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宗敏回到府中,心中有些怏怏。
十余年来,他辅佐闯王打天下,并肩作战,抵足而眠,今日终于成功了,他应该高兴,但不知为什么,自从在宁武城下向皇上吼过后,事虽过去,他心中总有些沟沟壑壑。想当初,李自成和他称兄道弟,高兴时,你捶他一拳,他踢你一脚,不高兴时,相互骂娘也是常有的事,有吃大家吃,有穿大家穿,确如李自成说的,只有一壶酒便你喝一口他接着喝;只有一块饼,逢中掰开一人一半。可如今不同了,自成就要做皇帝了,住进了这么辉煌的宫殿,极尽人间的奢华,皇宫虽阔,却不能你住一宫我住一殿,龙椅虽宽,却不能你坐一半,我坐一半,不但如此,自己在他面前还不能随便,见面必行跪拜之礼,自称微臣,称他万岁,他高高在上,受之不疑,自己在下,诚惶诚恐;稍有疏忽,便是不恭,出言不慎,就是犯上。自成私下对他说,上了殿来是君臣,关起门来是兄弟,这话能算数吗?他刘宗敏就不眼浅自成当皇帝,也怕自成不能让他安生作臣子啊!
今天,听了牛金星的这些安排,他不由有些焦躁,回府的路上,他心中就为这事忐忑不安。
大顺军进城后,一班高级将领们,纷纷占住了前明官员的高门大宅,刘宗敏住进了总兵吴襄、吴三桂父子的府第。吴家为世代将门,吴襄官至总兵,吴三桂更是封了平西伯,所以,吴府基宇宏开,花园楼台,很是壮丽,虽比不上皇宫,却也极尽人间富贵,在北京城算得数一数二。
此时已是二更天了,从马上下来的他,身上感觉有些寒浸浸的,他的亲兵刘义早已先下了马,此时忙跟上来,接过他的缰绳,把两匹马牵到后面去,他正迈着大步穿过庭中甬道,忽见他二叔刘贵生迎候在正厅,正望着他笑,他不由习惯性地望了一下夜空,说:
“叔,怎么还不睡哩?”
刘贵生仍挂着一脸谄媚的笑,口中喃喃地唤着刘宗敏的小名说:“柱子,俺睡不着哩,放着这么好的府第,这么好的家俱,俺还未看够,还有这么软和的床,这么好的被,俺舍不得在上面打呼噜。”
刘宗敏不由笑了,说:“叔,屋好床缛好,应该也睡得好,若睡不着,那还不如不要呢。”
刘贵生连连点头说:“柱子,俺会睡好的,你不要催。”
自从占领长安,李自成便把留在家中的两个叔叔接来,封他们为侯,跟他一起享清福。刘宗敏家中亲人不是被杀了,就是饿死了,只剩一个远房叔叔刘贵生,这个刘贵生是个孤老头,年轻时不学好,媳妇跟了别人,大顺军路过蓝田时,他便来投奔,刘宗敏只好让他跟自己住在一起。因在军旅中,只能钻营帐,那已比在家中钻窑洞、睡狗窝好多了,不想进了北京城,竟一下住进了王侯府第,第一天进门,刘贵生就如落难的穷书生,中了状元还招了驸马,泼天的富贵让他应接不暇,那穷瞌睡早不见踪影了。
刘宗敏此时有些饿了,仆妇们不待吩咐,当家婆头一摆,众婢女一阵风似的端来了酒菜,于是他让刘贵生坐在一边,叔侄二人边喝边聊。
“叔,其实这里还不算最好,皇宫比这里好多了。”刘宗敏得意地说。
刘贵生一听,忙说:“这里还不是皇宫?人可要知足哩。”
刘宗敏笑了,说:“这里只是伯爵府,比起皇宫来可差远了,皇宫里连那地上铺的也是金砖哩。”
刘贵生一听,便嚷着说:“那他李闯王天天睡在金子上?俺不信他阔到用金子铺地,哪天带你叔瞧瞧去。”
刘宗敏摇了摇头,说:“去皇宫可不是走亲戚,就是大臣们不奉诏也不能随意去的。”
刘贵生不信,说:“连你叔也不能去?你不是他最贴心的兄弟吗?你们既是兄弟,他便也应叫我叔,这以前,他住的地方,你想去就能去的,就是你叔,也去聊过好几回,未必到了京里,他便跟你立起规矩来了?”
刘宗敏又摇摇头,叹了一口气说:“当初是当初,现在是现在。眼下人家是皇上,臣子在皇上面前,不能没有规矩。”
刘贵生从侄子说话的口气中,似乎窥见到了什么,于是愤愤不平地说:“这可要不得。按说,他是老大,你是老二,他当万岁,应当封你当个九千岁或一字并肩王什么的,那个赵匡胤不是封他那瓜园伙伴郑子明当九千岁了。”
刘宗敏不由摇了摇头。刚才在宫里议大事,可还没有谁议到如何筹劳诸将,如何安排他们,他想,将来李自成会封他一个什么呢,难道一个汝侯就算完?
这里刘贵生说完,见侄子不答话,又喃喃地说起了古人:“赵匡胤千里送京娘,后来又和郑子明义结金兰,打瓜招亲之后还有一出斩黄袍,赵匡胤后来醉酒,又把个郑子明给杀了,于是陶三春就斩黄袍,大侄子,看起来,这个九千岁还不好当。”
刘贵生在家时最爱听秦腔,自己闲时也能吼几句,他的历史知识便是从秦腔中得来的,眼下见侄子无聊,便和他说《斩黄袍》——其实,说赵匡胤酒醉后,是错杀郑子明那是假的,人一作了皇帝,肚子里便会长出无数弯弯肠子,那班跟他的人,听话的便杯酒释兵权,不听话的自然要杀,金銮殿上那龙椅窄得很,并排坐两人岂不碍手碍脚?大侄子,你可要小心。
刘宗敏听叔叔胡诌戏文,听到后来,心里不由抖了一下,他一边为叔叔斟酒一边想,自成哪天也会唱“悔不该错杀了郑贤弟”吗?于是,他又想到了今晚的会议,想到今后几天要天天去宫中演礼,演什么鸟礼呢,还不就是跪拜,就是磕头,难道进了北京,连磕头也要重新学?
坐在大厅里,思前想后,他身上一会儿寒噤噤的,一会儿又热烘烘的。身冷时心也连着冷,身热时便只想发泄,只想找一件事来宣泄胸中的郁闷。
刘贵生又笑咪咪地说:“这府中所有东西你心里也有数吗?”
刘宗敏不知此话何意,便说:“俺才入住,走还未走到头呢,哪能有数呢?”
刘贵生鬼谲地笑了,说:“老叔就知道你没有数,因为你还未来得及盘底。这府中,除了金银财宝,还有很多值钱的,不说别的,光漂亮的婆姨就有好几个,一个个全肉肉的,身上能掐出水来呢。”
刘宗敏不由怦然心动。打下太原城,进了晋王府,他们还每人能摊上两个婆姨,偌大的皇宫,除了罗虎他们乘乱捞了一把,其余便被李自成照单全收,他们这些当大将的,连人家指头缝里漏下的一点渣渣也没得到,当郝摇旗揶揄罗虎时,他便有气,觉得自己亏,眼下他占据吴襄府第,眼皮子底下的,难道也让溜走吗?于是,他兴冲冲地说:
“是吗?”
刘贵生说:“没错,老叔我都瞧见了,那群婆姨中,有一个水蛇腰子的,最晃眼了,听说是那老鳖的儿媳妇,不,老鳖儿子的小老婆。”
刘宗敏终于记起来了,叔叔说的,一定是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。他在居庸关时,便听唐通说了,说吴三桂有一个爱妾,名叫陈圆圆,是南京名妓,原是崇祯的岳父田皇亲从南京买来,准备献与崇祯的,不想崇祯不要,田皇亲这个老鳖自己受用不了,便赠与吴三桂。
唐通说到这事时,竟流涎三尺,说陈圆圆比月里嫦娥还要美,他当时十分神往。试想,不美的女子,田皇亲能花大价钱买来献给皇帝吗?能上贡的总不是差的,不是皇后娘娘,也比皇后娘娘差不了多少。他当时就存了一份心,留了这个意,不想进城后事多,竟把这事给忘了,若不是叔叔提醒,岂不是怀中嫦娥让别人吗?
想到此,他不由一拍大腿,起身便往后面来……
吴三桂还是去年十月回了一趟北京城,至今已快半年了,因父亲吴襄六十大寿,他顾不得军务倥偬赶回来,在京师呆了不到一个月。
也就是那回,才二十出头的陈婉芬得遇吴三桂。
婉芬生就美人胎子,容比月妍,肌逾雪洁,生长寒门,决定了她终身以色事人的命运。十岁便由名师指点,学丹青、攻词曲,牙板琵琶,无所不会,一曲方终,坐客倾倒,尚不到破瓜年纪,便以艳名周旋于风月场中,慕名而至者,无不一掷千金,若不是那回田弘遇的苏州之行,她或许老死江南,也就和柳如是、董小宛、李香君等江南名妓一般,遇一知己,从良为妾,到老来,色衰爱驰,无非是与春花同落,与秋草同腐而已。
田弘遇是田贵妃的父亲,当年崇祯宠田妃,田弘遇恃国丈之尊,在北京城呼风唤雨,不想人算不如天算,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田妃竟患上肺痨,置浩荡皇恩于不顾,薨于崇祯十五年,田皇亲深感失去奥援的恐慌,竟来到苏州,想在美人堆中淘宝,寻一个能替代田妃的女子,献与皇上,从而找回昔日的恩荣。
婉芬终于出现在他的眼中。怀抱琵琶,轻移莲步,才献上一曲,眼界高似天的田皇亲就已醉了,于是,万斛珍珠千斗金,田皇亲载着圆圆回了京。
他急不可耐地上了一道奏章,说自己深感皇上宵旰忧劳,无以为乐,愿献小女,以娱耳目。可此时的崇祯,还有什么心思留连女色,他已被满鞑子及李自成、张献忠弄得精疲力竭了,所以,他一看这折子就恼火,心想,难道田弘遇以朕为桀纣之君,国事蜩螗,竟有心思征歌选美?
于是,提起朱笔,将田皇亲的奏章逐词逐句批驳,然后掷还与他。
田弘遇不意自己这马屁拍在马腿上,诚惶诚恐之余,很有些“提着猪头没庙敬”的感叹,就在这时,吴三桂出现了。
才三十出头的吴三桂出身将门,眼下手握重兵,雄踞一方,时代多警,军人受宠,田弘遇巴结不上皇帝,便想方设法巴结将军,于是,陈婉芬得遇吴三桂于田府。一个是人中吕布,少年得志;一个是拜月貂婵,无枝可依。于是,他们在田府上演了一出《凤仪亭》。在田弘遇看来,崇祯皇爷也是大年三十翻黄历,好日子不多了,能巴结上吴三桂,算是退而得其次。
于是,油壁香车,载送吴府。只可惜军书频催——满洲的老憨王皇太极突然死了,只要满洲内部有事,将是我千载难遇的战机,霎时,乌云密布三海关前,崇祯皇帝一连下了三道圣旨,催吴三桂赶赴军前待命,于是,新婚的蜜月才过了一半,吴三桂便怀着十二分不舍离开了婉芬。
那天,婉芬在闺房中作画。她庆幸自己名花有主,终于找到了可意郎君。她要把这一份无法言传的幸福诉诸笔端,于是在她的笔下,出现了挺拔的松柏,和附翼在松下丛开的牡丹,这是一幅精心勾勒的、浓墨重彩的工笔画,苍松伟岸,虬劲多姿,牡丹疏花细蕊,一片璀灿。
她特在画的左边留一处空白,除了题款,应补上团圞的月亮,可就在她画月亮时,吴三桂皱着眉头进来了,她并没有发现吴三桂的不快,只立刻放下笔,迎上去说:
“好了,才画完,题款的就来了。”
吴三桂幼时曾就学于名画家董其昌,虽算不得高足弟子,但闲时泼墨挥毫,很见功底,故在那武人成堆的辽锦,他得以儒将著称,眼下,婉芬开口求正方家,不想他却唤着她的小字,神态凄然地说:
“圆圆,我要走了。”
“走?”婉芬一惊,问道:“不是说要在家过了年才去的么?”
吴三桂微微叹了一口气,一把搂住她的腰肢,说:“我岂忍心言别,无奈君命难违。”
说着,就向她说起满洲老憨王已死的事。婉芬可不愿听这些,只把脸挨上来,用那吴侬软语、唧唧哝哝地说:
“不要走,阿拉勿让侬走。”
一听这又滋又甜的乡音,原藉江苏高邮的吴三桂的心就软了,但处此乱世,鹰隼思秋,他是想有所为的人,儿女情岂能化解英雄气?于是,他轻轻地、却又是坚决地将圆圆推了开,说:
“得得得,两情既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。”
一听这话,婉芬只好退在一边。一幅月圆花好的画就只差圆月和款识了,可吴三桂此时已无心用正眼看它了,圆圆无奈,将它搁置几上,何日平胡虏,良人罢远征?她只能把这闺怨化为良好的祝愿,默默地藏在心里。
吴三桂匆匆地走了,这一走就是天旋地转的大变。
虽然就在他走后才四个月,崇祯就严诏催督,令他火速率宁远铁骑回援京师,但圆圆却迟迟得不到三桂班师的确信,深闺的圆圆,呆望着月未圆而花盛开的画,屈指数归期,日日盼望,日日焦心,做不完的辽西梦,望不完的落日圆,望来望去,望来的却是李自成的大顺军。
“咚”地一声,这是大门被人撞开的声音。圆圆此时正躲在老夫人房中,一听这声音,不由胆战心惊。自从昨天大顺军进城后,吴襄一家虽未立刻遭到屠杀,但刘宗敏却带着他的大将军府的全套人马,搬到了吴家,吴家宅基广大,占地达十数亩,上下三进,前面有大厅和明三暗五的厢房,中间有中厅和套房,后面有东西花厅,再后面还有花园、戏楼,东西大跨院。
刘宗敏的入住,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,就像这里原本是大顺军的军营,由一个中军官前后左右看了看,也不与主人打招呼,这边指了指,那边点了点,于是,原来的主人便被限时限刻搬走,将房子腾出来,除了身上的衣服,其余所有的东西都不准带走。于是,吴襄一家百余口,除了逃走的奴仆,剩下的暂时挤到了后面最西边的小套院内。
生死关头,什么也顾不得了,外面不断有官员或命妇自杀的消息传来,或全家殉难,或家主投环,不死的女人,几乎都披散头发,锅灰抹脸,把自己扮成吊颈鬼,但乱蓬之中,不掩芳草,那个尖嘴猴腮的“老陕”、刘宗敏的叔叔,生就一双猎艳的色眼,终于发现了圆圆。
那是在圆圆跟在家人后面,搬往后院去的途中,她的脸太白,腰肢太弱,任烟灰、锅灰涂抹,就是无法韬光晦泽,刘贵生只瞅了一眼就笑了。
吴襄没有死于国难,也没有让自己家中任何一个人自杀报国的打算,别人的自杀是绝望,他可没有绝望——只要手提精锐铁骑的吴三桂在外,吴襄便觉得自己硬气,他想,三桂迟迟不行是有道理的,五六万精骑救不了崇祯,那无异飞蛾投火,但五六万精骑或许能救全家的命,他李闯王既要江山,便也要爱惜将士生命,到时,三桂来归,还能不官复原职,合家团圆?所以,眼下刘宗敏要房他腾房,要物给物,毫不犹豫。
却不想刘宗敏要过房子,还要他儿子的心肝,当刘宗敏乘着酒兴,带着一班全副武装的护卫撞开他们栖息的后院大门后,家中仅留的老仆吴良,手提一盏灯笼,颤抖着上前打支交。
“啊,大,大将军。”吴良这一声招呼打得很响亮,他这是有意让其它人都听到。接着,放下灯笼,跪下给大将军请安。可朱颜酡然的刘宗敏根本就没有听他说什么,而是从他身上跨过来,这时,跟在后面的刘贵生上前用脚踢了踢吴良,说:
“大将军要见一个人,你去找她出来,可不许弄个假的来糊弄。”
吴良一听,不由说:“见个人,见谁?”
此时刘宗敏已大步跨上台阶了。在他眼中,住在这后院的可不是什么房东,而是他暂时押着的奴隶,有什么商量不商量的。里面的吴襄再也呆不住了,他本是武人出身,虽年过花甲,却还步履从容,走出来,迎着刘宗敏双手一拱,说:
“刘大将军。”
刘宗敏醉眼朦胧地上前,斜了吴襄一眼说:“你就是吴襄?”
吴襄不得不上前点头,说:“不错,下官吴襄,犬子就是吴三桂。”
刘宗敏可不在乎什么吴三桂不吴三桂的,他站在台阶上,目光向后面那一排破旧的厢房扫过去,说:
“你去把那个叫陈圆圆的叫出来。”
吴襄心中“咯咚”了一下——刘宗敏夤夜来后园的答案一下就找出来了。此时此刻,山穷水尽,只要你敢说出半个不字,这个手握兵权、杀人比割一只鸡还要不费力的大将军,立马就叫你喋血西园,甚至全家抄斩,但他还想作最后的挣扎,于是恭顺地点头说:
“陈圆圆?禀大将军,下官家中并没有姓陈的。”
刘宗敏一怔,说:“没有?就是那个田皇亲从苏州买来的妓女,怎么没有?”
吴襄完全绝望了。看来,刘宗敏事先已打听清楚了,再撒谎就是不智之举了,于是,他再次一揖到底,说:“明白了,大将军问的是邢氏。”
“什么,邢氏?”
吴襄到此,只好把圆圆本姓邢的身世说了一遍。一听艳名远扬的陈圆圆原来也姓邢,刘宗敏的兴趣更浓了——李自成的原配便是这个姓,后来被部将高杰拐跑了,眼下一听圆圆也姓邢,他不由在心中喜道:娘的,他搞一个姓邢的,咱老子也搞一个姓邢的,咱俩岂不成了姨夫?姨夫也好,半斤八两,两不相亏。想到此,他连连点头,说:
“就是她,快叫她出来。”
刘贵生也于一边说:“快出来,孤家九千岁要封她,让她来听封。”
吴襄此时已横下一条心了。他怕刘宗敏进去,因为那几间小房子里,不但有他的小妾,还有他的才十五岁的女儿,至于陈圆圆,与这些人比起来,已算不得什么了,于是,马上说:
“大将军,让下官去将她叫出来吧。”
房子很暗,刘宗敏此时也不想进去,只把手一挥,说:“这样最好。”
屋外的一问一答,屋内的婉芬已听得清清楚楚,一时又羞又急又怕,不知如何自处——吴府虽是她的家,但她才来不到半年,身边除了一个从苏州带来的小丫头,再无亲故,眼下依附在老太太膝下,像暴风中独立枝头的小鸟,瑟瑟地望着老夫人。
然而老夫人也顾不得她了。
就在外面一问一答时,吴襄的夫人和吴三桂的正室夫人,都把眼前的局势看清楚了,也明白吴襄的处境,两害相权取其轻,比较厉害之后,婆媳一齐把眼光盯上了婉芬——她们已知保住她已是奢望了,生恐她一时拉不下面子,作出不利于她们这一家子的主动,于是竟扶着她的膝盖一齐跪了下来。当吴襄大步走进来时,屋内早已形成了劝驾的形势,吴襄至此,只好向着婉芬一揖到底,说:
“请看在三桂份上,救全家性命。”
这一揖,粉碎了婉芬那缠绵绯恻的辽西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