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阳东门外有一片开阔地,广袤若十数里,绿草悠悠,一望无际,直到浑河边,这以前这里是明军的大校场,明军败于萨尔浒之后,努尔哈赤占领了沈阳,乃改沈阳为盛京,这里仍是八旗兵跑马射箭的场所,能摆开数万人马。
多尔衮在出师前,定在大校场阅兵,几天前,这里靠山搭起了一座大台,三面围着黄色帷幄,一面向着空旷的草场,上面有搭手的扶栏,中间摆了御座,因皇上将要亲临,所以,这天一大早,就有先期到达的宫廷侍卫,在这里布置警戒,一个个刀出鞘,箭上弦,很是森严。
辰牌时分,顺治帝福临乘车从宫中出发了,陪他一同坐在御辇中的,是他的亲伯父、和硕礼亲王代善,御驾的前后左右,是皇帝的全套卤部仪仗,以及全副武装的御林军。才六岁的福临听说是去看操便很兴奋,在车中,他一个劲地问他的二伯父,说:
“二伯,为什么要练兵呢?”
代善从内心里喜欢这个侄子皇上,于是恭恭敬敬地回答说:“因为要打仗,所以非练兵不可,兵不练是打不好仗的。”
福临说:“打仗与行围是一回事吗?”
代善说:“可以说是一回事,但又不是一回事。”
福临说:“怎么这样说呢?”
代善说:“打仗是打敌人,行围是打野兽,虽都是打打杀杀,可对象不一样。”
福临说:“你打敌人时,敌人打你吗,他也有刀枪吗?”
代善说:“当然有,敌人也很厉害的,他们也有刀枪,弄不好,敌人也可杀你。”
福临一听,不由害怕,他紧紧地倚在代善怀中,说:“为什么要去杀人呢,不杀不好吗?”
代善说:“皇上真是仁厚之君,可要坐稳天下,不杀人是不行的,在这个世界上,咱们不杀他,他便要杀咱们。”
福临说:“那,我们大家都坐下来,宣布谁也不准杀谁不就成了吗?”
代善说:“皇上想得太天真了,那哪能成事呢,再说,又由谁去把这些人都召拢来呢?谁又会相信你说的呢?”
福临说:“由朕来召集,你们不是说,朕是皇帝,天下人都得听朕的吗?那朕就宣布,从现在起,谁也不准杀谁。”
代善说:“可眼下天下还没有平定啊,等到那天,皇上将天下平定了,于是就刀枪归库,马放南山,那时就谁也不能杀谁了。”
伯侄就这么说着,不觉已到阅兵场。只见广场上已旗帜鲜明,人山人海,阅兵台下,黑压压跪了一大片文武大臣,由济尔哈朗领头,齐声唱道:
“恭迎圣驾。”
代善掀开车帘,先向四周望去,只见广场上,正黄、镶黄,正红,镶红、正蓝、镶蓝、正白、镶白,八支大军,满满地占据了整个广场,刀枪林立,精神抖擞,显得十分威武,且数万人马,竟然寂然无声,只听得猎猎旌旗,在迎风摆动的哗哗声。
代善一边抱着皇帝下车登台,一边由远及近,向四下张望,渐渐看到身边来了——怎么只见郑亲王济尔哈朗,没见睿亲王多尔衮呢,他是主角,他不来,这台戏怎么唱?
代善先代皇帝传谕:“众卿平身。”
接着,代善问起多尔衮,皇帝也跟着问起多尔衮,济尔哈朗没有理睬代善,却走近一步,向皇帝大声奏道:
“启禀皇上,多尔衮该来了。”
这是一句大废话,多尔衮当然该来,问题是他为什么没来?众臣面面相觑,都在猜测。直到此时,人们才发现,不但多尔衮没来,就连他的两个兄弟也没来。
这是为什么?
就在这时,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,一匹快马急驰而来,马上的骑手是多尔衮的一名侍卫,他一路打马飞奔,直到离御前一箭之地才滚鞍下马,几步跑近,俯伏于地,大声奏道:
“皇上,不好啦,有人谋刺议政王!”
众御前大臣皆大吃一惊,广场上更是掀起了一阵低沉的雷鸣,齐声道:“啊!”
反应最快的,是紧跟在济尔哈朗身后的豪格,他连连问道:“多尔衮,不,议政王可被刺着啦?”
代善瞪了豪格一眼。他似乎从这个大侄子不同寻常的口气中,察觉到了什么,可他此刻顾不得这些了,只向侍卫问道:
“议政王可好?”
侍卫从容地说:“刺客埋伏在东大桥边的草丛中,突然冲出,挥刀砍向睿王爷,睿王爷被砍中肩膀,这时,我们都上来了,把这个家伙乱刀砍死了,可草丛中还有几个,却乘机逃走了。”
众人一听,不由七嘴八舌地乱问。这个侍卫一时不知回答哪个好,但把眼来望二王,郑亲王已慌了手脚,还是礼王算能沉住气,他扫视众大臣一眼,说:
“大操改期,众臣随圣驾同去睿亲王府探视。”
于是,众人一齐随皇帝去睿亲王府。
一行人匆忙赶来,在睿亲王府门前下了轿马。只见大门口仍一如既往,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。礼王挥手让众人止步,自己和郑亲王陪皇帝先进去探视,众臣只好一齐候在大厅里。过了许久,不见动静,众人都有些耐不住了,豪格更是焦燥,他一个劲地在厅中踱着方步,半晌,又对着内堂,不知是指礼王,还是指郑王,只说:
“真是越老越不会办事,只说是死是活,先让人出来报个信也是好的嘛!”
众人都不说话,但一个个交头接耳,分明是在猜测。突然,不知是谁留神,竟发现他们所在的这个大厅,竟被多铎和阿济格指挥的大队正白旗的士兵包围了——门前、窗下,外面的走廊里,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,一个个刀出鞘,箭上弦,如临大敌,多铎和阿济格则一重身铠,手按佩剑,虎视眈眈地盯着大厅。
众人不由愕然,一个个呆若木鸡;豪格情知不妙,便要伺机开溜。不想就在这时,只见常跟在皇帝身边的一个小太监走了出来,大声叫道:
“有旨。”
众臣不由一齐跪了下来,豪格也不由自主地双腿一软,直直地跪了下来。小太监走上前,突然指着豪格和扬善大声道:
“皇上口谕,将乱臣豪格、扬善拿下。”
豪格和扬善一听,跳了起来,正要抽刀反抗,可左右一下涌出了许多武士,他们一齐冲上来,只几下就将二人制服。这时,只见二门一下打开,几个人同时出现在众臣眼前,他们是面露惊恐的皇帝、紧紧扳着脸的代善,和灰头土脸的济尔哈朗,最后才是笑逐颜开的多尔衮。
豪格一见,不由挣脱揪扭,一下跪倒在代善面前,说:“二伯救我!”
代善猛地一脚,将豪格踹倒,又指着他的鼻尖大骂道:“不知死活的畜牲,你该死!”
多尔衮起了个大早,盥洗毕,用过早点,便在奴才的服侍下,穿戴完毕,匆匆出发,他乘坐的是一辆豪华的后档轿车,前后左右全是身着重铠的护卫。不想走到东大桥边,果见两边茅封草长,桥面太窄,只能容一部车走过。于是,两边的侍卫只能跟在车后,不想上得桥来,刚走了不几步,突见草中涌出好几个人,一个个手持长刀,直往议政王乘坐的后档轿车冲来,其中一个大汉动作最快,他几步便冲到了轿车边,手持一把百十斤重的大刀,举刀便砍。
轿车两边没有护卫,跟在后面的护卫冲上去时,便被这几个同伙敌住了,冲到轿车边的大汉向轿中一刀挥去,竟把车顶砍开,杏黄色的车帘被卷到了天上,第二刀便砍进了车内,众人一下吓呆了,都以为议政王完了。
不料这时的大汉也呆了——原来这是一辆空车,里面除了一段木头,却无一人,这时,只见后面几骑飞奔而来,为首一人,正是议政王多尔衮,他一身重铠,手持佩剑,向众人大喝道:
“快快拿下刺客!”
众人这才一下省悟过来,于是一齐涌上前,堵住了这头,这里几个刺客早已瞄好了退路,于是一边抵挡,一边往大桥那头跑。不想就在这时,只见豫王多铎带着一队人马从那头冲上桥来,两起人马齐上,把这几个刺客堵在桥上,一个也跑不脱。
那个派去向皇上送信的侍卫,是议政王交代好了的,不能说议政王死了,说死了八旗军会乱套;也不能说议政王安全无恙,那样说势必惊走豪格,或逼反豪格,而模棱两可是最好的办法。
豪格果然上当,送上门来让人抓,也不能说豪格蠢笨——他下了老本,谁不想要个结果?眼下结果出来了,可难坏了代善。
其实,豪格看神獒并未看走眼,多铎将他吊在梁上用浸过水的皮鞭抽,那只是小菜一碟;阿济格将他架在烤全牛的铁架子上用炭火烤,他竟毫无一言,真不愧是一条响铮铮的铁汉。可是,人总是良莠不齐——豪格派出跟他的人,竟有两人受不住酷刑,才吊起来便呕屎一样地全招了,不过,就是没有他们的口供,豪格也脱不了干系:谁不知这神獒是肃亲王府的护院?
“请问皇上,豪格派出刺客杀臣,这是什么罪?”
当代善、济尔哈朗拥着福临走进多尔衮的卧室时,不想多尔衮好好的,身上没有半点伤痕,且跪伏在门口接驾。代善和济尔哈朗不由大吃一惊,就连六岁的皇上,也有些莫明其妙,代善正要发问,多尔衮却抢了先,他将一张供状递过来,口中问的是皇上,眼睛却是望着二王。
“豪格要杀你?”代善惊问,同时,他想起豪格在东校场不同寻常的问话。
济尔哈朗却仍没有省过神,他瞪着一双困惑的眼睛,不知多尔衮葫芦里卖在什么药。
多尔衮只好将过程说了一遍,且让他们看到了一群被抓的刺客,以及他们的凶器。济尔哈朗吓了一跳,说:
“这不大可能吧?”
多尔衮冷笑着说:“不可能,那么,这一切都是我捏造的?老兄,豪格是对二王议政不满,他今天可杀我,说不定明天就要杀你!”
济尔哈朗脸都吓白了,嗫嚅了半天,说:“不,不,不是这个意思,我是说这,这个小子太不知轻重了,这可是谋反啊,谋反可是死,死——”
济尔哈朗望望多尔衮,又望望代善,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。
多尔衮别过脸不望济尔哈朗,却对着一直沉默不语的代善说:“二哥,这可是在国丧期间,豪格就敢动这个心思,那我还敢出门?这个隐患不除,国家还想安宁?”
代善此时心情痛苦极了。豪格竟敢作出这种骨肉相残的蠢事,手段是如此毒辣,又如此不留余地,这让他说什么好呢?他明白,多尔衮是一定要置豪格于死地的。再说,豪格这样做,无论国法家法,就是满门抄斩,别人也无话可说。但是,他可是自己的亲侄子啊!
代善嘴唇颤抖着,哆哆嗦嗦好半天才说:“豪格这小子是发疯了,杀人偿命,国有常刑,主使谋刺议政王,更是罪加一等,自然是杀无赦——”
一句话未完,提刀等在阶下的多铎,立刻响亮地答了一声道:“是!”
转身就要去执行,代善忙叫道:“慢。”
说着,转向多尔衮,迟疑半晌,才说:“十四弟,我的好兄弟,你是议政王,要杀豪格,可要杀得叫人心服口服啊。”
多尔衮一怔,立刻扬着手中的供状道:“难道这是我伪造的?立刻可以传齐一干人犯,当堂对质。”
代善说:“这倒不必,十四弟,人家会说,重刑之下,何求不得?”
代善这是明显地偏袒豪格。多尔衮不由大声说:“二哥,我这个议政王可是大家公推的,连你也点了头的,豪格要杀我,不是冲这点来的吗?眼下他要杀我,你却袒护他,你眼中没有我这议政王,可也没有国法家法啊!既然如此,我这议政王干着又有什么意思,我何苦啊?今天当着皇上的面,我把话说了,这议政王我不干了。”
济尔哈朗为豪格的事,出了不少力,到头来却没有得到豪格一句好话,所以,他对豪格也没有好看法。此番干这等大事,事前竟没有向他透半点风,济尔哈朗更加生气,乘机说:
“有道是王子犯法,与庶民同罪,何况他谋刺的是议政王呢?不斩豪格,我这议政王也不干了。”
代善不由瞪了济尔哈朗一眼,他不意这个平日与豪格挺亲近的人,在这个时候,竟然也来踩沉船、添乱子。他虽不怕济尔哈朗撂担子——他断定济尔哈朗只是摆样子,其实舍不得到手的位置,却怕多尔衮下逼脚棋,国丧之后,政局刚刚安定,眼看就要大举兵伐中原,以多尔衮之才,足当大任,这是他人替代不了的。代善不止一次想过,豪格志大才疏,不孚众望,要争位,根本不是多尔衮的对手,原以为他会知难而退,不料今天竟动手了,眼下多尔衮已稳稳占着理儿,这口气,已是有他无我、势不两立了,代善不由为难,他只好苦口婆心地劝道:
“十四弟,你别说气话了,他人尤可,你这议政王却是谁也替代不了的。任何人要更改,二哥我决不会答应,你的一班晚辈子侄也不会答应,二哥手下的正红旗、镶红旗也不会答应。”
多尔衮冷笑说:“我的好二哥,这个时候说这个话有什么用?小弟是什么人,你还不知道吗,信谗言,损骨肉,可是小弟干的事吗?可局势明摆着,我若心慈手软,不处分豪格,局面就要不可收拾了,连我议政王也敢杀,他就连皇上也敢杀。到时大清内部大动干戈,本土不保,父皇、大行皇帝创下的基业毁于一旦,到时你我有何面目,见地下的父兄!”
代善见多尔衮提到了父兄,不由心中一动,于是,他改用告诫的口气说:“十四弟,你毕竟是长辈,豪格是晚辈,晚辈有错,要打、要骂、要杀都可由你,眼下你要认真,要治豪格以谋反罪,那该死的可不是豪格一人,而是满门抄斩,他那一家子可是你的亲哥哥、大行皇帝的一支亲骨肉啊,大行皇帝尸骨未寒,你难道要让大行皇帝在地下哭泣?”
代善说着,自己已是泪眼婆娑了,代善一掉泪,皇帝也跟着掉泪,这一来,多尔衮不由也想到了皇太极,那个虽篡夺了他的皇位,却是可以原谅的亲哥哥,他的眼眶也湿润了。
济尔哈朗看在眼中,立刻转弯,乘机说:“这么吧,他虽有罪,但恶行早已暴露,没有造成后果,这是天意,那么,削去他的兵权,废为庶人,也就可以了,不然,只怕会让外人说我们骨肉相残。”
多尔衮却仍虎着脸,瞥了代善一眼说:“哼,豪格敢以下犯上,外人就不看笑话?豪格为什么敢这样干,就因为他手上掌握了两黄旗人马,就因我名为议政王,其实却枉担虚名,朝堂上有人与我掣肘,背后有人为豪格撑腰,才导致今天这后果!”
代善见多尔衮口气略有松动,不由稍稍放了心。此番豪格犯下谋逆大案,罪是肯定要治的,但只要不是满门抄斩,他这个家长便也可对长眠地下的皇太极有所交代了,于是说:
“十四弟,这样吧,你信哥哥这一回,削去这小子所有封号,罚他一万两白银;两黄旗是天子亲军,也不能再交他统带,但留他一命,将他圈禁起来,永不叙用,眼下军务方急,我建议皇上封你一人为摄政王,军国大事,以你一人意见为准,这样再无人碍手碍脚,背后捣鬼,你可放心吧!”
济尔哈朗一听,虽老大不愿意,但处在这种形势下,也只好跟着说:“对,就是这样,由你一人主政。”
摄政王者,代天摄政也,虽不享有天子之名,却已是享有天子之实了。豪格一案,多尔衮清楚,该适可而止了——眼下就杀豪格,确实要招人闲话。再说,豪格暂时不死,自己却有的是机会整治他,难得的是这摄政王的名号,这已是乞浆得酒了。
多尔衮这才无话可说,客气了几句,便也不再推让了。
第二天朝会,所有王公大臣齐集一堂。众人已隐隐约约听到一些风声了,正聚在一起议论,就在这时,代善突然宣旨:扬善图谋不轨,立即处斩;豪格知情不举,且背地辱骂左右议政王,着削去封号,永远圈禁。接着,代善又宣布一道旨意:伐明在即,大事方殷,为政令统一,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宜封为摄政王,暂摄国政。
由二王议政,到一王摄政,“议”与“摄”,虽只一字之差,可意义却是非同寻常——“议”还有待“决”,而“摄”则无须这个过程了。皇太极才死不到半年,这可是政局的一大变动,众臣震惊之余,却没有一人跳出来说半个不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