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承畴不意摄政王和豫亲王联袂拜府,真有几分受宠若惊,手忙脚乱,倒是摄政王很随便,他笑嘻嘻地将正行大礼的洪承畴拉起来,转身和豫王上炕坐了,又把鞋子脱了,双腿盘起来,很随便地说道:
“阳春三月了,关外还是这么冷,这情形与先生家乡差得可远了?”
一听摄政王将此地比家乡,洪承畴真想将《李陵答苏武书》中的话,背它一段,所谓:韦韝毳幕,以御风雨;膻肉酪浆,以充饥渴;举目言笑,谁与为欢;胡地玄冰,边土惨裂,但闻悲风萧条之声,夜不能寐……
但身为降人,洪承畴哪能说得出口?只好含糊地地点头说:“差不多,都差不多,这里也很热闹。”
多尔衮顺手摸了摸屁股下的狼皮褥子说:“哪里话,这里冰天雪地,南人哪能习惯呢,不过,也快了。”
洪承畴一听摄政王说“快了”,便明白其所指,虽不敢打听,却又有些耐不住,正犹豫间,多尔衮却似乎看出他的心思,忽然问道:
“洪先生,听说你在关内时,曾与流寇周旋了好几年,流寇数次败在你的手上,所谓知己知彼,百战百胜,那么,你一定对流寇情形了如指掌了?”
洪承畴一听,立刻明白摄政王此行与流寇有关,忙点头说:“是,臣一度被崇祯任为三边总督,专任剿贼事宜,所以,对流寇之由来发展,有所了解,流寇的前闯王高迎祥,便是臣手下的陕西巡抚孙传庭擒获的。”
多尔衮不由与多铎相视一笑,多尔衮说:“先生一走,才几年功夫,这流寇又日见坐大,尤其是李自成一股,声势已十分浩大了。”
洪承畴一听,正想问问流寇究竟到了什么地步,不想一边的多铎竟突然发问道:“洪先生,我问你,这李自成可是李世民的后代,仗着是唐朝皇帝的后裔,成心要向朱家讨回江山?”
这话问得欠缺常识,要是别人,洪承畴可能会嗤之以鼻,眼下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说:“回王爷话,李自成与李世民虽同姓李,却是同姓不宗,且其间相距七八百年,讨回江山之说也立脚不住。”
多铎说:“怎么就同姓不宗呢?”
洪承畴见此情形,只好细说从头,他任三边总督时,也曾派人将李自成、张献忠等人的出身、家世打探过一番。李自成原藉陕北米脂,那地方在唐代属银州,是党项人拓跋思恭的踞地,李自成老家在距米脂四十里的李继迁寨,这李继迁是党项族人,本也姓拓跋氏,因祖上有功朝廷,被唐王朝赐姓李,至李继廷手上,又因以夏州归宋,宋太宗为羁縻他,乃赐姓赵,名保吉,赵保吉(李继迁)的孙子,就是西夏国第一代君王李元昊,因为弃宋自立,便丢开赵姓仍姓李。如果李自成是李继迁的后代,那么他的本姓应是拓跋氏,至于他的血统——洪承畴侃侃而谈,说到最后竟说不下去了,因为既姓拓跋氏,那么,便应是党项羌,那是五胡乱华时留下的孓遗,不过已汉化罢了,眼前的爱新觉罗氏,不也是胡人么?
洪承畴说时,多尔衮很少插话,眼下见他突然打住不说,立刻明白他是有所顾忌,不由宽容地笑了笑,说:
“你是说,这李自成应是胡人?”
洪承畴诚惶诚恐地说:“是,按说,他应出身党项族,而李世民的郡望为陇西,两李可说风马牛不相及。”
多铎听到这里,始听出一些苗头,不由叹了一口气说:“搞了半天,李自成姓拓跋,可这拓跋氏怎么连自己本来的姓氏也弄丢了?”
多尔衮眼下却不想探讨这些,他怕多铎再问下去,忙插开话题道:“洪先生,虽说李自成与李世民风马牛不相及,但他却真的成气候了——目前关内情形大变,先生愿知其详否?”
洪承畴忙拱手愿听,多尔衮于是将他所得到的情报略说一二。
一听流寇已拿下太原,洪承畴不由一惊。年前他已听到孙传庭临潼大败的消息,心想孙传庭一败,明军精锐损失殆尽,崇祯如果不调宁远兵,手中只怕再也派不出像样的兵和像样的将了,后来得知继任督师为余应桂,他心里就在想,这真是蜀中无大将,廖化为先锋,以余应桂这样的书生任督师,李自成还不横行无忌?回头一想,假如我是这个李自成,下一步将怎样呢?就这么一转念间,他竟忽有所见,不由喜上眉梢,双手一拱,向多尔衮道贺说:
“这可是大清的大喜事,臣预为之贺。”
多尔衮说:“流寇声势浩大,这以前也多亏他们拖住了崇祯的手脚,我大清才得以不到明朝十分之一的兵力、国力,屡屡得手,不过,眼下他们已逼近北京,明朝眼看就要完了,将来与我为仇者必是流寇,先生此贺,是否勉强?”
洪承畴信心十足地说:“王爷,没有把握的话,臣是不会说的。别看流寇眼下势大,毕竟根基不牢,所谓绠短者不可汲深,褚小者不可怀大,处此关键之时,乾坤一掷,何能轻易下注?须知进入北京虽是最终目的,但北京也不是那么好进的,到时羝羊触藩,傀斌尖卡,将来收拾残局的,必是我大清无疑。”
这结局当然是多尔衮所希望的,不过,洪承畴说得太含糊了,他有些不信,乃说:“据说自前年起,流寇进入河南,饥民日从者上万,去年便已挟百万之众,为取关中为根据地,临潼一战,孙传庭全军覆没,年初李自成由陕西渡黄河,一路望风披靡,谁都可看出,崇祯帝手中,已是将相无人,兵饷两缺,流寇进入北京已是早晚的事,眼下孤身边有人担心,流寇一旦稳定了局面,便可号令天下,我军虽锐,却无法与其争风,不知先生认为此说可有道理?”
洪承畴微笑着摇头说:“王爷,百万流寇之说只怕未必。据臣所知,关内这些年来,兵连祸结,灾荒频仍,中原各地早已是人民逃散,十室九空。因到处是饥民,很容易受流寇裹胁,所以流寇要招聚百万之兵不难,但要养活百万之兵却不易,且不说粮秣被服,兵器车马,单是运输一项,也非两三百万精壮不可,流寇能做到吗?所以,据臣估算,他们眼下除留守陕豫之兵,能带到北京的兵有二十万便很不易了。”
多尔衮对流寇有“百万”之说本有怀疑,听洪承畴这么一分析,不由点头,但又道:“先生此说,孤有同感,不过流寇起事已十余年,辗转十数省,愈战愈强,这只怕也是事实。”
洪承畴一开始便明白摄政王此行的目的,既然王爷屈尊求教,他还吝啬什么?忙说:“禀王爷,要说流寇,厉害固然厉害,但流寇也有其致命的弱点,可以说,李自成确有高于其它各贼之处,不然,他也不可能几次死而复生;但李自成再强,仍不免流寇积习,虽能为患于一时,却不能称雄于永久,所谓‘天地之道,极则反,满则损。’流寇必然败亡,这是天意,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。”
多尔衮说:“先生此说,当然是正理。但万物初生,必然兴旺发达,就像当年刘邦、朱洪武一般,先生何以说他必然败亡呢?”
洪承畴连连摇手说:“刘邦、朱洪武皆是一代英主,不但个人抱负非凡,识见宏远,且左右辅弼之臣,如张良、陈平、徐达、李善长之辈皆为王佐之才,所以刘、朱自然能得天下;但李自成则差之毫廛,失之千里。”
多尔衮虽对中原历史有着与生俱来的爱好,却未听人将刘邦、朱元璋等具体人物作过剖析,一时兴趣盎然。乃说:
“刘邦、朱元璋皆出身布衣,迫于秦元暴政而起义,这与李自成有何区别?开始时也是由弱到强,终于一统天下,眼下李自成不是也越做越像样了么?”
洪承畴微笑着摇头说:“不然不然,想当初,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,陈胜、吴广举义旗于先,为什么不能成事?究其原因,陈胜、吴广毕竟胸无大志,贪于逸乐,稍获成功,便不知所以;而刘邦则不同,他虽出身无赖,但知自我约束,赖萧何、陈平等人扶持,进入咸阳后,便封宫殿,严纪律,废除秦法,约法三章,一下就获得关中父老的支持,终于站稳了脚跟。这以后败项羽,灭韩信等,轻徭薄赋,与民休息,以致大风之歌,响彻四乡,刘邦终成为开一代伟业之英主。朱元璋也是如此,想当初,元顺帝失德,奸臣弄权,政治腐败,刘福通、韩山童揭竿而起,开始之初,朱元璋不过是郭子兴手下一亲兵,名不见于经传,其时陈友谅、方国珍、张士诚辈,群雄逐鹿,而朱元璋终能一一败之,卒成大业,这也不是上天独厚朱氏,而是朱元璋自有过人之处。所谓‘以聪明神武之资,抱济世安民之志,乘时应运,豪杰景从,置卫屯田,兵食俱足’。这可不是后人的溢美之词,乃是当时的实况;加之刘基、李善长、徐达、常遇春等文臣、武将之襄助,又岂是陈友谅、方国珍辈所能及及?当今之世,虽与秦末、元末类似,李自成出身寒微,其行状也与刘邦、朱元璋相仿佛,但身边牛金星、刘宗敏等,或为落第举人,或为赳赳武夫,见识短浅,器小易盈,此诚沐猴而冠者也,又岂能望张子房、徐达等国士之项辈?王爷若不信,只须看他们此番悬军北犯,便知李自成左右庙算是何等失策了。”
多铎一听,不由高声说:“洪先生,这悬军北犯四字,可有说的?”
多尔衮也对这话题感兴趣,乃说:“是的,既然崇祯手中将相乏人,而李自成已是兵强马壮,自然是要问鼎中原,先生何以责他悬军北犯?”
洪承畴微微一笑,说:“王爷容禀,悬军之说,语出《明太祖实录》。想当初,太祖朱元璋已次地消灭陈友谅、张士诚等部,除浙东外,掩有江南大片版图,乃召诸将议北征,鄂国公常遇春主张直捣元大都,以为可取破竹之势,可太祖却不以为然,他说,元建国百年,守备必固,悬军深入,馈饷不前,援兵四集,乃危道也。所以太祖决定先取山东、两河,拔潼关,略陕西,破其藩篱、扼其户槛,待元都势孤援绝,方可不战自克。后来战局发展,果如太祖之言,因而得以迅速平定天下。而眼下流寇呢,要说,也与当年形势类似,不但掩有关中,就是两河也大半入其掌中,看似兵多将广,崇祯已无能为力,但仔细考究,却与事实相差甚远,第一,他们进入关中还是去年九、十月的事,不到半年时间,立足未稳;第二,河北、山东及江南大片土地还为崇祯所有,朱明掩有天下三百年,树大根深,真要连根拔起,尚待时日,李自成左右若真有见高识远之辈,便不应在此时此刻,悬军北犯,而应该建议他先经营关中,稳定河洛,分军略定齐鲁晋冀各州县,将明朝的南北联系彻底切断,待领有江南,然后从容北伐,或可取一鼓收复之功,眼下自己根基未固,明朝藩篱未除,孤军深入,四面被敌,打到北京之后,必然所剩无几,此时我军若乘机而入,流寇必不能敌。所以,微臣料定,流寇此时不打北京便罢,若打北京,便是自蹈死地。”
这以前,多尔衮便隐隐觉得,李自成的北伐确实为时过早,经洪承畴高屋建瓴、引经据典地一分析,始有顿开茅塞之感,于是,兴致勃勃地和洪承畴谈起自己的入关计划,侃侃而谈,倜傥挥洒,真有大鹏展翅恨天低之慨。
多尔衮亲访洪承畴,不想范文程却在摄政王府坐等。
范文程以布衣受知于努尔哈赤,官至秘书院大学士,在他心中,无所谓满汉之分,想的只是辅佐一代明君,中原问鼎,作大清一统天下的开国之臣。
这些日子,关内天天有消息传来,谓李自成不但横扫三秦,且已进军三晋,眼下明军摆在大同、阳和一线二三十万大军已无心恋战,看来指日可下北京,想起年初自己为多尔衮卜的那一卦,心中不由躁动起来,乃兴冲冲地前去拜见摄政王。不想这个礼贤下士的王爷,竟主动去看望一个降官,范文程不由感动,乃在摄政王府中坐等。
摄政王爷终于回来了,范文程一揖到底,说:“王爷此去洪府,可是吃了一粒大大的定心丹?”
多尔衮微微一笑,说:“还是范先生精明。”
范文程说:“微臣听说流寇已渡黄河、下太原,前锋直指大同府,王爷是否急了,怕流寇先声夺人?”
听过洪承畴的擘析,多尔衮早已信心倍增,眼下不由踌躇满志地说:“不是吗,我大清经父子两代人的努力,眼下虽处一隅,却早已蓄势待发,不想半途杀出个李自成,若让他捷足先登,我们可不是白忙乎了?”
范文程轻松地劝慰说:“物各有主,不可强求,更不在乎迟早,依臣看,流寇就是把北京占了,也不能长久的,王爷何必急在一时呢?”
多尔衮点点头说:“这话说得是。适才洪先生与孤说起流寇的失算,很是有根要据,他最后断定,流寇只要进入北京,便成强弩之末。”
接着,多尔衮就把洪承畴的话,原原本本地向范文程学说一遍。范文程望着摄政王,沉吟半晌才说:
“洪承畴确有王佐之才,见识非我辈所能及,王爷如此礼贤下士,他一定会尽胸中所学,为大清献计献策。”
多尔衮见范文程那期期艾艾的神色,便明白他也是有所进献而来,不由叹了一口气,唤着范文程的字说:
“宪斗,洪承畴确为国士,将来孤肯定要大大地重用他。不过,以他那身份,眼下肯定还有未尽之言,好在上天把你安排在孤身边,算是青山正补城头缺。”
范文程不由点头,说:“王爷见笑了,臣愚钝,何能抵洪承畴之万一?若言语失当,还请包容。”
多尔衮笑道:“范先生乃先帝旧臣,倚信如左右,若还这样说,岂不生分了?”
范文程也笑了,笑毕又微微叹息说:“王爷,明朝眼看是完了,虽说天命攸归,非人力所能强,但谁也没料到,朱明掩有天下三百年,根深蒂固,要亡便也如此之快。”
多尔衮也跟着叹息说:“朱明致有今日,应是获罪于天。古人说,获罪于天,不可祷也。”
范文程连连点点头,沉吟说:“灭朱明者,朱明也,非流寇也。朱明不暇自哀,而后人哀之,后人哀之而不鉴,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。”
多尔衮一听,不觉诧异地望着范文程,好半晌才说:“范先生,你这话孤好象在哪里听说过——啊,是了,这不是那个叫杜牧的人写的阿房宫赋吗,只不过换了主人公而已,范先生搬到这里来,是说我们大清不能从中获得教训?”
范文程点头说:“王爷圣明,举一反三,看来,是范某多心了。”
多尔衮说:“不,范先生既然这么打比方,一定是这以前,我们有过失足之处,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,范先生何不畅所欲言?”
范文程见多尔衮确有心求谏,于是滔滔不绝地说:“有明失德,流寇蜂起;中原糜烂,百姓流离;亿兆生民,无不仰望安定和平,思择令主。我大清崛起于满洲,赖太祖太宗两代人的努力,眼下国力强盛,人才荟萃,完全有实力问鼎中原,奠定万世不败之丕业,因这不是与明朝争,而是与流寇争,所以可以做得名正言顺,堂堂皇皇,击败流寇,得天下是必然的。但这以前,我八骑数次入关,皆有失策之处,望摄政王爷能引以为戒,这就是人民庐舍,焚掠一空,壮丁老弱,屠戮殆尽,使京畿一带人民,对大清转生怨恨,以为我与流寇无异,徒事掳掠,并无大志,至于今日,我大清兵虽强,马虽壮,土地人民,不患不得,而患得而不为我有。唯今之计,当为收拾民心,抚绥百姓,最为要务,大军入关之后,直趋燕京,须向百姓宣示昔日不守内地的理由,阐明今日欲定天下之大义;各地官员,仍司其职,中原百姓,各安其业,录贤能、恤无告;严明纪律,秋毫不犯;烧杀劫掠,必不能有;救灾济困,必不能缓。任贤抚众,近者悦而远者来;吊民伐罪,幼者养而老者安,使百姓明白我军已非往日,从而化敌为友,言归于好。若能做到这些,两河可传檄而定,两河一定,下江南、平湖广,皆可照此办理,天下不难定矣。这真是上合天意,下顺民心的大好事,王爷以为然否?”
范文程一席话,直指清兵以前几次过失,烧杀抢掠,心狠手辣,这确实是洪承畴不宜出口的,今天,范文臣以三朝老臣,拐弯抹角,终于说了出来,并指出,清兵若不一改变往日的作风,夺取天下也是一句空话。
多尔衮一听,不由信服地点头,说:“范先生此言,掷地有声,孤敢不引以为戒?此番入关前,一定要严明纪律,对百姓做到秋毫无犯,而且,凡明朝的苛捐杂税及虐民之政,概行废除。”
当下,君臣二人,便细细商谈入关后的具体措施。
几天之后,在范文程、洪承畴等人的襄助下,多尔衮以摄政王的名义,向皇帝写了一份长长的奏章,详细阐明了灭亡明朝、统一中原的大计。皇帝集六部九卿共同商讨后,批准了这个计划——这其实只是走过场。
四月初八日,六岁的福临摆驾笃恭殿,颂下恩诏,谓自己年幼,不能亲履戎行,特命摄政王多尔衮代他统率六军,往伐中原。乃赐多尔衮大将军印,一切赏罚俱便宜行事,“其诸王、贝勒、贝子、公、大臣等,事大将军如事朕。”又赐多尔衮御用黄伞一、纛二、黑狐帽、貂袍、貂褂、坐褥、凉帽、蟒袍、蟒褂等,以示优遇。
次日,多尔衮率英郡王阿济格、豫郡王多铎、及恭顺王孔有德、怀顺王耿仲明、智顺王尚可喜及满蒙八旗的三分之二、汉军八旗全部,诣堂子行礼后,鸣炮启行,范文程、洪承畴随侍左右,浩浩荡荡,向关内进发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