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长安出发时,陆之祺等文官是跟着御营前进的,眼下大顺皇上已进了城,他们文官因没有急事,直到破城的第二天才进城,因骡马皆调作军用,陆之祺和金之俊只能搭乘辎重车。
这时,正好崇祯皇爷的尸体被发现,李自成下令,将他从煤山上搬下来,用一张席子兜着,与殉节的周皇后一道,停灵于东华门,准备择日安葬。
大军进城,崇祯的下落当然是人人关心的事,金之俊是和陆之祺同时听到这个消息的,金之俊心中不由恻然。他自出仕以来,已历万历、天启、崇祯三朝,虽一直不被重用,但朱家也不曾亏待他啊,眼下,崇祯皇帝国破身死,据说,他在自己的袍角上写下遣言:请不要杀戮百姓。
听到这个消息,金之俊很是感动。
朱明亡国虽亡在崇祯手上,但恁心而论,大部份责任却不在他。即位之初,哥哥天启帝留给他的是一个烂摊子,国库空虚,民力虚耗,流寇蜂起,外患频仍,以致他在位十七年,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。他既未沉湎酒色,荒疏国政;又未大兴土木,耗尽民财;更说不上横挑强邻,招至外患。生于深宫,长在藩邸,旁支庶出,不被重视;先天不足,后天失调,骤担大任,用人不专;没有出奇制胜的高招,谈不上惊天动地的手段。命运决定他只是一个眼高手低、志大才疏的人;一个优柔寡断、多疑猜忌的人;一个不能识别贤愚、驾驭人才的人。这样的皇帝历朝历代,多如过江之鲤,但别人大多未亡国他却亡国了,要说是人为,却也是天意。
想到此,金之俊不由潸然泪下,立刻向陆之祺说:“志远兄,小弟欲去大行皇帝灵前一哭。”
陆之祺大吃一惊,拦阻说:“不可不可,岂凡兄应该明白,眼下东华门一带,一定是刀枪林立,虎视眈眈,我兄此去,岂不是送肉上砧板么?再说,蜚廉死商乱,恶来哭纣王,历史上并不以他们为忠臣,你又何必作那无益的蠢事?”
金之俊却固执地说:“可大行皇帝却并不是桀纣之君啊!”
陆之祺不明白金之俊为什么要这样做。兵荒马乱的,他若急于回去看望家小,他会帮忙的,可却急于要去看崇祯,这不能不使陆之祺怀疑他追随自己的诚意。他是自己在刘芳亮面前保下的,万一他有什么反常举动,自己如何向刘芳亮交待?于是他说:
“岂凡兄,恕小弟直言,朱明失德,天怒人怨,眼下亡国了,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这是天意使然,老兄就有三头六臂,也无力回天。眼下你要去崇祯灵前一哭,又有什么意义?纵然不怕危险,难道就不怕别人说你沽名钓誉?”
本来,陆之祺若只是硬劝,金之俊或许可打消这个念头。不想一听“沽名钓誉”四字,不由有气,心想,天底下哪有这样沽名钓誉的呢?一时也与他说不清,只好不做声,顺从地跟着走。进德胜门后,恰好有一队骑兵经过,街道一下变得夹窄起来,转弯时,有个大顺官员与陆之祺打招呼,于是他乘这个机会,悄悄地跳下车,溜到了另一条胡同里。
果如陆之祺所言。此时,大顺军早已在城内四处布防,到处兵勇林立,虽说早已出了安民告示,但两边店铺仍未开门,门额上皆粘一纸条,上写一个“顺”字。小户人家,军队皆过门不入,但凡高门大户的官员勋戚之家,虽也粘了顺字,却有大顺军在穿进涌出,门口还站有两排大兵,门内则隐隐传出哭声。
目睹这一切,金之俊心如刀割,只好低头疾走,不看也不听。
他虽身着便服,仍不时遭到盘问,好容易挨到了妙应寺附近,只见从前面的小巷内出来一人,此人麻衣草鞋,腰系草绳,头缠白布袱子,一路哭着,跌跌撞撞地朝大内方向奔。
他一看,认得是兵部右侍郎王家彦。忙上前唤着王家彦的表字招呼道:“尊五,尊五,你可是要去大行皇帝灵前?”
王家彦睁开模糊的泪眼望他一眼,忙仰天长叹道:“岂凡,你不是去巡抚昌平吗,怎么放贼兵进城?”
金之俊又是摇头又是叹气,说:“一言难尽,不要问了吧。”
说着,便跟在王家彦身后走。王家彦一边走,一边向他谈起殉难诸臣的事,直到这时他才知道,辅臣只有范景文以身殉君,追随他的还有尚书倪元璐、左都御史李邦华等数人,金之俊听后不由叹息不已。
好容易挨至东华门,远远地只见宫门大开,里里外外全站着手持戈矛的大顺军士兵,一个骑马的军官手持令箭在内外逡巡,宫门外已搭起了一个芦棚,两扇宫门并在一起,上面并排躺着两个人,一人身材较矮小,一床红绫被,将全身盖得严严实实;一个身材较高瘦,盖黄绫被,双脚伸出来,一只脚穿红色软底靴,一只脚只穿着泥糊糊的绫袜,脚前点一盏长明灯,两个老年和尚在一边诵经。
金之俊和王家彦一看,便明白这是崇祯和周皇后的遗体,心中不由一酸,那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扑簌簌地往下直掉。
一代帝后,终于以身殉国,殡殓却如此草率,身为臣子,屡受国恩,面对此情此景,心中能无愧疚?金之俊和王家彦不由放声大哭,并一路膝行,直达灵前,连连磕头。
这时,角门里已有几个老臣在远远地哭灵,金之俊认得,他们是兵部主事刘若宜、武选主事刘养贞、外加一个给事中曾应麟——都是崇祯生前不被重用、至今地位很低的官。他们有的像王家彦一样,身着重孝,如丧妣考;有的却是便服,互不招呼,各人放声痛哭。
哭声惊动了宫中那个手持令箭的军官。军官跑出来,一见这场面,手一挥,便有好几个士兵上来,将他们按住,准备用绳子捆起来,而哭灵的这几个人像是铁了心,任这些士兵捆绑,并不反抗。
就在这时,只见从宫中出来两个人,一个青年将军,年约三十余岁,生得一表堂堂,十分英武;另一人却十分矮小,年约四十,相貌猥琐,他们虽未骑马,身后却有好几个护卫,那个手持令箭的军官一见他们,赶紧低头行礼,并口称军师,这两人不理这个军官,见众士兵在捆哭灵的人,便走了上来,问道:
“这是干什么?”
那个军官忙低头答道:“禀军师,这班狗官竟敢来哭灵,故标下欲将他们绑去砍了。”
青年将军不由和矮子相视一笑,手一挥说:“算了,他们身为崇祯的臣子,在此哭灵是礼所应当的事,各为其主嘛,把他们赶走算了。”
这个军官不敢怠慢,只好将金之俊等人松绑,却挥手让手下士兵推推搡搡,将他们赶到了大街上。
金之俊来在大街上,仍回头观望,灵前更冷寂了,连那盏长明灯也经受不住众人走动时带来的气流,一连跳动了几下,便熄灭了,望着此情此景,金之俊万念俱灰。这时,大街上还在过队伍,多为步兵,一个个肩背手提,多不似军营之物。军官们骑在马上,马肚子上也吊着包袱,有的在嚼食物,有的还在唱小曲,显得较为松散,走走停停,挤满了半条街。
金之俊他们无奈,只好跟在后面漫无目的地走。才走了几步,陈良谟和好几个人便被冲散了,身边只有一个刚才一起来的王家彦,王家彦住在东城,与他家方向不对,所以,才走不远又分了手。
这时,金之俊不由挂欠家中老小来。屈指数来,虽离家才六天,可就是这短短的几天,山河易主,帝后殉国,亲朋故旧,生死殊途,自己为什么就如此看重区区生命呢?他只觉满脸发烧,怕见熟人,不料才出宣武门,却隔街望见史可程和翰林院庶吉士周钟联袂而行。这周钟是江南金坛人,诗文俱佳,为复社领袖之一,平日他和金之俊关系很好,可此时金之俊不想和任何人打招呼,心想大行皇帝停灵东华门,他们莫不是去哭灵的?但仔细一看,二人却像没事人一般,边走边笑谈,心中正纳闷,不想迎面又遇见一大群人,他们中,有兵科给事中龚鼎孳、光时亨、翰林院修撰杨廷鉴、编修宋之绳、陈名夏,以及和金之俊关系较为密切的韩四维等人。
人太多,金之俊想躲也躲不脱,最先是史可程发现了他,立刻大声打招呼,这班人一见金之俊,惊骇之余,却也不问他脱险归来的事,只一齐驻步来看他,史可程贸贸然地问道:
“岂凡兄,你可是已经投了职名状了?你可真快呀!”
金之俊不解,说:“投什么职名状?”
龚鼎孳说:“你还不知么?皇上有旨,将从前明官员中择优录用,眼下好多消息灵通的早去牛丞相那里投职名状了,等新皇帝登基后,好重谋出路。”
史可程说:“岂凡兄,这牛丞相还是小弟的河南老乡呢,你如还没有去投,我们就一起走吧,小弟负责引荐。”
金之俊一听“皇上有旨”四字,好半天才转过弯来,明白这“皇上”已是指谁了,心里立刻像吞了一只苍蝇那么难受。这时,这班人都围上来,连已走过身的周钟也被史可程喊回来,和众人一道,望着他友好地笑。
史可程见金之俊那神态,便知他尚在犹豫,乃劝道:“岂凡兄,眼下大顺皇帝已下旨,九门齐闭,凡是明朝的臣子,一个也不许外出,所以,我们想脱身比登天还难,走又走不脱,不降待怎的?你不见那班皇亲国戚,他们可是与国共休戚的哩,眼下不一个个俯首称臣吗?”
杨廷鉴也于一边“嗤”了一声说:“岂止称臣,最早开城迎降的就是总督京营的襄城伯李国桢。”
光时亨也说:“岂凡兄,有道是从道不从君。朱明无道,天欲速其亡,你我也不能逆天行事,再说,我们都有父母妻子,就是拚着一时之气,与君同殉,又值年迈父母于何地呢?”
金之俊糊涂了。当初议迁都,光时亨直指他们为乱党,那句想拥立太子的话,几乎可要他们的脑袋,万不料此时此刻,他却又来跟自己拉近乎,处此生死存亡关头,他虽不再想从前的恩恩怨怨了,但自己也跟着这班人去投“职名状”吗?自己在昌平没能尽节,且随陆之祺入京,这已有些不尴不尬了,刚才在大行皇帝灵前一哭,似乎找到了自己,但若跟着这班人跑,这又叫什么呢?他不由在心里喊着自己的名字说:金之俊呀金之俊,你若成心去投贼,你又假惺惺去哭什么灵啊?民间有寡妇再蘸,上轿前必于前夫灵前痛哭一场,那是向前夫忏悔,是向旧我的告别,是宣布新我的开始;难道我这一哭,也是假惺惺、为了再蘸吗?
他后悔在昌平没能一死。心想,在昌平若手中有兵,一定会像卢象升一样,去杀个你死我活,就是被乱箭穿胸,不也就是倾刻间的事吗?古人说:慷慨赴死易,从容尽节难。慷慨赴死时,身上有一股气撑着,胸中有一把火扛着,可这股气、这把火是不能经久的,一旦有了回旋余地,有了选择,这气与火便会被熄灭。
他不由又重新将这班人审视了一片,他们中,史可程是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的弟弟;而杨廷鉴、宋之绳、陈名夏是去年癸未科的三鼎甲,眼下可好了,状元、榜眼、探花争着去投贼。他们怎么变得这样快呢?大行皇帝尸骨未寒,他们便急着投靠新主子,没有半点犹豫,没有半点羞耻之心,得意洋洋,准备做新朝的开国之臣,而那躺在东华门外芦棚内的,只是一个无道昏君,而就是现在,他们吃的、穿的,还是这个“昏君”供给的呢。
唉,仗义半从屠狗辈,负心多是读书人。
十字路口,面对生与死的考验,金之俊行动趑趄、进退失据,竟不知孰凶孰吉、何去何从。史可程把这些看在眼中,乃强拉住他的膀子说:
“岂凡兄,有这么多人跟着,你还犹豫什么,走吧。”
他明白,这班人虽打定了主意,但不是没有顾虑,巴不得多一个人多一个伴,有责任共同分担,有好处就看谁狠,想到这里,他不由冷冷地说:
“鄙人离家日久,先要回家看看,就恕不奉陪罢。”
金之俊横下一条心,只顾低头望家走。经过辅臣范景文的府门时,果然看到门前有不少人在摇头叹息,并听到里面传出一片哭声。他很想也去范景文灵前一哭,但反过来一想,我配吗?人家可是节义凛然,不枉称作读书人,而我辈不过是草间偷活的虫豸,可不敢用这浑浊的眼泪沾污人家的清名。
接着,又从户部尚书倪元璐家见到了同样的情景,他真恨不得有地缝,可以一下钻进去。
终于,他到家了。老仆李栓半掩大门,正张皇失措地探头在外张望。一眼望见他,竟像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,竟低声向内喊道:
“老爷回来了,老爷回来了。”
二门内的人听见了,一齐涌了出来,老母和妻儿看见他,一时都泪眼模糊,恍如隔世。
他先在老母跟前请安,母亲流着泪说:“回来了就好,自你走后,我的心就一直悬着,饭也吃不下,这真是老天有眼呀。”
说着,便要他去堂前供着的祖宗神龛前磕头。金之俊心里极不情愿,觉得自己不能一死殉君,愧对祖宗,但又不忍拂老母之意,只好勉强跟在后面,磕了几个头。
回到房中,夫人这才告诉他,原来就在刚才,里正领着几个大顺军士兵来到他们家中,说他们的王都尉看中了这所府第,限令他们即日出屋,她一个女流,母老子幼,正感到无路可走,不想就在这时,陆之祺寻到了他家,见此情景,将士兵斥退,才解了此围。不过,陆之祺让她传话,若不赶快去投递职名状,作为逃犯,他仍有性命之虞。
他一惊,这才知自己这一逃,是逃不出陆之祺之手的,陆之祺对他太了解了。
他正在犹豫,夫人于一边欲言又止,在他连连追问下,她又讲述城破后的情景:大顺军才进城两天,前门所有的瓦子勾栏全被包占了,有些不慎的人家,家中女子也被拉到了军营。长此下去,只怕凡有女儿的人家都会难免,她虽吩咐李栓也在门口粘了一个大大的“顺”字,但仍不放心,又将一把剪子交与女儿,一旦不测,便要自裁,他若还不回来,她都要急疯了。
听她这么一说,金之俊才明白,为什么妻子和女儿都尽洗铅华,脸上抹满烟灰,一身衣裙褴褛,就像是厨下的烧火丫头,接着,他又想起在昌平看到的那十五颗人头,心不由软了,只好说:
“唉,粘顺字就粘顺字吧,顺,顺,既然大家都顺,我们也只能顺。
他想,那班人已投过职名状了,看来我也得去投,他们是为了还当新朝的开国之臣,我就为了保一家老小性命罢。
于是,他在家中稍作勾留后,便去了牛金星的丞相府。
史可程想攀同乡其实是一厢情愿、自作多情——五年前,牛金星因被人陷害,削去了举人功名。为此,他一度上京夤缘,找河南同乡为他说话,并开复处分,他也找过史可程,那时,他在史府递的是门生帖子,落款是“乡弟子”,热脸皮蹭史可程的冷屁股,看了多少颜色。可三十年河东又河西,今天,终于轮到史可程这个“前辈乡贤”来求见牛金星这“乡弟子”了。他岂知道,在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眼中,哪有他这个同乡。
他们一行来到以前的成国公朱纯臣的府第、眼下的牛丞相府,只见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,都是昨天大明朝的忠臣。既然来到这里,所为何事不言自明,老鸹子莫说猪墨黑,一个个打着招呼,目光中,没有羞愧,只有庆幸,庆幸自己、也恭贺对方能劫后余生。
牛金星已入朝议事,留下三个幕僚在二门接待这班人,让他们留下职名状就走人。其实,大顺朝廷并未给所谓“职名状”规定统一的格式,这以前,官场通行的是手本——名片而已,上写自己姓名、籍贯、科名及职衔,这是当官的见上司,或弟子初见座师时,必备的个人档案。万历年后,手本作兴用青壳和红绫壳粘前后叶六扣两种,青壳为见上司用,红绫壳则为弟子初见座师用。眼下旧官向新朝投到,很多人为表示要改换门庭,不怕肉麻,投的多是门生帖子,认牛金星为老师,自称弟子,落款自然是“大顺永昌元年”字样。
金之俊来到牛府时,这班人早走了,他无人可商量。心想,自己不但年纪比牛金星大,且毕竟两榜及第,要在牛金星这个削籍举人面前称“弟子”,实在拿不下这个身段,于是,他投的是那种青壳手本。
投完之后,如释重负。他生怕被人看见,一人悄悄地溜进一条小巷,脱离了这班人。耳边清静了许多,羞耻心随即上来了,细细一想,还是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没有来,像曾应麟就是,他们是和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同僚,他们没来,自己怎么就急不可耐了呢?
想到这里,他便想转回去索回手本,可一望见牛府两边站立的、手持刀枪的士兵,便又害怕了。
第二天天刚亮,史可程就差人来关照说,眼下百官已齐集宫门,由曾任首辅的陈演、魏藻德率领上表劝进,问他去不去。
劝进不就是劝新皇帝从速登基么?金之俊想,新皇帝登基岂待我们这班人劝,他只怕早已急不可耐了。他不知这班人劝进是单衔还是联衔,自己也没有准备表文,正在犹豫,究竟去不去凑这个热闹,但一望见老母妻儿,想着那一十三颗血肉模糊的人头,他的心又软了,心想,肉已麻过了一回,又何妨再麻一回。
天蒙蒙亮,大明门前,就挤满了前明的文武百官。此时宫门紧闭,九重宫阙静寂无声,但有人指示与金之俊看,那就是上写“大明门”的金匾上,“明”字已被人用红纸写的“顺”字盖住了,真是新朝新气象,连大明门也改称大顺门了,只是一时还来不及重新做匾而已。
大顺门两边站了许多士兵,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,但他们这班人却像有鬼驱赶着似的,争先恐后地赶来,由陈演和魏藻德带头,像一群企鹅一样,鹄立门前,翘首以待。
天大亮了,宫门还未开。一阵“得得”的马蹄声传来,众人回头望去,只见一队身着甲胄的护卫,拥着一伙人过来了,为首的是个黑脸汉子,威风凛凛,杀气腾腾,他在前边下马后,便将缰绳往身边卫士一丢,自己迈着方步往这边走了过来,那马靴走在地上,“戈登、戈登”地响着,显得很是沉重。
这时,身边有人悄悄地告诉金之俊说,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汝侯刘宗敏。
金之俊偷眼瞧刘宗敏,果真是武将样子,身披大红战袍,足蹬马靴,一副五大三粗、膀阔四围的身躯,浓眉大眼,燕颔虎须,显得十分高大威武。眼下他正昂首阔步、旁若无人地走过来,金之俊不由低头退在一边。
刘宗敏是为拷掠百官事来向李自成请示的,因见宫门尚未打开,门前却围了一大圈人,这班人虽未穿官服,但从外表上也可看出,他们决不是普通百姓,而是有身份的人,他们来这里干什么?他不由用诧异的目光打量这班人,然后在陈演身边停下来,像瞧一匹牲口一样,上下左右地看了看,突然发问道:
“你是谁,来此何事?”
陈演也从旁人口中听到介绍了,知道此人就是崇祯皇帝悬赏五千金,求购他的首级的流寇的二号头目刘宗敏。那时,他虽也跟着崇祯痛骂无父无君的流寇,诅咒他们不得好死,可那时是那时,现在是现在,现在他心中,“流寇”二字早变成了“新朝”二字;崇祯皇帝只是一个背时鬼,而刘宗敏自然是大顺朝的开国大元勋,能不刮目相看?于是他恭敬地朝刘宗敏一揖到底,且从袖中取出一个名片递上,说:
“鄙人姓陈,名演,字赞皇,号宪台,四川井研人氏。万历十七年乡试解元,天启二年进士及第,殿试……”
陈演尚未把他的履历说完,刘宗敏早已不耐烦了。他不意自己正在准备严惩前明官员,而这班官员却先找上门来,这真是自投罗网啊!想到此,他不由兴奋起来,也不接陈演的手本,只瞪着陈演说:
“陈演?就是那个被崇祯勒令致仕的宰相?”
陈演连连点头,又一揖到底,说:“正是正是。崇祯有眼无珠,不识贤愚,鄙人因犯颜直谏,被其放逐,今幸遇明主,想大将军军务倥偬,居然能记住鄙人,足见大将军不是凡人……”
陈演是靠吹捧当上辅臣的,到了新朝,打算故伎重演,不想米汤也才灌了一小口,刘宗敏便不吃这一套了,竟不耐烦地短他道:
“好了好了,再吹,爷便不能骑马了。”
陈演不知刘宗敏是说反话,仍恭维说:“大将军久经沙场,马上驰骋,定然控驭有方,岂有不能骑马之理。”
刘宗敏说:“原先自然不在话下,但碰上你后便不行了,马也不能骑。”
陈演还不明白,茫然问道:“这是为何?”
刘宗敏望着他,把肚子一挺,笑着说:“就怪你这张鸟嘴,把爷的卵脬吹肿了,卵脬肿胀,还能上得马、打得仗?”
这时,百官都不由讨好地大笑,陈演情知上当,只好红着脸不做声,退避一边。刘宗敏却不放过,手一伸,扣住陈演后领,将他拉过来,又好奇地说:
“话未说完你走什么?爷问你,来此做甚?”
陈演躲不开,只好又仰天朝上一揖,咬文嚼字地说:“朱明失德,致使九州沉沦、江山易主;我大顺皇上顺应天命,龙飞九五,今天下已定,四海归心,天下臣民,向往久矣,有道是国家不可一日无君,故此,我等特怀劝进之表,劝我大顺皇上早登大宝,以孚薄海臣民之望。”
刘宗敏费了好大的劲,总算把他这一番话的意思弄明白,还怕不真,又问道:“劝进?劝进就是劝皇上早当皇上吗?”
陈演连连点头说:“正是正是。”
刘宗敏说:“劝人当皇帝也掉什么书袋,干脆明说不就得了,说说看,你们为什么要劝皇上当皇上?”
陈演尚未开口,一边的魏藻德马上说:“臣等认为,大顺朝新立,当务之急是正名,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难成,为此,皇上应早日行登极大典,并以此号令天下。”
这时,李岩、宋献策也匆匆赶来了,同来的还有李锦、高一功、刘芳亮等人。
刘宗敏一见他们,不由高兴,乃说:“你们来得正好,你看,这班人是来劝皇上登极的,说他们不劝,就名不正言不顺,你们说说,真是这么回事吗?”
李岩和宋献策尚未答言,高一功见刘宗敏在眨眼睛,便知有好戏看,他不愿说破,只说:“听着也是新鲜。”
陈演和魏藻德也已瞥见刘宗敏在眨眼睛,他们不知这位大将军的用意,有些害怕,一下呆在那里。刘宗敏又环视众人说:
“这么说,你们都是来上劝进表的?”
众人忙一齐点头说:“正是。”
刘宗敏见天色尚早,宫门还未开,便有心逗弄这班无耻的家伙,他故意问道:“这劝进怎么个劝法?”
魏藻德忙说:“自尧舜禅让天下,数千年来,但凡改朝换代,新君登基,必先由大臣劝进,这表示上天虽有意除旧布新,但新君本人,应示以谦虚逊谢,待众臣三劝,新君三让,最后勉为其难,才欣然接受。”
刘宗敏心想,这不是演戏吗,自成想当皇帝都想疯了,就是我们这班人也急不可耐地要把他推上去,还用你们这班鸟人来劝?真是拍马屁拍到家了。他忍住气,又问道:
“那么,你们是一个个地劝,还是联名上表劝?”
众人说:“有联名的,也有单衔上奏的。”
刘宗敏说:“本将军要看看,到底谁的劝进表写得最好,本将军便代为上奏。”
一听大将军愿代奏,陈演于是把他和魏藻德联衔写的劝进表拿出来,他怕刘宗敏看不懂,就念与他听,且也有些在众人面前卖弄的意思。
这表先从尧舜的禅让说起,又说朱明失德,大顺皇帝上应图谶,下顺民心,应早登大宝,以安天下臣民之心,因用典太多,佶屈聱牙,念了一段,刘宗敏不觉烦了,乃挥挥手说:
“得了得了,咱没时间听你们掉书袋,还有谁是单衔,也让咱见识见识。”
周钟也是个自我表现欲极强的人,但他官卑职微,只能跟在这班大臣的背后。在陈演念时,他便有些急不可耐,眼下一听要单衔的,且代奏,便挤上前,说:
“大将军,鄙人的可是单衔。”
刘宗敏见他年少英俊,一表人才,心中有几分怜惜,便问道:“你是谁?”
周钟尚未开言,一边的龚鼎孳忙代答道:“他是江南才子、复社领袖周介生周钟。”
刘宗敏又问道:“复社?复社可就是东林党的后代?”
龚鼎孳连连点头说:“正是正是,先有东林,后有复社,都是一班浩然正气的读书人。”
刘宗敏回望龚鼎孳一眼,仍向周钟说:“嗯,好,好个浩然正气,我就又听听浩然正气的。”
周钟一听,忙得意地望了众人一眼,从怀中掏出表章,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,其实,他这表章与陈演的差不多,无非都是对李自成的称颂,但骈四骊六的铺排,读来很有节奏感,尤其是中间有两句是他最得意的,竟反复念了两遍,金之俊一听,还是恭维李自成的,但上升得很高,道是“万众归心,独夫授首;比尧舜而多武功,迈汤武而无惭德。”
金之俊开先已听出刘宗敏是在揶揄陈演,站在一起,跟着受辱,便不想呆下去了,可却被史可程死死拉住,于是他退在一边,距这班人远远的,眼下一听周钟的表文,不由连打几个寒噤,心中说:乖乖,大行皇帝成了独夫,而值李自成于尧舜汤武之上了,才子吐属,果然不凡。
可众人一听,连连夸好。连陈演也向周钟翘起大拇指说:“嗨,后生可畏,后生可畏,介生果然出手不凡。”
刘宗敏却面无表情,他望着陈演说:“你也这般年纪了,宰相都当过,崇祯亡了,你照理应为崇祯尽节,还来上什么劳什子劝进表?”
陈演并无半点羞涩之意,反说:“鄙人不老,尚有余勇可贾,大顺皇上应运而兴,鄙人愿留余生,为我大顺皇上效命。”
刘宗敏不由摇头。忽然,他记起了别人对魏藻德的介绍,于是说:“你不是崇祯最赏识的状元宰相吗,怎么也来这里凑热闹?”
魏藻德也朝刘宗敏深深地一揖,说:“不错,正是鄙人。只因崇祯无道,不听鄙人之言,终于亡国亡身,今鄙人愿赤心报效新朝,致君尧舜。”
魏藻德话未说完,本是潇潇洒洒地甩着马鞭、和颜悦色问话的大将军,突然跳起来,破口大骂道:“什么,崇祯无道?他奶奶的,你小子的良心让狗吃了,说崇祯无道,谁都可以说,独你这小子说不得,你小子能写几句马屁文章,就被崇祯钦点状元,没有崇祯,你能当状元?当状元才几天,你又当上了尚书,尚书还未当两天,又当宰相,宰相不过瘾还当首辅,你小子何德何能,得一日九迁?要说,崇祯还真是个有眼无珠的昏君,你小子一身软骨头,廉耻丧尽,他怎么就看不出呢?眼下崇祯是无法打你这小子了,可老子要代崇祯报这个仇。”
说着,抡起鞭子,朝着魏藻德劈面就是狠狠地一连几鞭,打得魏藻德额上流出鲜血,刘宗敏打过魏藻德还觉不过瘾,又朝守大门的士兵发令说:
“我们的皇上登基,要这班贪官污吏来写什么狗屁文章、劝什么进,打,与老子打出去。”
众兵士领了刘爷将令,便挥着马鞭扑过来,众人一看这阵势,吓得马上开溜,步子慢的,无不挨了几鞭子,金之俊站在最后,当然没有挨上鞭子,此时赶紧往回走,一边走一边悔,也一边叹气——他不但对陈演等人的表演反感,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,暗自说:
“人无廉耻,百事可为,方孝儒死后,读书种子绝矣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