗使,以绝流寇之望。”
冯有威见吴三桂态度坚定,不由放心,便说:“这倒不必急在一时,待我们把该做的事都做了,准备就绪,再杀伪使祭旗。”
吴三桂说:“你说的该做的事是指什么?”
冯有威说:“爵爷如果拒伪使,李自成必然来攻,他们兵多,我们兵少,山海关偏居一隅,怎么能两面受敌呢?”
吴三桂不由连连点头,又说:“当然,处此情形之下,只能对付一面,与满洲至少要达到和协,若能像唐肃宗一样,借兵平乱,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。”
杨坤说:“这当然是好,不过,眼下满洲是摄政王多尔衮主政,此人据说十分厉害,能否就范,不得而知。”
吴三桂想了想,说:“我舅舅不是还在驿馆等回信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