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穷则变,变则通”;
“飞黄腾达的时机还不成熟”。
直到范文程告辞后走了,多尔衮仍在想着卦辞,想着范文程的话。
这时他的福晋拥着两个贴身宫女过来了,一见他不由笑眯眯地问道:“客人走了,可不可以再演秧歌?”
他抬头看了看天,说:“天色不是已晚了吗,留着明天再看吧。”
福晋一听,不高兴地噘着嘴坐在一边。
多尔衮不由望着她皱眉。他不喜欢这个福晋,但这桩婚事是皇太极手中定下的,为此,皇太极曾经剥夺了他一场美满的婚姻,可以说,这是皇兄在他心中留下的唯一憾事。身为爱新觉罗氏子孙,多尔衮无法拒绝这桩令他头痛的婚姻,但一看见这个福晋,眼前就会浮现出另一个人影,在向他闪着一双忧郁的眼神,而一想起这眼神,多尔衮的心,便摧肝裂胆地痛。
眼下,福晋生气地走了,他巴不得她快些离开,好一人想心事:
太祖爷努尔哈赤说过:大而变小,小而成大,古来兴亡变迁之道甚多。又说:我金汗身行正道,上天眷爱,况南京、北京、汴京本非一人所居之地,乃女真、汉人轮流居住之地,我的子孙,应时刻以进兵中原为念,有朝一日,要光复大金汗国的疆土。
他想,今天这卦辞与目下的情形何其相似啊!我大清兵强马壮,灭亡明朝、统一大江南北,实现父兄两代人的愿望,已是近在眼前的事,所差的就只是时机了,时机不到,潜龙勿用。
想到这些,多尔衮不由思绪万千……
三十三岁的多尔衮,一生最敬佩两个人,这就是父亲努尔哈赤和哥哥皇太极。论起来,努尔哈赤出身贫寒,他母亲早逝,受继母虐待,十九岁便分家另过,挖人参、采松子、猎野猪,只要能换钱的事都干。
那一年,祖父和父亲——时任建州左卫都指挥的觉昌安、和任左卫指挥的塔克世随明军出征阿台,结果父子二人,被明军“误杀”。觉昌安和塔克世一直被明朝誉为“忠顺学好,看边效力”的好酋长,眼下却不明不白地被杀了,明军无法向努尔哈赤交代,为报偿其祖、父的冤死,乃将觉昌安遗下的“建州左卫都指挥”一职改授努尔哈赤。
区区一都指挥,不过是明朝的一个守边小吏,与看门狗差不到哪里,努尔哈赤打心底看不起这个职衔,乃强咽仇恨,返回故乡。
不久,他即以祖、父留下的一十三副铠甲起兵,开始了统一女真各部的神圣事业。以最弱小的一个部落,经过十余年的战争,“小而成大”,终于完成了统一大业。
这以后,创立八旗建制和女真文字,订立各种制度;攻蒙古,掠朝鲜,败明朝,四处征战,扬威四边;萨尔浒一战,破明军四路围攻,连下辽阳、盛京、海州等七十余城。终于称皇帝,定都沈阳,建国号曰“大金”,年号曰“天命”,五大臣议政,四贝勒行权,只可惜宁远一战,为袁崇焕所败,努尔哈赤才抱恨而终。
无疑,父亲是个传奇人物,这是不但在爱新觉罗氏家族内部,就是他们的敌人,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。努尔哈赤不但体形魁梧,声音洪亮,有超人的武艺和胆识,更重要的是他能在危急关头,镇定自若。
就是那一回,面对叶赫、辉发及科尔沁九部的联合进攻,敌我双方兵力悬殊,形势险恶,家族中,有人胆怯了,准备投降。可努尔哈赤却从容镇定,眼看敌人已经出发了,他却仍在睡大觉,他的侧福晋富察氏急了,将他推醒说,你还有心思睡觉,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。他却轻松地笑着说,怕什么,九部人数虽多,却是乌合之众,且人心不齐,都想保存实力,只要能打败一部,其余就都散了。
结果,一切都如他所料——九部联军被他打得大败,科尔沁部的首领明安马陷泥淖中,衣服丢失了,马鞍不见了,只得穿条短裤,骑匹无鞍马逃回家。
那时的睿亲王多尔衮,虽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,无从参与战斗,但对父亲的丰功伟业,却耳熟能详,他为自己能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。
努尔哈赤死后,由四贝勒皇太极即帝位。
在努尔哈赤五妃十六子中,皇太极排在第八,关于他得承大统,皇族内部有许多流言,其中就牵扯进了多尔衮,但多尔衮却不太相信。
皇太极似乎生下来就有皇帝命。他诞生时,努尔哈赤只是一个小小的部落酋长,根本就不具备称帝的条件,但于无意之中,竟为这个儿子取名“皇太极”,他直到后来才知道,汉人的储君称“皇太子”,而蒙古人的储君则称为“黄台吉”。这两个名称都与“皇太极”三字谐音。
努尔哈赤认为这是天意。
皇太极本来也就有继承大统的份。他是努尔哈赤原配、也就是庙号为孝慈高皇后的叶赫那拉氏所生。叶赫那拉氏性格温柔贤惠,行事稳重大方,被众人尊称为“蒙古姐姐”,可惜只活到二十九岁就死了,努尔哈赤为此一个多月不喝酒、不吃肉,以此来吊唁这位难得的皇后,按传统的继承法,子以母贵,皇太极继承帝位应无疑义。
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,却使得皇太极的继承有些不尴不尬,这也就是流言的由来——努尔哈赤诸子中,有两人可与皇太极匹敌,这就是长子褚英和二子代善,褚英死于努尔哈赤之前,他是因对努尔哈赤不满,被囚禁后死去的;而二子代善却因一些细事失欢于努尔哈赤而不被重视。努尔哈赤晚年宠爱大妃纳喇氏,这就是阿济格、多尔衮和多铎三兄弟的母亲,因受宠,被立为大妃,“大妃”也者,大福晋之谓也。
努尔哈赤以十万大军征明,却败于只有万余人马的宁远城下。这是他自起兵以来,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,回去后,郁郁不乐,终于疽发于背,为此,他去温泉疗养,但病情不见好转,就在返回盛京途中,崩于靉鸡堡。
努尔哈赤死时,身边只有大妃,据她说,大行皇帝临终遗言是传位于多尔衮。
此言一出,石破天惊。不是说“国赖长君”吗?且不说多尔衮当时才十三岁,毫无战功可言,再说,代善不是身居“四贝勒”之首吗?就是努尔哈赤在世之日,四大贝勒就已参与控制军国大权,眼下努尔哈赤崩逝,却将政权交与一个“黄口孺子”,这不是成心挑起内乱吗?
众人断定,这遗言,断断乎不是远见卓识、雄才大略的开国之君的原话,只能出自头发长、见识短的妇人之口。
鱼在水中,却不知深浅——大妃这是自己找死啊。
于是,四贝勒和五大臣公议,推戴皇太极为帝。
皇太极谦让再三,“盛情难却”,于是,他于努尔哈赤灵前即皇帝位,尊先帝为太祖,改年号为“天聪”,以明年为天聪元年,至于那个心比碌碡还大的大妃,竟被迫为大行皇帝殉葬——据说,这才是先帝的遗诏。
大妃纳喇氏像是过重大节日似的,她换上了礼服,佩上金银珠玉,用三尺白绫,去实现永远追随大行皇帝的梦想。临终,她痛哭失声,将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托付与众贝勒,他们实在还须人照顾啊!
多尔衮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生离死别的场面,兄弟仨眼睁睁地望着母亲离开了他们,但多尔衮却并不记恨皇太极,因为这个哥哥对他太好了,就是后来,有些流言蜚语传到了他的耳中,将情断理,他也认为这不是实情——的确,伟大的太祖高皇帝,能洞察秋毫,明见千里,在交代身后事时,决不会留下后患,将自己未竟的事业,交与一个未成年人。
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流言蜚语,但皇太极对自己的亲弟弟,却一直关怀照顾。
在皇太极眼中,多尔衮这个弟弟聪明机智,是个难得的人才,将来一定可当大任——也就是在皇太极手上,多尔衮被封为“和硕睿亲王”,睿者,聪明睿智之意也,满洲话称为“墨尔根”。
那一回,才十六岁的多尔衮,和才十五岁的多铎随皇太极出征察哈尔,大获全胜而归。皇太极推功于多尔衮兄弟,说:“蒙天眷佑,初令两幼弟随征远国,克著勤劳,克期奏凯,宜赐美号,以示褒嘉。”
于是赐多尔衮“墨尔根戴青”。
天聪五年,皇太极率军征明,围攻大凌河的祖大寿,祖大寿先是出城诱敌,大将图赖中计,不等皇太极发令就率军冲锋,终于进入明军红衣大炮的射程,被明军一阵重炮猛轰,死伤不少,副将孟坦且因此阵亡。
其时,贪功的多尔衮就是跟在图赖身边冲锋的人,皇太极在追究责任时,却撇开他口中常念叨的“墨尔根”,专责图赖,又派国舅去多尔衮营中,责备多尔衮的下属,怪他们未能保护好“墨尔根”,并说:若“墨尔根”有失,可要把你们砍成一堆肉泥。
兄弟之情,溢于言表,终皇太极一生,都十分看顾墨尔根。
当然,多尔衮尊敬皇太极,并不是因于皇太极的眷顾之情,重要的,是他对皇太极一生功业的佩服,就是这个哥哥完成了父亲未竟的事业。在皇太极手上,不但臣服了朝鲜和蒙古,且能数次深入中原,用反间计除掉了大清的死对头袁崇焕,打得堂堂大明毫无招架之功,终于完成了灭亡明朝的所有准备。
皇太极以聪明神武之资,抱统一天下之志,目光远大,手段翻新,就是在他手中,奠定了灭明的大业,让多尔衮佩服不已。当时,面对势力强大的明国,大清偏居一隅,虽取得一些成功,但要从根本上摧毁这样一个大国,就如同一把小小的锯子,要锯倒一棵参天大树。谋臣张存仁向皇太极贡献三策,曰:锁喉、刺心、剪枝。锁喉即先一步拿下山海关,截断明朝关内外的联系;刺心则是绕道长城,直取北京;剪枝则是先收拾明国的关外各据点,再次第进兵关内。
皇太极先采用剪枝之策,为拿下关外的据点,第一步便是招降明朝的大将祖大寿。
祖大寿是辽东人,兄弟子侄亲戚,世代为明守边,在关宁一带明军中,有着一呼百诺的号如力。
那一回,皇太极使反间计,诱使崇祯皇帝将守边大将、那个让努尔哈赤抱恨终生的袁崇焕活剐了。祖大寿恨皇帝不公,错杀忠良,于是带着自己的人马回到锦州。皇太极一直想招降他,可他却仍不改初衷,且屡次打败清军。
后来,皇太极探听到祖大寿的家族的居住地,将他的兄弟、子侄全部请到盛京,可祖大寿仍然无动于衷,直到他驻军大凌河,被皇太极包围后,粮尽援绝。在众将都投降后,祖大寿才终于同意投降。
他在拜见皇太极时,皇太极将御服黑狐帽、貂裘赐他,且对他慰勉有加,他提出要回锦州招降余部,皇太极不假思索便同意了,可他一回到锦州,却又改变主意,且在皇太极率兵攻锦州时,亲发红衣大炮轰击,几乎要了皇太极的命。
直到后来松辽大捷,连明朝的蓟辽总督洪承畴也被俘了,困守锦州的祖大寿已走投无路,才出城投降。
皇太极的左右,都对祖大寿恨之入骨,纷纷向皇太极进言,说此人反复无常,心狠手辣,今日穷途末路才降,只怕有机会他又会跑。可皇太极却宽容地笑了,他对祖大寿说:将军不必介怀,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。这以后他对祖大寿宠信有加。这一举动,使得祖大寿痛哭流涕,终于死心塌地降清了。
这以后,皇太极又数次深入关内,锁喉、刺心,几次杀得明军毫无招架之功。
眼下,哥哥皇太极如日中天之年,却赍志而没了。多尔衮明白,父兄那灭明的千斤重担,义不容辞地落到了自己的肩上。国丧之期,面对才六岁的侄儿、新皇帝福临,他记起哥哥皇太极的临终遗言,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关内的形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