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缙彦手中这份塘报,是近在昌平的巡抚何谦递来的。据何谦所知,不但大同不守,阳和、宣府也在近日接连陷于贼手。
才下过罪己诏的崇祯皇爷,不觉眼前一黑,几乎一下在龙椅上昏厥。
王承恩一见皇上容颜突变,吃了一惊,他赶紧跪直,抬头去望皇上,口中嚷着“皇上,皇上,你怎么啦?”
可皇上却没有答他的话,只双眼呆呆地瞪着,就像是一尊雕像,直到王承恩连喊三声,才猛然醒悟过来,可尚未答言,两行热泪就无声地流了下来,一双手不停地抖动着,说:
“阳和、宣府历代为军事重镇,城池十分坚固,眼下竟一齐丢了,这又如何是好?”
王承恩无法回答这个问题,只好说:“张缙彦仍在宫外,何不召他进来,听听他的主意?”
崇祯语无伦次地说:“是,是,快与朕鸣景阳钟,召辅臣,不,不,六部九卿全与朕召来——”
先是召张缙彦,又说召辅臣,最后竟要召六部九卿,王承恩正无所适从,不想崇祯又自言自语地说:
“唉,将这班人召来又有什么用处呢?别召了,就让张缙彦进来吧。”
张缙彦步履踉跄地进来了,请安后仍不起身,静静地跪在那里,等皇上问话。好半天崇祯才哆嗦着说:
“张缙彦,你是说,说——”
天语含混,张缙彦却明白,忙磕头说:“是,阳和、宣府已于三日前易手。流寇果真要犯居庸了。”
崇祯虽然久住深宫,不知外面的世界,但面前的舆图标得明明白白,宣府三卫已在北直隶境内,而居庸关更是距京师才一天路程。这就是说,流寇铁骑若是下居庸,包围京师便在呼吸之间了。
“那,那唐通呢,还有吴三桂呢?”崇祯迫不及待地问。
张缙彦颔下一小撮山羊须连连抖动,嗫嚅半天才说:“唐通虽已赴居庸关协助,但才二万人马,无异于杯水车薪;吴三桂还在途中,人马虽然精锐,也是缓不济急。”
一个是杯水车薪,一个是缓不济急,崇祯一听兵部尚书下这样的断语,不由连连顿足说:“这,这,这可如何是好,张缙彦,你说你说?”
望着御座上方寸全乱的皇爷,张缙彦膝行近前,说:“皇上,事急矣,纵有天兵天将,恐也难退贼兵,三十六计何为上?皇上当自省。”
崇祯自然省得三十六计走为上,可此时此刻,能走得成吗?
张缙彦见皇上呆呆地望着自己,那眼光有些发绿,不由心惊,忙连连磕头说:“皇上,这以前侍郎金之俊等人主张迁都,皇上为浮言所蔽,没有采纳他的主张,此人平日谈兵,颇有见地,今日何不将他召来,看他还有什么妙着?”
彷徨无计的崇祯皇爷,已不记得因金之俊等人,自己说过什么绝情的话了,忙点头说:“好好好,就宣金之俊。”
金之俊迈着沉重的步履进宫了,来之前他已得知阳和、宣府不守的消息,心想,眼下河北、山东诸州县都已陷贼,南下之路已截断,皇上这时宣召,还有什么意义?但他还是来了,磕头请安毕,便伏在地上,听皇上问话。
望着奉召而来的金之俊,崇祯皇爷终于从经纬万端中,理出一丝头绪来,立马就记起这派人劝他迁都的细节——当时他怀疑臣下有拥立太子之嫌,于是,只一瞬间,本已打定的主意就轻易地否定了。眼下流寇将至,自己又问计于他,他是否趁心如愿,幸灾乐祸呢?想到此,不甘屈辱的皇帝,心中又升起了丝丝敌意,乃强作镇静,用那谙哑的音调说:
“阳和、宣府终于不守了,你肯定知道。”
金之俊木然地磕头道:“微臣在兵部,何谦的塘报最早过目,西来流寇已逼近居庸,南来的流寇已越过真定,若两下会师,下一步就要犯阙了。”
崇祯一听犯阙,不由恼火,一拍御案道:“胡说!阳和、宣府虽不保,不是还有居庸关吗?昔淮南子有言:天下有九塞,居庸其一。想流寇乃乌合之众,手下多是胁从,岂能越此天险?加之唐通、吴三桂已奉羽檄,数万宁远兵已经赴援,唐通已到居庸,吴三桂行将入关,另外,直隶、山东之兵也可依仗,都是百战之师,合总数仍有近五十万之众……”
崇祯滔滔不绝地说开来,金之俊听着听着,不由抬起头,仔细地打量起御座上的皇帝来,可望了半天,御容虽然憔悴,眼神虽然无光,但口中吐词,仍不失清晰,思维似也未乱,不由诧异道:皇上不像在梦游呀,怎么说梦话呢?
崇祯似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,说着说着,猛然打住,说:“金之俊,你在听吗?”
金之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,说:“是,臣一直在聆听纶音。”
崇祯叹了一口气说:“朕都说到哪里了?”
金之俊回奏道:“皇上说,合河北、山东之兵,仍有五十万之众!”
崇祯点点头,满腔悲愤地说:“金之俊,你与朕实话实说,朕不是还有大军五十万吗,何以就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呢?”
金之俊此时再也忍不住了,匍伏在地,忽然放声大哭道:“皇上,事急矣,多说何益!”
崇祯却不耐烦地催促道:“你说,你说,何以就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?”
金之俊无奈,只好奏道:“皇上,该说的臣都已说过了——第一,大同、阳和、宣府皆是败兵,各总兵官无心战守已非一日,从他们望风而降的情况看,只怕早已与流寇暗通消息了,居庸关虽险,王之胤、唐通虽愿死守,但流寇势众,且兵分两路前来,孤城一座,断难阻遏流寇出入;第二,就说宁远兵精锐,但人数太少,众寡悬殊,且缓不济急;第三,流寇掩有陕、晋、豫三地,粮草源源不断有供应,而京师存粮不多,漕运已完全断绝,一旦围城,人心必乱。流寇有此三利,我军有此三不利,神京何能久守?”
崇祯一听,又想骂人,但话到嘴边,竟变成了征询的口气:“那,那依你所说,国家已是无望了,朕,朕,也只有死路一条了!”
崇祯那“死路一条”四字,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,很是凄厉和绝望,听得地下的金之俊心胆俱裂,身为人臣,他虽恨皇帝不纳忠言、执迷不悟,但望着皇帝到了这地步,他又生出无恨的同情心,乃连连磕头,并回奏道:
“皇上,据微臣看来,形势虽极其险恶,但仍不是无可为,只要皇上能下定决心,摒弃杂念,尤可挽狂澜于既倒,救国脉于悬丝。”
崇祯说:“你是说迁都?”
金之俊说:“皇上,此时此刻,何所谓迁都,迁都虽次于御驾亲征,但仍可大张旗鼓,行前诏告天下,走时冠冕堂皇,后宫眷属,皆可扈从;内库重宝,尽可车载。而今机会已去,只能是仓皇突围,据臣所知,陆路虽已被截断,海道尚称通畅,京师距天津不过二百余里,趁两路流寇合围前,皇上精选京营禁卫,轻骑简从,甲兵在前,銮驾在后,乘黑夜直奔天津,由天津乘海船南下留都,只要皇上平安到达留都,或可为我皇明留一线生机,不然——不然,已是臣子所不忍言了。”
金之俊说着说着,早已涕泗滂沱。
此时的崇祯,当然明白所谓“不忍言”是指什么,但就这么仓皇突围么,还有其它选择吗?金之俊看出皇上在犹豫,正想再陈明厉害,可御座上的皇帝,却向他频频挥手,并说:“卿毋多言,朕此番再不优柔寡断了。”
金之俊本还有许多话要说,见皇上不耐烦了,只好咽了下来。
崇祯皇爷反复思量,还真的作突围打算了,但行前得先与皇后商量。
从乾清宫去坤宁宫,不过才几步路,平日多是步行去的,但不知为何,此时的皇爷,只觉双腿沉重,举步为艰。一边的王承恩看出皇爷腿软,便劝他乘上步辇。
崇祯皇爷上步辇前,立在乾清宫前石阶上,举目四望:前三殿,后六宫,层层殿阙,道道宫墙,披绣闼,俯雕甍,一时尽收眼底。想到从今以后,就要远走南都,眼前一切,都将归流寇所有,卷土重来,真不知何日,他那颗心,煞时就铅似的沉重起来。
周皇后这些天来,也日日心焦火燥,无人时,更是偷偷流泪,可一听皇爷驾到,不由用飞快的速度揩去泪痕,重施脂粉,在宫女的搀扶下恭迎圣驾。
皇爷下了步辇,疾步上前扶起皇后,一把抓住皇后的手,便直入里间,身后的宫娥见状纷纷止步,眼看皇爷又返身将布帘放下,将皇后拉到寝宫边上的死角,宫娥们只好各自退出,待确定身边只有皇后后,皇爷乃急不可耐地说:
“事急矣,朕已决心南走留都。”
皇后闻言大吃一惊。昨天,她似乎听皇上念叨,说流寇还在山西境内,她便暗暗祈祷,请上天保佑,诸将用命,一定要守住大同、阳和,今天怎么就要远走南京呢?皇帝叹了一口气说:
“还,还大同、阳和呢,流寇行将犯阙矣!再,再,再就,就就——”
皇帝一急,竟结结巴巴起来。
但周皇后还是听懂了,一听懂,就如晴天霹雳——昨天周奎还借送食品的名义,让府中亲信丫头前来,想从皇后口中得一个实信,因为周奎已听到迁都的风声了,若皇上南迁,他这个国丈焉有留在危城之理,所以,他得及早作准备。皇后当时虽然心中无底,但凭她的见识,皇上断无舍弃眼前一切,只身南走之理。她虽没想过昌平十二座祖宗陵墓,但却时刻想着祖宗留下的这一切,所谓天家富贵,可不是一个卷包便可走人的,单只内库那金山银海,能弃置不顾吗?不想今天皇上口中,果然出现了一个“走”字,皇后回过神来,立马就有了权衡,于是急不可奈地问道:
“几时走,怎么走?”
皇帝定下神,也不口吃了,说:“越快越好,轻车简从。”
周后说:“这么说,这一班宫监是带不走了。”
皇帝急了,脚一顿,说:“还宫监呢,连皇嫂娘家也顾不得了。”
皇嫂是指熹宗朱由校的原配张皇后,崇祯即位,就由她懿旨转述先帝遗命,崇祯平日对这位皇嫂礼敬有加,想起此番仓皇南下,天津的海河还不知解冻否,且仓促之间,能否征集到多的船只,就是能,一条海船又能容留多少人?皇帝及贴身太监;后妃及她们的贴身宫女;太子、王子、公主及他们的亲随,还有必不可少的、一定数量的护卫,这么一来,得有多少人呀?种种设想,尽藏不可知的变数,所以,金之俊说“轻车简从”是对的,除了护卫,大臣当然不顾了,至于其他皇亲国戚,包括皇帝的近亲,都只能爱莫能助。
但皇后心中,虽然没有张皇后这位皇嫂,却舍不下周奎这位老国丈,还有自己的兄嫂及侄子全家、妹子妹夫全家。若这么走了,那不是六亲不认了吗?想到此,皇后说:
“若这么走,臣妾宁愿以身殉国。”
崇祯吃了一惊,万不料皇后能发出如此的豪言壮语,忙说:“这是为何?”
皇后说:“皇上试想,皇上以万乘之尊,竟如此狼狈而走,且不说海上风涛,路途凶险,就是舍祖宗陵园于不顾,舍勋臣国戚于不顾,舍患难与共的臣民于不顾,纵能到达南都,天下臣民又将如何看待皇上?”
皇帝说:“你以为朕想这样么,这不都是流寇逼的吗?”
皇后摇了摇头,说:“据臣妾看来,局势还不至如此。”
皇帝说:“你知道什么,据今天的塘报说,流寇已到达北直隶的宣府,若攻下居庸关,便可直达皇都。”
皇后仍固执地说:“这不过是臣子为推卸责任,故意这么说罢了。据臣妾所知,最厉害的莫过于后金的辫子兵,有满万不可敌一说,可后金兵不也犯过阙么,到头还不退了?流寇再厉害,总比不上辫子兵,只要苦守三五天,勤王兵马一到,还不烟消云散?”
皇帝一听,这话也有道理——他心中其实也实在舍不下这一切,经皇后这么一说,不由又活动起来,心想,既然勤王兵三五天就会到,这么坚固的皇城,守个三五天算什么呢,再说,还有天险居庸关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