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、崇祯皇帝 3.金之俊出山

金之俊没能说动皇帝南下,自己却受皇帝差遣北上——去任昌平巡抚,协守居庸关,这是皇帝固守待援计划的头一个步骤。

十几年投闲置散,门庭冷落,望秋先寒,熬到今天,“终膺疆寄之命”,金之俊明白,皇上实在是派不出他自认为合适的人了。

还在流寇陷大同时,消息传来,京城一班大老爷们就在想溜了。年老的上疏告退;多病的告假;家中有父母的便说无人侍奉;若是碰巧有父母病故的,“丁忧”更是冠冕堂皇的理由,什么“墨絰从戍”、“金革毋避”的夺情理论全不顾了。有趣的是那个以“知耻”二字,得崇祯赏识的状元魏藻德,才三十郎当年纪,“老”与“病”皆沾不上边,家中父母春秋鼎盛,且有兄弟侍奉,可也亏他想得出好主意,竟上奏章自荐:“愿出京催督粮饷。”

此举使崇祯失望极了,且不说天子门生、状元及第,就是入仕才几年,便得晋大学士,以兵部尚书兼工部尚书出任首辅,一日九迁,位极人臣,眼下形势危急,纵拿不出回天手段,也应该留下来与君父共患难,不料也想“出京督粮饷”——其实是开溜。崇祯虽不好当面斥责他,只以“警报方急,卿为首辅,应佐朕理机务”为由,硬将他留下来。

金之俊不想开溜,他的家在南边,且不说关塞重重,山高水远,就是家中拖儿带女的,上次途中那一场惊险,也使他不敢再贸然南下,于是“天降大任于斯人也”。

其实,崇祯皇爷何尝不清楚,此时派一个不知兵的书生去昌平,无补于实际,但恰在此时,守戍昌平十二陵的营兵发生了闹饷的事,只要自己还是皇帝,十二陵决不能有意外,必派人去安抚,加之金之俊是南方人,不怕他逃走,于是恩诏颁下,金之俊也当了一回钦差。

出行时,只曾应麟为他在德胜门饯别,比较起一月前的李建泰,那以辅臣督师的气势,真不啻天壤之别,二人不由相对唏嘘。

“岂凡兄,流寇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,你还两手空空,迎着贼的来路去,这是何苦?张缙彦与你共事几十年,就不能为你说一句话吗?”

金之俊不由叹了一口气,神色惨然地唤着曾应麟的表字说:“玉书,眼下怨天尤人都没用,大势去了,流寇就要来了,皇上不愿弃守京师,仍在指望援兵,婴城死守,我可断定,这是断断乎守不住的,去昌平是送死,留京是等死。既然反正是一死,又何必落个忤旨的罪名呢?”

曾应麟仍有几分不平地说:“唉,时至今日,皇上才想起你,你也不觉太晚了吗?”

金之俊又叹了一口气说:“雷霆雨露,总是天恩,做臣子的,可不能因这信任来得太迟便可不尽职尽责呀?”

曾应麟见他如此一说,不由敬佩,执手告别,二人眼中都含着泪花。

一路之上,居然也旗伞顶马,护卫仪从,引他去昌平,金之俊端坐马上,不时向远处遥望,流寇虽还在居庸关外,但这一路之上,却尽是兵燹后的惨象,德胜门外,到处是东一起、西一起的饥民,他们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,十个一群,五个一团,有的在烧野火御寒,有的却吆喝着,在围追野兔。

金之俊望着这成伙的饥民,他们似乎生活得很快活,半点也没有饥寒冻馁之态。他似乎记起有人向他透露过,说自正月十五以来,四乡进城的人忒多,出城的人忒少,守城的怀疑是流寇装扮成饥民混进城,但报上去后,上头却没人理会,眼下他看着这伙饥民,更相信了这个说法,看来,一旦流寇薄城,饥民内应,京城一定会不攻自破。

离京越来越远了,他也感觉到越走越荒凉,越走越冷寂。仲春天气,正是农忙时候,近在京郊,仍满目疮痍,放眼四顾,虽阡陌纵横,却无人耕种,该是长小麦、豆苗的地方,却只见茅封草长,野雉惊飞;该是住着人家,且是欢声笑语的村落屋宇,而今是一片断井颓垣;好好的房子,只剩下四堵光墙,鸡犬相闻的里闾,已是废墟一片;偶然碰到一两个人,不是老妪便是老叟,面带菜色,哼哼唧唧,伛偻提携,去荒郊挖草根、寻野菜,十几里下来,竟碰不到一个青壮。

这里可是皇陵的所在地啊,自成祖以下,大明十二位先帝皆长眠在昌平的天寿山南麓。从某种程度上说,风水宝地的皇陵,关系着大明皇朝的国运,其重要性要胜过紫禁城,虽说去年,满洲的辫子兵曾在这一带掳掠,可虏兵一过,朝廷不是迅速派出大员,带着银子和粮食前来善后吗?时过一年,为什么不见有半点恢复的景象呢?但转念一想,流寇马上就要来了,恢复又有什么用呢?他不由自己笑自己太痴。

昌平这边,奉旨听劾的巡抚何谦,已在昌平城郊等着他。

何谦也是他万历己未科的同年,在京时不少往来,很是知己,眼下他容颜十分惨淡,见了金之俊,就像来了救星,远远地便向他拱手,走近又一揖到底,双眼泪花盈盈,说:

“岂凡兄,小弟还以为你会借故推托呢。”

金之俊忙跳下马回礼,又望他苦笑说:“借故,我能借什么故呢?不过,我倒是劝你不要再想回京了,好多人想走都找不到借口呢,何必要学我们那同年蔡维立呢?”

“蔡维立”便是在太原殉难的巡抚蔡懋德,维立是他的字。他也是被皇帝以剿贼不力被褫职的,只因大顺军来得快,他还没来得及走,所以弄了个“以身殉职”。金之俊知何谦老家就在河北高阳,有老母在堂,便劝他趁此回乡。

何谦摇头说:“我明白你是好意,不过我不能走,这一走算什么呀,有人会说我畏罪潜逃,所以我要回京,听皇上怎么处分。”

金之俊知他有几分迂,便低声说:“你睡醒没有,眼下已是俗话说的:鸭子过河各顾各了,你怎么还在想这些?”

说着,便把那天六部九卿会议的情况、以及眼下各位大臣都在寻借口开溜的事,向他说了一遍。何谦毫无表情地听着,摇头说:

“大明真是无可药救了。”

因与行辕尚有很长一段路,二人于是重新上马,何谦于马上向金之俊介绍这边情形:眼下守居庸关的号称二十万,实数不到八万,且分为四股,一股是原大同镇总兵王朴的兵,王朴败死锦州后,其残部约一万五千,由一个副将带领,驻居庸,士兵纪律最坏;另有一股是总兵马岱的人,约两万五千,战斗力最差;还有守陵的三营兵,若一万五千,由总兵李守荣统带,老弱居多,也没有多少战斗力;真正能战的是唐通的兵,约两万,唐通原是守三海关的总兵,前不久晋封定西伯,因他的衔最高,兵又精,故以他为主帅。

何谦又说,目前兵少尚在其次,最急莫过于欠饷。俗话说得好,无粮不聚兵。当兵的提着脑袋来吃粮,真想一刀一枪博个功名、混个出身的人极少,大多还是想养家糊口。目前各军都欠饷,多的长达一年,不但欠饷,连饭也吃不饱,盐菜马干更不要提,官长平日体恤士卒的、少喝兵血的,士兵还能忍受;若是平日劣迹斑斑的,便弹压不住了。这回哗变,是马岱的兵,由一个六品千总带头,上百人一声喊,竟把北关几家商号抢了。不想这几家商号都有背景,有两家还是皇亲开的,于是立刻告了御状,皇上怪罪下来,身为巡抚,他自然不能免责。

“你是如何善后的呢?”金之俊忙问。

“善后?这情形有什么后可善?”何谦苦笑道,“只能跟为头的说好话呗。要知道眼下情形如干柴烈火,你能动蛮吗?告诉你,连退赃都不敢提,皇上追比只能由兄弟我硬顶,上头哪知这苦衷?”

金之俊不由吃惊,说“这么说,那些为首的也不曾受到惩处?”

何谦双手一摊,歪着头望着他说:“岂凡,你是真不明白呢,还是怎么的?眼下军中,已有不少人与流寇暗通消息。甚至已有流寇混入军中,据兄弟所知,这次哗变就是这班人操纵的,他们已吃过雄鸡血酒了,一旦有事,生死与共。所以你能惩处吗?明明知道是那么几个人,你也只能看着,不然,是你抓他呢还是他抓你呢?”

二人并辔徐行,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很大的兵营,军士们没有上操,他们在营中走动,还有三五一伙走出了辕门,何谦介绍说,驻这里的是新开来的山海关防军。

金之俊发现,与军营相对,大路这边出现了一长串窝棚,一面敞开,三面用茅草遮着,里面隐隐约约,有人影在蠕动,还有些头上沾着茅草、却也涂脂抹粉的青年女子,露出十分憔悴的脸,向外面张望,半点也不想回避;一些半桩子的娃娃,有男有女,都赤身露体的站在一边瞧热闹。金之俊不解,问何谦说:

“关后怎么有这些窝棚,这些女人又是干什么的?还有,那么大的女娃子,怎么还光着身子?”

何谦吞吞吐吐地说:“这,这里是买卖街,这些人是赶大营的,他们专门做士兵的生意,与军人方便,女娃子不穿衣,总是穷呗。”

金之俊不由生疑,说“这年头了,有什么东西可买卖?再说,只看见人,并无柜台和货物呀。”

何谦见他穷问,只好苦笑着说:“老兄不知,这窝棚里的草窝就是柜台,女人就是货物,虽说无吃的、穿的、用的可卖,但可以卖肉呀。”

金之俊一下明白了,原来这些女人都是营妓。这么多的营妓,都摆在路边,且不说有碍观瞻,也不利于军风军纪呀,但自己只是巡抚,只管地方不管军,再说,这些兵也不会服自己管。想到此,他气愤地说:

“真正无耻已极。”

何谦见金之俊这么说,不由长叹一声说:“岂凡兄,你住在京师,大概不知外边情景。单说近畿一带,这些年来,天灾人祸,连绵不断,老百姓何尝过了一天安生日子?谷未熟谓之饥,菜未熟谓之馑。他们可是连能吃的野草也吃光了,遑论谷物青菜?处此儿啼母哭的情景下,是顾脸皮呢,还是顾肚皮呢?须知他们也是人啊!”

总兵李守荣闻讯赶来了。李守荣就是负责保卫皇陵的,应该受地方节制。他平日尚能自律,约束部下也还有些手段,但这回参与哗变的,竟有他的标兵,所以一听新巡抚来了,也有些心虚。行过礼后,不等金之俊问他,却先贸贸然问道:

“大人履新,陛辞时,皇上可曾指拨的饷?”

这一问,可叫金之俊不好回答。他只好模棱两可地说:

“此番闹饷,已是通了天了。事情到了这地步,皇上总会想办法的,想必不日之内,便有的饷可拨。”

可李守荣对这回答并不满意,他嗫嚅了半天,终于说:“大人,以前何大人去上头催饷,回答时便也是这么说的,眼下弟兄们学乖了,不是几句白话可打发得了的,按说,大人履新第一天,标下不该说这些,可又不得不说,在这班人心中,奶子长,便是娘,若再没有实信,只怕不堪的还会接着来。”

金之俊心中已有底了,听了这话,也不觉奇怪,只说:“难道他们要挖皇陵,迎流寇?”

李守荣既不摇头也不点头,只说:“大人,标下话已说到这份上了——事已至此,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,到时可不能怪标下言之不预。”

保卫皇陵的兵也不可靠了,天子禁军也暗通流寇。金之俊听了只觉浑身的肉都在抖——崇祯八年,高迎祥、张献忠等流寇陷凤阳,太祖爷的龙兴之地、凤阳的皇陵被毁,巡抚以下各官员皆处极刑,连已死了的守陵太监也被戮尸。

他想,自己究竟是会被流寇杀死,还是因失陷皇陵,被绑赴西市呢?

这里金之俊走马上任,居庸关这边营地就已得到消息,唐通忙向杜之秩说:“这时候了,崇祯居然派了这个人来,杜公公,我只怕这小子不落教。”

杜之秩往太师椅背上一仰,胸有成竹地说:“王德化已差人给我打了招呼,说此人在兵部很讨人嫌,本兵张缙彦很不待见他,便撵到这里,这种人做不咸,做醋不酸,我们怕他个鸟。再说,他新来乍到,谅他也不敢招惹我们,就是有心作梗,又能折腾几天?”

唐通点头说:“监军大人心中有数就好。”

二人正说着,大同方面已派来了信使,由总兵罗岱领来,还在二门,罗岱便大声说:“监军大人、唐大人,大顺皇帝的兵距此只三十里了。”

在里间的杜之秩和唐通忙走出来,唐通说:“啊,这么快?”

那个信使赶紧跪下,呈上一封书信,并说:“这是杜勋公公给监军大人的信,请二位大人照上面说的办。”

原来姜瓖在大同迎降后,又招降了阳和、宣府,眼下派信使来此,其目的不言而谕的。杜之秩却不管这些,他一边接信,一边和颜悦色地对这个信使说:

“辛苦了辛苦了,快起来。”

信使站起来,于一边讲起宣府迎降的经过:大同的姜瓖迎降后,立即遵照李自成的命令,写信约宣府总兵王承胤投降,其时,王承胤尚有些犹豫——他名为主帅,手下几个总兵与他资历相差无几,若投降,这一班骄兵悍将不一定都跟着来,最忌的还是杜勋这个监军,万一他不从,于军中号召除奸,那就不但事难成,且自己不保首领。眼看大顺军逼近宣府,大战在即,他不得不作出决断,于是,借机前来拜会监军。

先问监军大人可知流寇已拿下大同的消息?不想杜勋却说:“知道知道,不是流寇拿下大同,是姜瓖迎降。”

王承胤故作吃惊地说:“迎降?这消息只怕不实罢。姜瓖身为总兵,深受皇上信用。且多年与流寇周旋,就是他有心投降,流寇能不报复?”

不想杜勋却冷笑着说:“镇台大人,眼下这形势明摆着,流寇礼贤下士,招降纳叛。明朝守土将士,无不望风归降,连那个射瞎李自成右眼的陈永福都降了,榜样在前,崇祯已到了靠墙墙倒,靠壁壁歪的地步,眼下作臣子的都是鸭子过河,各顾各了。”

王承胤打定主意投降,原以为最大的障碍在杜勋这里,不意才开口,监军大人却是这么个说话,这反倒让他有些惶然。

不想这时,杜勋又眯着眼,歪着头,只用一句话,就直截了当点穿了王承胤与姜瓖暗通消息的事:“我的王大人,姜瓖不是有书来吗?你我既然为同事,好事可不能背着我,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嘛。”

王承胤开先听到“姜瓖有书来”还心一紧,右手本能地去摸刀把,听到后来,好像一天的乌云全散了,不由说:“哎呀呀,别说了,杜大人,您老说哪里去了,有什么事,标下怎敢瞒您呢。”

二人算是不谋而合,王承胤又以杜勋的名义,把另外几个带兵官找来,和他们商谈,大家都愿听他二人的,只把个巡抚朱之冯瞒得死死的。

这朱之冯是京郊大兴人,天启五年中进士后,一度在户部任职,后在山东做地方官,官声尚可,就是有些书呆子气。他不知主将和监军早已与流寇通款,当听到大同迎降后,居然还将众将召集于城楼,将明太祖遣像挂在上头,让众将歃血为盟,宣誓死守。

众将这时不由讪笑,杜勋则明白告诉他,说他们已与新顺皇上通款,请他一道投降,朱之冯得此消息,竟还大骂杜勋,说他无耻,有何面目去见崇祯皇上。

杜勋到了此时也懒得与他计较,只带着人出城去迎接了。朱之冯在城楼上徘徊,心中十分失望,待他远远地望见大顺军开来了,便让身边的军士点火放炮,不想军士都不信他的。于是,他自己亲自点火,不想这时红衣大炮的火门都被钉死了,他的家人还在后面拖他的手肘。

朱之冯开炮不成,不由一人在城头大哭。

这里大顺军不伤一兵一卒,就顺利进入宣府,全城都张灯结彩恭迎,无人理睬朱之冯,朱之冯便在城头草遗疏,劝崇祯帝如何收拾人心,激励士卒。然后自缢而死。

杜之秩听完介绍,也看完了杜勋给他的信。杜勋信中让他在大顺军到来前,先封好府库、衙署,不让图书、籍册流失,保证全城治安,约束士兵,不许乘乱抢劫,并将不愿投降的官员捉获,出城恭迎大顺军。

他将信递与唐通,说:“前头乌龟爬了路,后面乌龟照着爬,你照这信上的办,便仍可当你的定西伯,荣华富贵照旧。”

唐通草草看完信,不由精神振奋,说:“好,好,真是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。”

罗岱其实是最先得知消息,眼下也跟着高兴,并自告奋勇说:“哼,捉获不投降的官员这事好办,就交与敝镇好了。”

杜之秩和唐通正为这事稍稍作难——他们虽乐意降,但让他们就去抓巡抚,却还是有些难以撕破脸皮。

金之俊没料到,自己上任才一天便做了俘虏,且俘虏他的不是流寇,而是穿着大明号衣的官军。

那天,听过何谦的介绍后,他便有某种预感,只是没料到,流寇会来得这样快,而杜之秩等人会在流寇到来之前便动手,使他来不及在生与死的路上作出抉择,竟这么糊里糊涂就当了俘虏。

“该来的终于来了,这是命中注定的,是祸躲不脱,躲脱不是祸。”他一边在心中这么安慰自己,一边很配合罗岱的兵,由他们捆,由他们绑,由他们拿走所有东西,其实,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。俗话说:债凭文书官凭印,可他这个巡抚连印也没有,因为何谦还没来得及向他办移交,自然也就没有交印。而崇祯皇爷发给他的谕旨以及文凭官诰,他又没有带在身上,而是放在何谦尚住着的巡抚衙门里。

罗岱的兵也没有十分为难他,虽说眼下他们目中只有李闯王,可毕竟新降,面对的又是过去的长官,变脸也不会变那样快,所以,他被押到罗岱的大营后,立刻就松了绑,罗岱没有出来见他。金之俊明白,罗岱实在没必要见他这样的阶下囚,而应该换上甜蜜的笑脸,去迎接新主子——和杜勋的迎降毫无二致,杜之秩也是绯袍八驺,郊迎三十里,恭迎大顺皇帝陛下。

于是,金之俊就在罗岱营中住了下来,他可以在营中走动,只有一名幕僚陪着他,两名小卒看守着他。从这个幕僚口中,知道何谦已逃走——他对周围情形比金之俊熟悉,在罗岱动手时,早已翻过抚院的围墙,脚板上抹清油,溜之跑也,金之俊不由暗暗为他庆幸。

罗岱的营盘扎在背风的山坡上,金之俊立在大营中,可以看见大队大顺军的人马进入居庸关。真是车粼粼,马萧萧,旌旗猎猎,刀光闪闪,他怀着异常复杂的心情,远远地看着这些兵,骑兵过后是步兵,步兵之后是马拉的红衣大炮,炮兵过后又是着戍装的妇女,妇女后面还跟有成团的叫化子。一拨一拨的,旗号各异,服装各异,走了整整一天,队伍还未走完。

到黄昏时,又出现了大队十分精壮的马队,打着杏黄大纛,骑一色的黄骠马,马上人皆是金盔金甲。突然,人群中,出现了一顶黄罗伞盖,伞下一人,远看十分威武,也挺有精神,他想,此人大概就是应运宏猷的新主了。但暮色苍茫,他看不清此人究竟是何嘴脸,当然,他也无心知道这些,只一个劲想,京师完了,大明的江山完了,自己一家老小也完了。

白天就这么过去了,谁也没有来理睬他。到了夜晚,正东的天寿山方向燃起了冲天大火,照红了半边天空,毕毕剥剥的火光中,夹有断续的鼓声、号角声,还有人兴奋的大喊声。监视他的那个幕僚低声告诉他,这是大顺皇帝的亲军,在放火焚烧皇陵的享殿。

直到这时,金之俊才突然想起,保卫皇陵的总兵李守荣去哪里了呢,难道他也降了流寇?流寇居然放火烧毁皇陵,干出这灭绝天理的事,这以前,不是有很多人都在暗中传说,说流寇是仁义之师么,既是仁义之师,为什么又毁人陵墓且放火呢?

他回头望了望这个幕僚,此人白天监视他时,整日阴沉着脸,眼下他的口气是那么低沉,是那么郁郁,看来,此人良心未泯,从贼大概也是迫不得已罢。于是,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自言自语道:

“唉,若真是仁义之师,便不应该毁人庐墓,更不应说是皇陵,朱明拥有天下二百七十余年,难道没有半点恩泽供人们念想,值得下此狠手?”

此人听他这么说,忙用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,低声说:“金大人,千万不要乱发议论啊,他们不是焚过凤阳皇陵,且将陵顶也捅穿了吗,十二陵自然也是要焚的,守陵的李镇台去拦阻,当场被砍成了好几块呢。”

金之俊这才知李守荣已被杀了,心想,国破家亡,自己即将步李守荣的后尘,一家人陷在贼中,只怕连遣骨也无人来搬运呢?转而又想,俗话说得好,身在何处,价在何方,此时此刻,便不能讲究了,五尺之躯又算什么,到处黄土可埋人,垒垒白骨,焉知家在何所。有此一想,便打定主意随他去,心里一放松,下半夜居然朦胧入睡。第二天上午,有一伙人涌到了他住的帐中,此时他已起床了,盥洗毕,正吃着监视他的兵丁送来的早餐。

这伙人不再是官军穿戴,胸前的号衣是大顺军字样,他们比罗岱的兵凶多了,一进来,便不由分说,将他踢翻在地,然后五花大绑,一边骂骂咧咧,什么脏话都有,一边一步步将他踢着走。

他想,这是要杀了,杀就杀吧。

可这伙人并没有杀他,而是将他一直推到了总兵衙门。一路之上,他看见大街上店铺照常在营业,妓院里仍是灯红酒绿,除一下增加了许多大兵,行人仍是熙来攘往,就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。到了总兵衙门,他抬头一看,只见大堂上坐了好几个人,一个个横眉怒目地望着他,他想,谁是李自成呢?这时,那个抓他的小头目上前,跪下磕头禀道:

“启禀刘爷,狗官金之俊带到。”

一听称“刘爷”,他便以为这人是刘宗敏,并不是李自成,可还未容他想完,背后有人用脚在他膝弯上狠狠地踢了一脚,他双腿一软,就直直地跪了下来,又有人将他的头扳起来,与坐正堂的这个人四目对视。

其实,此人并不是刘宗敏,刘宗敏此时要办的事很多,审犯人的事还懒得过问,所以,李自成临时指派了刘芳亮。此刻,刘芳亮鼻孔里“哼”了一声,问道:

“什么名字?”

金之俊怀着一线求生的希望,回答说:“金之俊。”

“原任什么官?”

“昌平巡抚。”

刘芳亮待他回答完,便极不耐烦地翻着手中一本薄薄的簿子,看了半天,才自言自语地说:“什么,昌平巡抚,昌平巡抚不是姓何吗?”

这时,两边立着的人中立刻有人说:“禀大将军,何谦已被撤职听勘,这小子命大,被他翻墙跑了,金之俊是新任,才来一天。”

刘芳亮尚未发话,旁边坐着的几个官员早不耐烦了,纷纷戳着他的背脊,七嘴八舌地说:

“官做到巡抚,一定是个大贪官,不知搜括了多少民脂民膏,与老子砍了,砍下这颗狗头作夜壶!”

“巡抚不杀杀什么人,杀!”

“这等狗官,留着也是糟蹋粮食,押下去砍了!”

刘芳亮正要挥手,就在这时,金之俊眼角似乎睃见旁边有人,在向刘芳亮摇手,又低低地说:“先不要这么急吧。”

于是,刘芳亮略点一点头,他又被提起来,推出去。

这回金之俊留了心,他在低头走过那个人时,突然回过头将那人认真地瞧了一下,终于,他发现了一张熟面孔——陆之祺。

陆之祺是嘉兴平湖人,万历己未进士,曾官陕西布政使,与金之俊不但是万历己未科的同年,且为江浙同乡,平日关系极好,去年李自成攻破长安,陆之祺投降了大顺军,现任大顺朝刑政府左堂,这相当于明朝的刑部侍郎,自然参与审犯人。他想,看来,陆之祺有心救他,但必然会劝降,自己怎么能降流寇呢?若不降,仍会被砍头,他不由想起了留在京城的妻小。

押解他的两个士兵如狼似虎,不容他有半点迟缓,几下就将他推到了辕门外,并令他立在一边,也未松绑,像在等候什么,这时,又有十多个不肯降的官员被押进去了,他们多是文职人员,其中有巡抚衙门的好几个幕僚及昌平县令。这时,堂上立刻传来吼声、斥骂声,十多个人只审了不到一袋烟久,估计只问了姓名、官职,便被押了出来,可他们没有金之俊幸运,被推到辕门外后,就在距金之俊不远的地方一一被砍头,才一瞬间,便被砍翻了十五人,霎时人头滚滚,热血横流,真比杀只鸡还快迅。

金之俊看不下去了,小腿肚也在不停地抖,可正面对着杀场,他不敢有半点反感的表示,只好闭上眼睛,但杀人者粗暴的斥喝声、被杀者慷慨殉节的怒骂声、以及可怜的、绝望的哀求声,仍声声入耳,一股股血腥气,也扑面而来,他几乎要昏厥了。

“岂凡兄,委屈你了。”一个声音在叫他,他不由睁开眼睛,只见陆之祺已站在面前,低头向他拱手,随即,看押他的士兵便为他松绑。此时,他真是百感交集,也没有理会身边的陆之祺,只轻轻地抚摸着自己被捆痛了的双手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
“走吧,我们好好地谈谈。”陆之祺没有在意,仍客气地相邀。

旁边有十多具尸首摆着,不往这边走便要往那边走,金之俊就像大病一场,浑身乏力,挪不动双腿。陆之祺看在眼中,立刻向他身边的小卒示意,两个小卒的态度马上变了,他们左右搀扶着他,将他扶到了陆之祺住的地方,并扶他在太师椅子上坐好,小卒退下后,陆之祺亲手为他倒了一杯茶,然后低低地说:

“刚才吓着你了吧?”

金之俊仍没有开口,但却喝了一口滚茶,润了一下干渴的嘴唇——直到这时,他才定下神来。

“岂凡兄,刚才的场面你是看到了的,想必你也不会以此来责怪小弟我罢。”

金之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说:“处此乱世,能怪谁呢,要怪只能怪命。”

陆之祺于是抒了一口气说:“这就是了。再说,古往今来,有兴就有废,我大顺皇帝上应图谶,下顺民心——”

陆之祺在京时,与他一样,也是开口便是忠孝节烈,不想今日却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,金之俊听着十分陌生,尤其是他用“我大顺皇上”称李自成,金之俊立刻想到昨晚的放火与今天的杀人,不觉反感,忙连连摇头,并打断陆之祺的话说:

“志远兄,请你不要说这些吧,蒙贵军不杀,我已很知足了,如再格外施恩,让小弟回京与家人见上一面,然后退归林下,小弟一定晨昏三叩首,早晚一炷香,为老兄祈福。”

陆之祺正兴致勃勃地欲下说词,不想被金之俊打断了,心里便有几分不乐,眼下听金之俊所说,不由面露难色,说:“眼下京城虽未攻下,但已被我军围得铁桶似的,飞鸟难过,若崇祯帝一心死守,两军势必大动杀伐,处此形势之下,我兄欲见家人,不是强人所难么?”

金之俊一想,这倒也是,于是叹口气说:“京城才有多少兵,早晚是守不住的,兄既被重用,何不向你们的皇上进言,多做好事少杀人?”

陆之祺一听,不由笑道:“岂凡兄,这是不用你来嘱托的,我大顺皇上自起义以来,便立志替天行道,所过之处,不但秋毫无犯,且爱民如子,其德政,可是有口皆碑呢。”

说着,便大谈闯王这一路来,大行仁义的善举,什么怜贫惜寡,放赈救灾,就如活菩萨转世,这中间,自然是少不了要说到那首著名的民谣,即“闯王来了不纳粮。”

金之俊只觉好笑,冷丁地便短他道:“不纳粮,贵军吃什么?”

陆之祺一怔,忙改口说:“是三年不纳粮。”

金之俊说:“三年之后呢?”

陆之祺说:“三年之后,江山稳固了,完粮纳税,可以商量。”

金之俊听了,不由露出一个含意隽永的微笑。陆之祺将他这态度看在眼中,便告诫道:

“岂凡兄,眼下我军将士,对明朝的官员、勋戚是恨之入骨了,早在长安时,大家便有定议,攻下北京后,一定不能饶恕这班贪官污吏,有一个要杀一个,昨天皇上集群臣会议,大家又重申此议,总哨刘爷更是摩拳擦掌,表示进京后要大干一番,刚才为了救你,小弟已在权将军刘芳亮面前,将你好好地夸赞了一遍,说你并未外放过,在朝为官,清正廉明,又有经济之才,刘将军对什么‘经济之才’听不进,但听说你‘清正廉明’,加上又是我的同年兼同乡,他才点头,不过,此事尚未禀过上头,故我兄仍是前途未卜。所以小弟劝你还是收敛一些的好,俗话说,人到矮檐下,不得不低头,我兄不是还在惦记着一家老小吗?”

金之俊听他这么一说,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说:“难得你如此周全,只是你费了这么多力,才将这条贱命救下,又有什么用处?弟这些年读圣贤之书,所学何事?这叫弟怎么向江东父老交代?”

陆之祺已从杜之秩、唐通等人口中,知道了金之俊出任昌平巡抚的经过,对金之俊很是同情,想说服他为大顺朝出力,眼下见他开口便提圣贤,很是反感,不等他说完,便连连摇手说:

“岂凡兄,你若这样想,就是走弯路了。古往今来,圣贤关于兴亡的道理说得很多,我兄想必熟知,所谓桀之所乱,汤受而治之;纣之所乱,武王受而治之。眼下朱明自万历以来,当皇帝的只知搜刮百姓,却从无半点体恤小民之心;崇祯即位后,开始虽用了一些手段,但随后就仍重用宦官,对臣下刻薄寡恩,一点也不行自责,几个有作为的臣子,像袁崇焕、卢象升、杨昌嗣辈,不是惨死在西市,就是被他逼死在战场。宰相换了一个又一个,宦官提升一批又一批,黄道周、刘宗周等直臣锒铛下狱,王德化、曹化淳等佞幸左右弄权,就拿仁兄的遭遇来说,若不是杜之秩这种小人,能有今日吗?眼下连三岁小孩也知道,朱明气数尽了,崇祯已是回天乏术了。我大顺皇上‘受而治之,’这是上应天命下顺民心的大好事,我兄是有抱负的人,应该识天命、知变通,又何必死下一条心,去为崇祯殉葬,这值得吗?”

金之俊闭目端坐,既不反驳,也不点头,由着陆之祺侃侃而谈,就像是一尊木菩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