豪格被一撸到底后,多尔衮的心思,立即放到了另一个地方,那就是战祸连绵的中原——这些日子,关内传来的消息,一天比一天吃紧,谓李自成不但横扫八百里秦川及河西走廊,且已挥戈三晋,明军的河防形同虚设,眼下平阳已失陷,太原也已危如垒卵,照这样的速度,指日可下北京。
得此消息,多尔衮不由想起了年初范文程卜的那一卦,心想,局势已渐趋明朗了,年初所谓“潜龙勿用”,应是指豪格之乱,眼下豪格被擒,自己岂不是“飞龙在天”?今日进位摄政王,位高权重,别人都在看着你,若不能建立奇功,徒拥虚名,又有何意义?再说,爱新觉罗氏的子孙,怎么甘心偏居一隅,屈居人下?中原花花世界,五百年前,也曾属我大金国版图;就是北京的紫禁城,姓朱的子孙坐得,爱新觉罗氏的子孙为何坐不得?
想起这些,才三十出头的摄政王爷就逸兴遄飞,遐思不已。
这天,他正在崇政殿审阅各处奏报,关内又有消息递到,谓李自成下太原,屠宁武,眼下阳和、大同已岌岌可危。多尔衮阅报立刻去看舆图,发现大同府几乎与北京处在一条平行线上,再细看注释,彼此相距也就两三天的路程。
多尔衮阅报之余,不由暗暗吃惊,心想,阳和、大同皆是九边重镇,不但形势险要,明朝且派有重兵把守,怎么就如此不堪一击呢,就是我八旗精锐数次入关,深入畿内,虽所向披靡,却也没有如此顺利呀?
想到此,摄政王爷不由矜持起来——看来,眼下我逐鹿中原的对手不是明军是流寇了,而我对明军虽了如指掌,对流寇却还梦梦不知呢。
不想就在这时,阿济格和多铎晋谒了,他们也是为这事来的,一见面,多铎便急不可耐地说:
“十四哥,听说流寇已打下太原了,看来,还真不可小觑他们呢。”
多尔衮点点头说:“是的,我算了一下,与他们交过手的的明朝大将,如洪承畴、孙传庭、卢象升以及左良玉、曹文诏、猛如虎、黄得功辈,也与我们交过手的,这班人也算是明朝百战奇勋的战将,很难啃的硬骨头,眼下几乎一一败在他们手下了,不但如此,他们还先后攻洛阳、攻襄阳、攻潼关、攻太原,无不逐个得手,看起来,流寇不但善野战,且也善攻坚,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。”
阿济格却不管这些,他知道十四弟正在考虑伐明大计,便想讨一个前部先锋做,眼下见多尔衮夸赞流寇厉害,便说:
“这有什么,流寇再厉害,也比不上我们的八旗铁骑,只要给我一万骑兵,看我杀进关去,不杀他个七进七出,也要狠狠地捞他一把,或许占领北京也未可知。”
多尔衮闻言,不由微微发笑——在努尔哈赤或皇太极时代,虽说国势方张,毕竟偏居一隅,无法与堂堂中华比,所以,不论是努尔哈赤或皇太极,划黄河以北归我有,能恢复昔日大金国的版图,便是他们的最高目标,而统一全国,这是他们当时不敢想的事。所以,努尔哈赤就是以七大恨兴师反明,也不敢提出灭明的口号;而皇太极几次与明朝谈和,几次称帝又取消帝号,就是四次伐明,深入内地,每次都只是大掠而归,不敢占一城一地,作久留的打算,这不是说努尔哈赤与皇太极没有天下之志,而是限于力量,审时度势,只能如此,阿济格受父兄的影响很深,所以也只想乘机捞一把。多尔衮想,眼看朱明子孙守不住江山了,我大清雄峙关外,修心炼胆,到这个时候了,若还只为捞一把,不也错用心思了?猛虎在山,伺机一攫,夺取天下,正其时也,十二哥真是见识短浅,应该慢慢引导他,眼下却不便往深处说,于是说:
“十二哥的勇气,小弟自是佩服,不过,我们不妨还是看高些、看远些,先不忙下结论,眼下我准备去拜会一个能人,你们来了,正好一道走。”
阿济格不觉有些扫兴,说:“哪个能人,唤进宫来便是,还值得你这个摄政王去三顾茅庐?”
多尔衮觉得这个比喻歪打正着,忙说:“好一个三顾茅庐,我就做一回屈尊求教的刘皇叔,你们二位就做关公和张飞如何。”
多铎一听,立刻猜到了,忙说:“你是要去看洪承畴?”
多尔衮觉得这个十五弟心细,忙笑着点头说:“正是此人,他以前任明朝的三边总督,流寇的闯王高迎祥就败在他手上,我们若想了解流寇的真相,他不是一本现成的书吗?这以前先帝说过,他还是我们入关的向导,所以,我们对他要客气一些,可不能呼来唤去的。”
阿济格见十四弟这么看重洪承畴,心里很不以为然,说:“洪承畴一身软骨头,哪能比诸葛,我瞧他不顺眼,不去。”
多尔衮知道阿济格不习惯和汉臣打交道,勉强他去了也坐不住,于是说:“好,好,好,既然如此,也不相强。”
当下阿济格回府,多尔衮和多铎却去了洪府。
多尔衮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将豪格一撸到底,终于消除了后顾之忧,身为局外人的洪承畴,冷眼旁观,不得不承认多尔衮身手不凡,看来,皇太极之后,大清国后继有人。中原国乱民愁,不正是雄踞一隅的满人千载难逢的机会吗,看来,他们就要问鼎中原了,处此情形之下,自己还能置身事外吗?
每想到此,他的心不由惴惴然。
昨晚,他又梦见了崇祯皇帝,梦见了家中的老母妻儿,崇祯正为殉国的他设坛招魂,老母正率全家在他的灵前哭奠,他自己不由也哭醒了,翻身坐起,面目全非——当那条又粗又大的辫子从肩上滑到胸前时,他一下呆住了。
彻夜西风撼破扉,萧条孤馆一灯微。
家山回首三千里,目断天南无雁飞。
这是宋徽宗被俘后,被金兵押向五国城的途中之作。大清不是也一度名“金国”吗,他们可同是女真人啊。这以前,在汉人史料记载中,女真人是一个毫无礼义的野蛮民族,他们“父死,则妻其母;兄死,则妻其嫂;叔伯死,则侄亦如此,无论贵贱,人有数妻。”
可就是这个不要五伦三党的野蛮民族,却能凭借着强大的武力,大举南侵。以无道攻有道,铁蹄所至,玉石俱焚。文明开化的华夏,饱受野蛮的蹂躏,触目中原,狼烟四起,徽、钦二帝被俘,押向边远的荒城,随同二帝被俘的数十万百姓,男的十成死了四成,妇女十成仅剩三成,女的被迫作妾,男的被迫为奴,也不管什么王子龙孙,衣冠仕族,统统一视同仁,每人一月才支稗子五斗,自己舂而食,一年才得支麻五把,自己编而衣,奴隶的生活之惨,不是一个亲身经历的人能想像的。
眼下,他洪承畴也成为后金人的俘虏了,这可是天意啊!
洪承畴是福建南安人,一介寒士,世代书香。那一回,他应乡试于省城,于旅途得识富商沈百五,交谈中,沈百五十分佩服洪的学识和抱负,见他家世贫寒,乃聘他的父亲为西席,让洪承畴得随父寄寓沈家,免冻馁之苦,洪得其资助,下帘苦读,待赴京会试,终于一举及第。
这以后宦海浮沉,士途蹲蹬,他一步步做到了封疆大吏。这时,国运衰颓,流寇为患,他以书生而总绾西北兵符,与流寇周旋,以知兵而名闻朝野。就在他生俘流寇的闯王高迎祥,于潼关大败李自成后,因清兵入关,他奉檄东征辽东,松山一战,因皇帝求胜心切,用人不专,在派他为蓟辽总督的同时,却又加派兵部职方郎中张若麒为监军,逼他速战,以致遇伏全军覆没,自己也被生擒。
熟读史籍的他,下决心一死。心想:与其过那样的俘虏生活,不如一死报皇上,再说,身为疆臣,二十万人马全军覆没,一死尚不足蔽其辜。
然而,最后他却没有死。不是他没有死的机会——一个人真要下了必死的决心,是谁也无法阻止的,就是没有刀子、毒药和绳子,也可去撞墙,撞墙不成,还可绝食。然而,他就是在绝食时,饿得头昏眼花而失去方寸的。
当时,他似乎也下了必死决心,静坐土坑上,任汉人降臣范文程、孔有德等人劝说,毫不动摇,只求速死。
一连饿了三天。身如五鼓衔山月,气似三更油烬灯——眼看就要灵魂出窍了,忽然,耳边传来一丝悉悉嗦嗦的声音,他微睨双目,突然发现,面前出现了一尊女神,面似桃花,体如弱柳;鬓影衣香,近在咫尺。
他以为自己遇了鬼,可睁开眼睛,凝神细看,女子双眉神动,光彩熠熠照人。这分明是人无疑。
这女子看见洪承畴睁开了眼睛,立刻笑容可掬地扶起他,手执一把锡壶,竟把那壶嘴伸向他的嘴唇,他几乎是本能地噙住了,只一吸,甘浆甜露,涓涓不断,都流到了喉咙里。
那可是生命之泉啊!
事后,洪承畴才知,那女子便是皇太极的宠妃博尔济吉特氏,她是奉皇太极之命来送人参汤的,就因他五蕴未空,六根不净,一念之差,把持不定,于是,孔圣门徒,竟訇然醉倒在夷人妃子的脚下了。
满洲人最喜读的汉文书就是《三国》,曹操礼遇关公的故事,皇太极自然耳熟能详,对他洪承畴的手段,更是较曹阿瞒远甚——赐庄园,赐宅第,赐美女,赐奴仆,更不应说上马金、下马银,三日一小宴,五日一大宴了。
一块石头在怀中捂久了也能热哩,更何况洪承畴的骨头,本来就比不得石头硬呢?他只能感慨涕零,他只能肝胆涂地,他也打心里觉得,面对的是一个远胜崇祯的英明之主,值得为他效忠,为他去死。但十余年窗下用功,所学何事?平日口谈的忠孝节义,用于何地?更何况家中老母妻儿,俱在南朝,现实中的洪承畴,向何处唱一曲《坐宫盗令》?
洪承畴真是矛盾极了。但一失足成千古恨,走到了这步,他是无法学徐庶,来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,降了就是降了,“义无反顾”。只是在他降清后不久,便从南边传来消息:他的弟弟和长子一度赴阙为他诉冤,说松山之败,完全是张若麒贪功近利逼出来的,京师同僚也为他打抱不平,且认为他一定是为国捐躯了,为此,在北京的崇祯皇爷特下旨赐祭十六坛,并亲自登坛为他招魂。
听到这个消息,他真是只恨没有地缝,不然一定会钻进去。这以后,夜深人静,听空中孤雁哀鸣,他便想起老母,想起妻儿,可他又怎能去见一家老小?每当听宫中吹起海螺、筚篥,不由记起中原的大吕、黄钟,可已剃发蓄辫的他,有何面目去见崇祯皇帝,去面对口谈忠孝的南国衣冠?
眼下,又传来了流寇北上京师的消息,皇都不保,社稷蒙羞,洪承畴不由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——若不是自己贻误戍机,怎能使流寇如此坐大?眼下百身莫赎,百口莫辩。
江南见说好溪山,兄也难时弟也难。
莫道梅心花各异,南枝得暖北枝寒。
他想起后人咏文天祥兄弟的诗。文天祥死不降元,可他那亲生弟弟却腆颜事敌,并得到了蒙古人的重用,世人不能理解这一对同胞兄弟,故有此讥。
唉,说什么“南枝得暖北枝寒”,不就是“千古艰难唯一死”吗!他想,明朝肯定是完了,不亡于流寇,必亡于清朝,自己被擒降清,说不定是好事不是坏事——朝廷政治腐败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,边事荒驰,文恬武嬉,很难有所振作;以崇祯的刚愎自用、生性多疑,说不定哪天,自己就有可能成为袁崇焕第二,与其绑赴西市,吃刽子手零刀碎剐,不如在此地得遇明主,尚可有机会一展胸中所学。他想:自己虽未被授职,但这是皇太极的良苦用心,既已处囊中,还怕没有脱颖而出的机会?
就在这时,睿亲王爷亲自来看他了。为了这一天,洪承畴就像一个久旷的嫠妇等再醮一样——几乎引颈而待近三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