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自成率军进入大同,继续麾军北上,大同距北京不过数百里,可身居紫禁城的崇祯皇爷却仍蒙在鼓里。
这天,崇祯照常在乾清宫批阅奏报。说来也怪,这些天,除了江南还断断续续有奏报到京,其它各地的消息渐渐少了起来,就是自动请缨的李建泰,离京后天天有奏报的,眼下也不常见了。他不知越来越多的地方已陷入大顺军手中,塘报根本就无法突过敌占区送达北京;而那些向他催饷猴急的官员,眼下多已向李自成拜表请降,作了大顺朝的开国臣子,还只道是他们也像李建泰一样,“毁家纾难”,解决了粮饷的问题,虽然自己也常常纳闷,但皇爷却宁愿朝好的地方想。
这天,家住定县的王承恩的弟弟逃难来京,王承恩细心盘问,才知三月初十日,流寇的一支偏师已陷真定府,督师李建泰已被流寇杀害——其实,这位弟弟没完全搞清,此时的李建泰只是投降了李自成,后来他更投降了清朝,又还过了一回内院大学士的瘾。
王承恩大吃一惊,一颗心一下沉到谷底。李建泰是自请长缨,并受皇帝派遣,督师剿贼的,当时皇上对他寄托了莫大的希望,不料却又是鸦鸦乌。熟悉内情的王承恩明白,眼下皇上是再也派不出督师,派不出兵了,下一步只有困守京师,坐等流寇来攻了。
他想,皇上已下旨催调宁远和山海关两处兵马了,宁远兵怎么还不来呢,这唐通和吴三桂也真不知缓急,坐失封疆就坐失封疆呗,整个国家都要完了,还能顾东北那一块吗?看来,该向两处下扎子催促。
进宫见到皇帝后,他犹豫半晌,欲说还休。
崇祯抬头看见王承恩脸上有泪痕,不由问道:“什么事使你不快活?”
王承恩赶紧跪下来磕头,好半晌才奏道:“皇爷,大事不好,真定府业已失陷,李建泰被害五天了。”
崇祯大吃一惊,怒声喝道:“胡说,李建泰身为督师,指挥全局,几天前尚有奏报到京,如被流寇杀害,地方官岂能没有奏报,京师岂能没有消息?”
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啊。王承恩无法,只好连连磕头说:“皇爷,奴才岂敢欺蒙,这是千真万确的消息,是奴才弟弟亲口跟奴才说的,眼下这消息已传到京师了。”
说着,就把弟弟的原话复述了一遍。崇祯仔细听着,双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,一转身,竟把手边的一只汝窑青瓷茶盅拂到了地下。
按说,李建泰以辅臣督师,统筹全局,凡地方文武皆受其节制,如果他有闪失,前方必有奏报,就是全军覆没,兵部派在前线的侦骑也会有消息报来,怎么堂堂的督师阵亡,朝廷竟毫无所闻呢?
但王承恩言之凿凿,不似有假。于是,乃下旨,紧急召见兵部尚书张缙彦于平台。可张缙彦迟迟不来,崇祯等得心焦火躁,不觉手蘸茶水,在御案上写起字来,一边的王承思不知皇爷写什么,崇祯见王承恩在探头,索性侧过身,示意王承恩看,王承恩一看,原来御案上写的是“文武百官,个个该杀”八个字,王承恩默默地看着,只能叹气。
眼看着御案上的八个大字缩成了几团水珠,可张缙彦却还没来,崇祯真有些坐不住了,便又重新写字,这回八个大字尚未写完,外面终于传来靴子着地的“橐橐”声,崇祯明白,张缙彦到底还是来了。
“真定失陷,李建泰遇害,卿知之乎?”这一回,崇祯开门见山,没有绕一点弯子。
张缙彦对此似早有准备,他不说话,只重重地磕头——去年七月,他还只是兵科都给事中,升尚书才几个月。因在兵部,他的消息还是比别人灵通些,李建泰当时毛遂自荐去督师,很多人都清楚内情,他的卫国只是保家。不想流寇自风凌渡过黄河后,只两天就打过了他的家乡曲沃。他在得知曲沃不保后,情绪一下低落到谷底,一天才走三十里,一到保定府,便称病不再往前走了。
张缙彦很鄙视李建泰,为保家,不惜欺君;也不明白皇上,究竟是甘心受欺,还是真的不明白,世间会有毁家纾难的大臣。这么郑重其事地派出无兵无饷的督师大臣,究竟是自欺呢,还是欲欺人呢?眼下贼兵已分兵两路,从山西、直隶直指京师,局面已是十分不堪了,自己虽为兵部堂官,但任职不久,对失败担不了多少责任,所以,在崇祯连连追问下,他矜持半晌,索性一推三五六:
“臣身在城中,耳聋目聩,前方之事,不得消息久矣。”
崇祯对此说大为不满。乃狠狠地用指关节敲着御案,咬牙切齿地说:“你、你、你身为本兵,职掌所在,别人说不知犹可,你怎么可说这种话?”
张缙彦虽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,口气却有几分倔强地说:“臣自接掌兵部,就不曾领到一文钱经费,部兵除了家在南边的无处可走外,其余大多不辞而别。所以名为兵部尚书,却派不出一个侦骑,自然无从得知前线消息。”
崇祯一听这话,半天开口不得。
不错,眼下朝廷除了劝勋戚、大臣捐输,却已大半年没有向朝臣们关饷了,自然谈不上按时发放各部经费。俗话说,皇帝不差饿肚兵。兵部无钱养兵,派不出侦骑,自然也成了瞎子、聋子,自己倒是怪非其怪了。
这时,张缙彦却还要火上添油,竟又奏道:“臣听逃进京的难民说,陷真定的流寇只是偏师,其主力正由太原北上,在攻陷宁武后,已挥师直下大同、宣府,眼下居庸关是首当其冲了。”
崇祯一听,不由说:“流寇虽陷宁武,不是还有大同、宣府等重镇吗,大同驻兵十万,阳和、及宣府驻有大军十万,流寇前头尚有好几处关隘,居庸关怎么就会首当其冲呢?”
张缙彦明白真正耳聋目聩的还是皇帝,他也顾不得许多了,率性将自己所知,一古脑说了出来:“启奏皇上,目下京师人人都在哄传,说大同、阳和、宣府也于近日迎降了。”
“你,你,你这不是胡说吗?”崇祯虽觉背上有冷汗涔涔流出,可仍强作镇定地大骂张缙彦说,“好你个张缙彦,居然当面说谎,欺瞒朕躬。你说兵部派不出侦骑,怎么就偏听谣传?大同、阳和、宣府为九边重镇,巡抚、巡按、总兵有好几个,除此之外,朕还派有杜勋、杜之秩监军,二杜乃是朕的心腹,若宣府、阳和有变,就是这班文臣武将瞒匿不报,杜勋、杜之秩还能不向朕奏报吗?”
这一问,张缙彦可有口难开。皇帝对文臣武将的不信任,早已是溢于言表了,但张缙彦清楚,这一班阉人其实比外臣更不可靠,只是皇帝已处在这班阉人的包围之中,自己若据实奏闻,不但会惹怒皇帝,且会得罪这班太监,到时里外不是人,此时此刻,保命要紧。权衡利害之后,他只好连连磕头说:
“臣该死,臣不该将道路传言奏闻,惹得皇上生气,臣实在不该。”
身为兵部尚书,不能将切确的消息奏报,而是采自道路传闻,要在平日,张缙彦这奏对不是不称旨,而是欺君罔上,不遭严谴也必丢官。可眼下崇祯无心计较这些了,他只厌恶地挥了挥手,说:
“别说了,事已至此,朕也不怪你。你只说说,当有何计,解今日之困?”
张缙彦松了一口气,赶紧磕了一个头,说:“皇上,事急矣,别的大话高调,都不应说,速催促援兵,捍卫京师,这是唯一的救急之方。”
崇祯也想到这层了,于是说:“朕也思虑及此。眼下手中有兵的,左良玉在武昌被张献忠缠住,脱身不得,再说,也缓不济急;刘泽清在山东,朕几次下诏催调,他公然拒不奉调,且在往江南撤;山海关的唐通、宁远的吴三桂,朕都已严旨催调,除了唐通已奉敕开拔,前去协守居庸;吴三桂却还杳无音信,但不知卿还有何策?”
这些情况,张缙彦都清楚,眼下皇帝问起还有何策,他只好连连磕头道:“赳赳武夫,罔知忠义,事已至此,唯可以利禄驱众,皇上一定明白微臣之意。”
崇祯明白,这是让他加封这班武夫的官爵。但一想,吴三桂、唐通、刘泽清都是总兵,武将做到总兵已是无官可加了,剩下的只能封爵。于是他一咬牙,狠狠地说:
“只要这班人能为朕出力,朕又何曾吝啬爵禄。”
张缙彦知道皇帝口气松动了,于是又磕头奏道:“还有一事,臣敢冒万死奏我皇上知道。”
崇祯说:“有事直说无妨,不要绕弯子。”
张缙彦听皇上如此说,胆子大了几分,乃说:“眼下漕粮已断,京师仓储不丰,皇上既决意固守,应尽快多发内帑,四处征调谷米,不然——”
话未说完,崇祯立刻皱眉,且打断他的话说:“刚才不是说多封爵位吗,怎么还要银子呢?内帑内帑,这几年有出无进,内库早空,哪还有内帑!”
张缙彦一见皇上这口气,知道尽管是要他直说,这痛脚也是踩不得的,只好叹口气,跪安出来。
张缙彦走后,崇祯一人在殿中走了几回方步,终于下定了决心。乃令王承恩拟旨,一口气封了十多个侯爵、伯爵,像吴三桂、唐通、左良玉、黄得功等拥兵大员、及守大同的姜瓖、守宣府的王承胤等,一律进爵为伯;总兵刘泽清在山东不肯奉诏,可越是桀骜不驯的越得羁縻,于是,刘泽清反还封侯爵;又悬出赏格:无论军民人等,凡能擒获李自成、刘宗敏的,可赏万金、封伯爵。
这样安排之后,崇祯想,眼下尚未得到酬劳的,就只剩下替他监军的太监了,可不能辜负杜勋等家奴。于是,他问一边的王承恩道:
“杜勋可有儿子?”
王承恩清楚皇帝的意思,是要加恩杜勋等人。他想,外面早在哄传,说姜瓖、杜勋等人都早已暗通流寇了,这里却还在加恩封爵,国家都要完了,再高的爵位也不起作用了,谁还信这些呢?但他又不敢说穿,只好说:
“他有一个儿子,是侄子过继过来的;杜之秩也是如此。”
崇祯说:“那好,各赏杜勋、杜之秩一个锦衣卫千户的世职吧,其余各处监军,也可酌情封赏。”
王承恩不敢怠慢,敢紧退下拟旨。
然而,就在崇祯皇爷大封姜瓖、杜勋之际,身为宣府监军的杜勋,早已与李自成接上了关系,眼下正身着绯袍、八驺前导,出城三十里去迎接李自成。
李自成亲统大军从西门进城,镇台衙门作了他的行宫;而崇祯爷派来宣旨的钦使——一个小太监也从北门进了城,他怀抱着圣旨,兴冲冲地直奔镇台衙门。这时,李自成正高坐在大堂,听杜宣、王承胤等办交代。这个太监不知就里,却在辕门滚鞍下马,不顾守门的大顺军卫士拦阻,大摇大摆进门,手捧黄封,用那太监特有的鸭公嗓子高声叫道:“有旨——”
虽然一连封了许多侯许多伯,崇祯皇爷心知肚明,这已是急病乱投医了,能否一剂之后,渐有起色,真是只有天知道了。
百无聊赖的皇爷,没有塘报又盼望,见了塘报又害怕,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他,天才黑便躲入后宫睡觉,心想,反正就是这个样子,只能听天由命了。但睡觉也不能安稳——多少日子以来,总是恶梦连连,这天也是,刚一合上眼,竟梦见了太祖爷朱元璋。
梦中的他,正和皇后,还有田妃、袁妃在御苑泛舟。此时的北海,碧水蓝天,杨花飞絮,他坐在舟中,后妃分坐两边,宫娥内监,环立船头,龙舟由王德化、曹化淳亲自摇桨,缓缓地行驶在水面上。乐声中,大家忘情地贪看春光美景,指指点点,十分舒畅,真是好一片太平景象。
不想好景不长,就在这开心一刻,天色突变,水面上刮起了一阵怪风,随即乌云压顶,波浪滔天,御舟受不住这巅簸,眼看就要倾覆了。不想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,天空中又出现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,自称李自成,手持巨叉,乱舞着向他扑来,后妃们吓得发出声声尖叫,他一边躲藏,一边喊人救驾,可王德化等人却在一边冷笑,他茫然无计,只能等死了。
这时,空中一道闪电,随着一声霹雳,太祖爷在云端出现了,站立左右的,是一个金甲神人,神人只一挥手,便有一阵清风,轻轻拂过,张牙舞爪的李自成,还想与神人对抗,可只几下,便被神将打得狼狈而逃,随即云消雨霁,风平浪静。
于是,他率后妃们跪地谢太祖爷,不想太祖爷望着他,却连连叹气说:“朱由检,你这个断送朱明三百年天下的不肖子孙啊,竟还有心来游山玩水!”
说着手一挥,海上立即掀起一阵巨浪,只两下,便把他的御舟掀翻了,他和后妃们全落到了水中,他双手扑腾、挣扎,扑腾着、扑腾着,就把身边的袁妃扑腾了……
“皇爷,皇爷,您又作恶梦啦?”皇帝做恶梦,都是由身边的后妃喊醒的,今天袁妃已是见怪不怪了。
崇祯终于清醒过来,睁开眼睛,朦胧中,只见袁妃已坐起来,睁着一双睡眼在奇怪地望着他。想起梦中的情景,他不由睡意全消,一翻身坐了起来,望着窗外幽幽的月光,叹了一口气说:
“唉,朕几时有过游山玩水的雅兴?”
袁妃不知此话何意,是啊,前几代皇帝都爱游幸,正德爷甚至动不动就跑到大同府去了,可当今皇上除了出宫去祭天地,根本就没离开过紫禁城,连西苑也很少去,做后妃的,只能跟着天天守着偌大的宫殿,像坐牢似的,简直就憋闷极了,她正想就话答话,劝皇上也出外走走,可皇上却已起身下床了。
只见他趿着鞋,在御榻前踱着方步,眼睛漫无目的地向四周瞅着,口中喃喃地说:“该做的、想到的朕都做了,而败国亡家的事,朕可从未做过,朕哪点像是亡国之君呢?”
袁妃只好起身,将一件仔羔皮小袄披在他肩上,说:“皇爷,小心着凉了。”
他没有搭理她,继续想自己的心事。
夜将尽未尽,天欲明未明,前面传来鼓声和钟声,穿过层层叠叠的宫苑,清淅地送进他的耳中。他徘徊叹息良久,直到天边出现了一线鱼白色,大殿飞檐斗拱的轮廓更清晰了,才轻轻地咳嗽一声。
随着这一声咳嗽,立刻有四个当值宫女走了进来,送上洗脸的热水和漱口水,他匆匆盥洗过后,走出东暖阁,来到前殿,宫女们已为他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燕窝粥,可他却挥了挥手,让端下。又张开双臂,示意宫女们为他将袍服、帽饰穿戴整齐,便向外扬了扬手,门边立刻闪出一个当值的太监的影子,于是他朝那个影子点点头,低声吩咐说:
“准备去奉先殿。”
太监们虽不明白皇爷为什么天刚亮便要去奉先殿,但也不敢问。院子中,立刻传出太监的呼喝声:
“皇爷摆驾奉先殿!”
这声音好尖好刺耳,一声递一声,在空洞的大殿中回响。
奉先殿取“奉先思孝,接下思恭”,之意,是宫中的家庙,里面供奉着历代祖先的画像。崇祯的突然到来,使当值的太监们好一阵惊惶失措,可崇祯皇爷却不管这些,一步跨进正殿,便在太祖爷画像面前的黄缎拜垫上直直地跪了下去。在幽暗的烛光中,他抬头望见太祖爷的巨幅画像,当接触到那冷竣的目光时,竟然觉得与梦中的太祖极相似,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,连连磕头,口中默默地祈祷道:
“太祖爷,十七年来,孙儿朝乾夕惕,宵旰忧劳,从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,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呢?”
可太祖爷却只默默地望着他,毫无表情。
太祖爷不回答,崇祯皇爷就这样直直地跪着,在心中反省自己获罪于天的地方,这样一跪就是好半天,直到自己的膝盖跪酸了。
好像是神的暗示——就在前往乾清宫的途中,他终于想起,怪不得惹得太祖爷责备,自己确还有一件该做的事未做,这就是下罪己诏。
这以前,每逢大灾年或重大事件发生,他都下过罪己诏,向天下臣民宣示自己的过失,表示要痛改前非。但眼下看来,那种罪己诏,都是由辅臣或秉笔太监执笔,因此,未免轻描淡写,有些诿过于臣下,眼下国运如此不堪,连太祖爷也震怒了,所以,这罪己诏再也不能诿过于人,应对自己痛下针砭,好好地捡讨一番。
想到此,他决定亲自动笔。
朕嗣守鸿绪,十有七年,深念上帝陟降之威,祖宗付托之重,宵旦兢惕,罔敢怠荒……
走笔匆匆,才开了个头,自己一看,感觉还可以。心想,场面话应到此为止了,该往主题上靠,这就是为什么国事日非?
禁锁深宫几十年,朝中弊政,百姓疾苦,虽看不见,却不是听不见,就是有些直言无忌的大臣,也上书指出过——最使民不堪命的弊政,无过于加征,百姓除应缴的正课之外,摊派极多,“辽饷”、“练饷”、“剿饷”,十余年来,没见减赋,只有加征。正因为朝廷的加征,才让流寇乘机而起,用“不纳粮”来获得民心。要说官逼民反,也不为过。
但仔细一想,这能怪自己吗?国库空虚,财政支绌,这是因为满洲崛起,背信弃义,屡犯京畿,数次征讨,罔有成效,兵连祸结,战乱连年,从那以后,国库便被掏空了,自己若不加征,何以应付这“左右支绌”?
第二,便要怪李自成、张献忠等流寇怙恶不悛,贼心不死,屡抚屡叛,抗拒天兵,眼下甚至称兵犯阙,威逼皇都,试问,李自成、张献忠还不算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吗?
接下来,便是官员的腐败与无能,这情况,那乩仙说得最好,“官贪吏要钱”。用李自成的话说,是“食肉纨裤”,这班该死的家伙,个个该杀。为什么前朝便有那么多的能臣,像太祖爷的臣子,个个了得,而自己的臣子便个个无能呢?
有此三问,崇祯皇爷真是感慨不已,心想,虽是罪己,却不能不把真相告诉世人,这就是朕并非亡国之君,而臣子却都是亡国之臣。想到此,他不由笔走龙蛇,一口气写下去:
乃者,灾害频仍,流氛日炽,忘累世之豢养,肆廿载之凶残,赦之益骄,抚而辄叛。甚至有受其煽惑,顿忘敌忾者。朕为民父母,不得而卵翼之;民为朕赤子,不得而怀保之,坐令秦、豫丘墟,江楚腥秽。罪非朕躬,谁任其责?所以使民罹锋镝,蹈水火,血流成壑,骸积成山者,皆朕之过也。使民输刍挽粟,居送行赍,加赋多无艺之征,预支有称贷之苦者,又朕之过也。使民室如悬罄,田尽污莱,望烟火而无门,号冷风而绝命者,又朕之过也。使民日月告凶,旱潦荐至,师旅频仍,疫厉为殃,上干天地之和,下丛室家之怨者,又朕之过也。至于任大臣而不法,用小臣而不廉,言官首鼠而议不清,武将骄懦而功不奏,皆由朕抚驭失道,诚感未孚。终夜以思,局促无地,用是大告天下,朕自痛加创艾,深省夙愆,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气,守旧制以息烦嚣,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,蠲额外之科以养民力。念用兵征饷原非得已,各抚按官急饬有司,多方劝输,无失抚字。倘有擅加耗羡,蒙混私征,又滥罚淫刑,致民不堪命者,立行拿问。其有流亡来归,除尽豁逋赋,仍加安插赈济,毋致失所。至于罪废诸臣,有公忠正直、廉洁干才、尚堪用者,不拘文武,着吏、兵二部确核推用。草泽豪杰之士,有恢复一郡一邑者,分官世袭,功等开疆。即陷没胁从之流,能舍逆反正,率众来归,准许赦罪立功;若能擒斩闯、献,仍予通侯之赏。呜呼!忠君爱国,人有同心;雪耻除凶,谁无公愤?尚怀祖宗之厚泽,助成底定之大功,思克厥愆,历告朕意。蹐蹐。
崇祯皇爷终于将这份《罪己诏》写完了,先是默念了一遍,虽是自己骂自己,该说的话却都说出来了,抬头一看,王承恩不知几时进来了,正站在一边,恭敬地望着他,于是,他将稿子往王承恩前面一推,说:
“你看看,这么写可好?”
王承恩跪着接了稿子,伏在地上,将这篇罪己诏细读一遍,读得眼泪汪汪,直往下流。
凭心而论,要说“罪己”,这样写仍是把责任推向别人,说什么“任大臣而不法,用小臣而不廉”,这是一笔骂倒,不留余地,其实,大臣也不尽是“不法”、“不廉”之人,像袁崇焕、卢象升辈,那是何等肝胆相照的侠义之士,但他们落得什么结果呢?这应该归结到自己大事不察、小事苛求啊,既然是下罪己诏,就不能为这班屈死的冤魂说一二句吗?何况就是时下,满朝公卿中,仍不泛忠君爱国之士,这么说,他们能不寒心吗?
他很想劝谏几句,但回头一想,已经晚了——闲时不烧香,急时抱佛脚。已到这个时候了,下这样的罪己诏,就是说得十二分的彻底,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,又有谁看?
但皇上既然写了,又让自己看,不说几句恭维话不行,于是他磕了一个头说:“皇爷这罪己诏真是写得太好了,就是石头人见了,都要感动的。”
崇祯望见王承恩热泪盈眶,又听他这么说,认定自己这文章是真写得好。心想,古往今来,能有几个君王,敢像自己这般反思,这般肯认错?哪怕就是翻遍史册,只怕也找不到。激动之余又想,这样做,能挽回天意吗?一想到那个噩梦,不由心寒,望了望身后悬着的那块写有“敬天法祖”的匾额,叹了一口气,命令王承恩道:
“赶快发交内阁转抄,布告天下。”
王承恩其实是来白事的,此刻跪领圣旨,转身将其交与身后一个小黄门,自己仍复转身跪下,奏道:
“皇爷,本兵张缙彦在宫外候旨。”
崇祯一怔,说:“他来作什么?”
王承恩不敢隐瞒,怯怯地说:“好象是已得确信,阳和、宣府真的不守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