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铎回到自己府中,只见大院子里围了不少人,正在看阿黛跳舞。
阿黛是他府中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奴,众人常逗她取乐,此番他以为她疯病又发作了,没当回事,不料从她身边走过时,阿黛唱的歌词却引起了他的注意。阿黛唱的是:
金鼓敲,金鼓敲,
番王点卯。
旗幡飘,旗幡飘,
比武在今朝。
小蝉儿啁啾唱,
螳螂儿执大刀,
黄鸟儿眯着眼儿瞧,
这世界真奇妙。
豫王听了,心里不由一惊。心想,这女巫唱的好像是有所指,赖塔不是说她能预见后事吗?那么,这歌词是什么意思呢?
他望一眼阿黛,阿黛仍在疯疯癫癫地反复唱着,当他用手去扯她时,她却往左右挣扎,最后,竟往地下一倒,口吐白沫,人事不省了。
多铎不由陷入深思——这个阿黛,便是刚才和十四哥说的那个阿怜的妹妹。
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。
那时,多尔衮奉皇太极之旨意,在抚顺修械所造炮,他常去看望十四哥。那一回,兄弟俩在河边散步,五月的浑河,杨花吐絮,绿水如烟,落日斜晖,将河水映出火红一片,直达天际,芦苇丛中,不时有被惊起的野鹜掠过,在水面上留下一长串水迹。
兄弟俩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,多尔衮牵着心爱的骏马——白雪在草地上漫步,口中有一搭没一答地和多铎说话,眼睛却仰望着苍穹,看变化无穷的火烧云。
就在这时,忽然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,笑声是那么清脆,那么甜美,就像是来自天堂,洋溢着少女的无邪和烂漫天真。
他不由遁声望去,只见在前面水坝子上,有两个身着汉装的少女在水边浣衣,大的年约十七、八岁,小的年约十五、六岁,都穿得十分寒沧,一身粗布衣裙,仅能蔽体;但个个一表人才,双双白嫩的小手如节节白莲;青丝飘散,遮盖住半边俏脸。
崇德三年,皇太极大举伐明,掳获不少精通兵器制造的工匠,后来,他从中挑选出了以丁拱辰等为首的一批技师,决计让这班人试铸红夷大炮,监铸之事,就交与了对汉学最有兴趣、也学得最好的多尔衮。
铸造厂设在浑河岸边的抚顺,那里有开采不完的铁矿石和煤,那是铸炮必不可少的两大原料。厂房搭建起来后,年轻的多尔衮就住在那里,监督丁拱辰等汉人俘虏开工筹建炮厂。
眼下,浑河边出现了这一对玉人儿,只看这一身装束,多铎便明白,她们是被掳来的女俘,这里有大批汉人工匠,他们就住在前面的工棚内,这一对小姐妹说不定就是哪个工匠的女儿。
这时,那个大女孩也发现了他们。她穿着浅绿色裙子,圆圆的脸,面皮特别白嫩,两只大眼睛比眼前的浑河水更蓝更亮,就像是两颗大东珠,望人一眼,竟有着勾魂摄魄的力量。
多铎一惊,做梦也没想到能在这里,遇上这么美的女子,他赶紧来看哥哥,发现哥哥正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大一点的女子。多铎不由一笑,乃和哥哥走上前去搭讪。
不想就在这时,远处传来一个老年妇人的呼唤声,女娃们一惊,忙答应着,提起木桶,飞也似的往前面跑去了。
多铎发现,哥哥神情怅然,也无心再遛马了,回到了自己的办公之所,躺在床上,神思不宁。多铎则很高兴,他明白,十四哥爱上这对姐妹了,十四哥眼界甚高,难得用青眼看女人,今天算是破天荒第一遭。他也很欣赏这一对姐妹,只要一合上双眼,面前立刻出现两只大眼睛,正意孜孜、情默默地注视着哥哥。
多铎很想成全十四哥,于是,他又多次去浑河边,在第一次遇见那两个女孩的地方漫步,却再也没有碰到过那两个女孩。
不久,多尔衮和多铎有事去盛京,回来时,要路过一座大青山,那里正好有大批奴隶在伐树,“叮叮咚咚”的伐木声,从空中传来,山鸣谷应。多尔衮骑着白雪,多铎也骑一匹骏马,兄弟俩边走边观赏两边的山色。这时,附近传来倒树的哗哗声,他们也不曾意识到眼前的危险,仍策马缓缓而行。
突然,传来一个女子的尖叫声。他一怔,正不知所措之际,只见一个女子匆匆从后面跑过来,一下挡在多尔衮的前面,并一手死死地挽住了马的缰绳,白雪一惊,前蹄一下腾空,几乎把他掀了下来,与此同时,一棵水桶粗的大红松,突然从左边山岗上倒了下来,正正砸在他的马头前约两步远的地方,那树的桠枝,竟把这女子也挂倒了。
多铎这才明白,这女子是为了救十四哥而冲来的,眼下已受了伤。他跳下马一看,受伤的就是那天在浑河边遇到、后来又朝思暮想的女娃。
多尔衮也上来并认出了她,不由大受感动,立刻将她抱起,放在马上坐好,自己骑在后面,和多铎飞也似的跑到铸炮厂去,并立刻传来郎中为她医伤。
好在这女娃受伤不重,只一些划破伤,敷一点外伤药后就没事了。
这时,女娃的妹妹也从后面赶来了,从她的口中,多尔衮知道了这一对小姐妹的名字,大的叫阿怜,小的叫阿黛,父亲就是铸炮的大工匠丁拱辰。今天,姐妹俩是为了拾柴火而跟着工匠们进山的——工匠们把大树伐倒后,她们就去把树枝砍下来,供生火之用,就在准备收工之际,却看到多尔衮他们骑马从后面缓缓走来,且经过的地方,正有一棵大树欲倒。
多尔衮不意那个整日板着脸的丁拱辰,竟有两个如此漂亮的女儿,她们并不因失身为奴而气馁,也不因被俘而仇视主人,且临危不惧,舍己救人。
为了感谢她,他下令赏了她们很多食品和布匹——这是奴隶们最稀罕的物品,并令人送她们回家。
多铎急于知道姐妹俩的情况,多尔衮于是告诉他,这丁拱辰原是明朝的一个兵工总监,是铸红衣大炮的总工头,官至工部五品郎中,明朝在滦州府开设炮厂,由他在那里监工,去年我军大举伐明,破滦州,丁拱辰一家和大批工匠被掳获,来到了这天寒地冻的关外,丁拱辰虽仍是铸炮,却已不再是官身,且是正黄旗名下的奴隶,他死心塌地效忠明朝,不愿为大清出力,铸炮工程进度缓慢,为此,监工的赖塔很不待见这个人。
丁拱辰的态度,多铎是能理解的,谁让他们这以前是冤家对头呢。可一听他们一家归在正黄旗名下,不由作了难,若是别的旗,多铎或许只要一句话,便可将她们要来,可正黄旗归豪格统率,豪格自恃是皇太极长子,很忌刻他们兄弟,处处与他们为难,你越是想的他越是不给。
眼下哥哥心事沉沉,多铎只好安慰他道:“这事只能慢慢来,不是说事缓则圆吗?”
这以后,多尔衮有事没事爱往这边来,来了必去看丁家阿怜。
久而久之,多尔衮得知阿怜于汉学有着很好的根底,不但于诗词歌赋能倒背如流,且也能诗会画。这一来,多尔衮更不能不对她刮目相看了。尽管如此,一边的多铎却察觉出,哥哥虽对阿怜十分关爱,阿怜却显得有几分矜持,像睿王爷亲自来到一个奴隶家,应是十分荣耀的事,她也表现冷淡。
但多尔衮仍很喜欢阿怜。阿怜性格深沉,说话从从容容,不卑不亢,稳重而不失礼节。至于那个丁拱辰,一开始就可以看出,他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和年轻的王爷来往,只不过身为奴隶,他自己的主也作不了,又能奈何威名赫赫的睿亲王呢?
在多尔衮的督促下,铸炮工作正有条不紊地进行。厂房早搭建好了,炉子也砌成了,选矿等前期工作也已完成,那一天试铸,百多人正热火朝天地在工棚工作,十多人拉动大风箱,发出呼呼的吹风声,火焰升腾,炉中的铁水终于显现出白光,这说明已足火候了,眼望着奔腾的铁水注入事先做好的泥范里,一边的睿亲王终于松了一口气。
他拖着懒散的步履,放心地回去休息。
大炮铸成了,多尔衮和多铎亲临现场炮试。不想才放了一炮,不但炮弹没有飞多远就落了地,且发现声音不对,仔细一看,这炮筒上竟有一条极细的裂口,炮筒有裂口怎么能用呢,若再放不是出口就会爆炸吗?
多尔衮一怒之下,下令让丁拱辰查出原因。丁拱辰却说,原因出在矿石上,一句话,这里的铁矿石不能铸炮。铁矿石不行,意味着必须另起炉灶,可好容易在这里安营扎寨啊,这一拖又要多久才能成功呢?但不行就是不行,这是无法免强的。
多尔衮信以为真,乃赶到盛京去向皇太极报告情况,想另外择地选矿。不想回来时,丁拱辰已被赖塔五花大绑地绑在火堆前了,而多铎则在一边干着急,只差一步,这个丁拱辰就要被活活烧死。
赖塔是皇太极派与多尔衮的副手,他在多尔衮去盛京后,接到另一个汉人工匠的密报:铁矿石根本就没有问题,原因出在丁拱辰的身上——这个可恶的南蛮子不愿为大清效劳,暗中在矿石的配料中做了手脚。
这么说,这个丁拱辰是死有余辜的了。
这时,多尔衮看到,丁拱辰一家子都跪在火堆边,为行将被烧死的丁拱辰送行,那阿怜已是哭成泪人儿了,多尔衮的心一下就软了。
这个丁拱辰,是明朝的大学士徐光启一手调教出来的人,徐光启从洋人汤若望那里学来的西洋人的天文、算学及从葡萄牙人那里学来的造炮技术,几乎全教给了他。所以,有关大炮的所有技术:从铸炮到制造炮弹,从测距到瞄准,他全会,大清若不打算造红衣大炮便罢,若要造,便离不开这个全挎子工匠。
于是,他的手一挥,丁拱辰被从火堆边放了开来。
这天晚上,他和丁拱辰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,并下令改善了丁拱辰一家的生活待遇,不但为他指定了像样的房子,还派了两名奴隶服侍他们一家。这以后,丁拱辰终于真心实意地为大清铸炮了。
打那以后,多铎就明显地感觉到,阿怜姐妹对他们兄弟态度好多了。多尔衮很想让小姐妹脱离苦海,他和多铎商量,二人费了很多心思,终于有了办法,这就是借口学汉文,先将阿怜传来,作他们的汉文教师,待有机会,代她姐妹向豪格交一笔赎身银子。
眼看兄弟俩的计划在一步步走向成功,不料却被豪格察觉到了。这事的结果自然是一个悲剧,但多铎始终不明白,多尔衮若下决心与豪格争,不一定会失败,不知为什么,事到临头,多尔衮却中途退缩,一言不发。
于是,豪格只一句话,就彻底破坏了他们的美梦——丁拱辰后来被豪格借故杀了,阿怜被迫自杀,阿黛却在被豪格强奸后发疯了。
多铎既哀阿怜姐妹的不幸,也恨十四哥的不争,万般无奈之下,他收留了阿黛。阿黛不疯时,常来他府中乞食,若发疯时,便四处奔走,且唱一些别人难懂的歌。
据赖塔说,她的歌能预示后事,有一回,她的歌词中唱到了一座山倒塌了,后来,果然有座山崩塌了。多铎不相信,也从没把这事放在心上,今天她又是这么唱了,多铎想,这歌究竟能预示什么后事呢?
豪格开心地大笑了,这是父亲死后四个月来,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大笑。
多尔衮用阴谋手段,假传大行皇帝口谕,剥夺了他皇位的继承权。福临即位后,朝局似乎是稳定了,于是,过去奔走他门下的那班人渐渐疏远他了,属于两黄旗的索尼、图赖、鳌拜,过去在他面前,一个个趋之若骛,如今都对他敬而远之,身为先帝长子的和硕肃亲王,开始体味到世态的炎凉了,那阵子,他在府中似乎是要发疯了,他大骂父亲,大骂多尔衮,更大骂无能的、被多尔衮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郑亲王济尔哈朗,可骂过之后,除了增加自己的痛苦,增加自己的烦恼,又于大事何益?
那天,他一人倚坐在火塘边,一边饮酒,一边看女奴阿黛为他跳舞。
阿怜虽已自杀,阿黛却未能逃出他的手心。这以后,阿黛疯了,胡言乱语的,便被福晋赶出了府门,多铎虽收留了她,但豫王府却无法禁锢住一个疯子,阿黛四处流浪,常和那班汉人奴隶鬼混,有时也来他肃王府中,他不厌恶她,为了解闷,便让她为他跳舞,高兴时,也赏她一些吃的。只可惜她一身肮脏,神志不清,已是只能远观而不能近玩了。
阿黛的舞跳得真好,那腰肢的扭动,手脚的屈曲,是那么有节奏,是那么好看,就像没有骨头的蛇妖,令失意的王爷,痴迷而困惑,不由赏了她半只烧烤的狍子腿。
这时,镶黄旗副都统扬善走了进来。
扬善是唯一没有离他而去的亲信。肃亲王好悔啊,这以前,他并没有看重这个扬善,只让他做副都统,可眼下,那些平日得他好处多多的都离他而去了,而扬善却一如既往,肃亲王担米养仇人,斗米养恩人,待掂量出轻重、分辨出忠奸时,已是大错铸成了。
“王爷,有消息了。”扬善走近来,也在火塘的一边坐下,接过王爷递过来的酒,正要接着说下去,忽然一眼瞥见了在一边啃狍子肉的阿黛,他立刻住嘴,只向豪格使了个眼神。
豪格望一眼阿黛,说:“无妨,她是汉人,不懂满语。”
扬善于是兴致勃勃地说:“王爷,不是说,后天大操,那个人要去东校场阅兵吗,臣已有了主意。”
豪格本是斜倚在靠枕上的,此时一个激愣坐了起来,说:“什么主意?”
扬善说:“事关臣身家性命,但不知王爷下不下得这个狠心?”
豪格说:“这不单是关系你的身家性命,也关系本王的身家性命,老子断定,此回若不能一下置他于死地,他断断乎饶不了我,所以,只要你的主意稳妥,老子决不手软!”
扬善说:“好,臣听说,那个人在后天举行阅兵式,并当场誓师,臣已把他的必经之地都仔细勘察了一番,可以保证,这主意十分稳妥。”
豪格一听,脸上不由泛起红光,说:“事不宜迟,咱们就在后天动手,你说,怎么干?”
扬善点头,拣起火塘边的一根硬柴,在火灰上划了几道杠,说:“王爷请看,后天他去东校场,从他的府上去东校场,必经过这座东大桥,桥身很窄,车子与护卫不能并行,两边茅封草长,正好埋伏人马,咱们把力士埋伏在草中,趁他车边无人时来个突然袭击,这个时候,这个地方,他进退都有不便,想逃也无处逃,这可比博浪滩剌秦王要有把握得多。”
肃王爷仔细想了想,觉得这个办法很周密,不由连连点头说:“很好,咱就派神獒去如何?”
神獒不是一条狗,而是肃王豢养的一名死士。他本是响马,在西辽河一带打家劫舍,身经百战的八骑也不能奈何他,后来,打听到他是个孝子,乃把他母亲抓住,神獒才主动投案,本是要处死的,但肃王见他长得十分魁梧,有一身蛮力气,手下有一伙人,个个都是亡命之徒,马上功夫都十分了得,于是把他留在府中,让他把手下人全召了来,为肃王看家护院。神獒于是视肃王为再生父母,愿为他效死力。
眼下扬善的主意,就是冲着这伙人来的,用他们没有后患,因为他们都很讲义气,就是事败被擒,也不会攀诬别人。眼下一听肃王派神獒去,扬善于是说:
“臣想用的也正是他。臣已把各种情况都设想过一遍了,那个人的车子上桥时,左右护卫都只能跟在后面,神獒力大无穷,突然从草中冲出,左右只能看着徒唤奈何。只要那人一死,他那两个兄弟便不难对付了,至于礼王、郑王,都是面糊王爷,年纪都一大把了,谁不愿打个顺风旗?到时可就是王爷您的天下了。”
肃王爷一听,立刻开怀地大笑起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