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有人对李岩的执法不满,但有皇上挡在前头,也就无可奈何,所以,晚上的会议上,没有人再提郝摇旗外甥被杀的事,就是郝摇旗本人,也只黑着脸,懒洋洋的,嘴中没有露出半点不满的话语。
散会之后,众人大多离去,李岩正跟在军师宋献策的身后,从容往外走,不想才挪步,却见皇上在向他使眼色,他知皇上还有事,便留了下来。这时,只见刘宗敏、高一功、李锦在牛金星的带领下,穿过回廊,往王府的后花园去了,自己却被皇上领着,来到边上一间小屋子里。
这里是原晋王的密室,布置得很精美,一间小木炕,两排座椅,李自成上炕坐下后,却把李岩让在对面坐了,然后唤着李岩的表字道:
“任之,怎么你把摇旗的外甥给杀了?”
李岩也估计到了,皇上将他留下来是问这事,他自认没错,所以胸怀坦荡,老老实实地回答说:“是的,他那外甥太出格了,竟然在大白天强奸民女,生生把人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逼得上了吊,这样的人不杀,还有什么人杀得?”
李自成点点头,说:“杀得好,不要说是白天强奸,就是晚上也不行的,这班骄兵悍将,不下狠手杀他几个,这兵就没法带了。”
李岩见皇上这么说,本还有几分忐忑的心便完全平静了,他说:“皇上,刚才会上因是听汝侯布置军事,臣不能插嘴,臣可是有一肚子话想说呢。”
李自成忙说:“朕知道你有话要说,所以把你留下来,到底是什么话呢,你说吧。”
李岩说:“自出兵以来,皇上任臣为行军监督,臣膺此重命,不敢稍懈,但数十万大军,委臣一人,有时难免鞭长莫及。尤其是随着我军节节胜利,有些人认为江山可唾手而得了,自然而然产生了骄气,因此纪律松弛了,名利心也产生了,这样下去,只怕会要引响士气。”
李自成耐心倾听,听到这里,乃矜持地说:“据朕看来,昨天这事毕竟是少数人所为,也不能因此就说全军纪律松弛。”
李岩不由叹了一口气说:“皇上,要说全军纪律松弛倒未见得,不过有许多征兆,可是懈怠不得的。”
李自成不由诧异地问道:“究竟有什么征兆呢?”
李岩说:“就说行军吧,这以前,弟兄们都是吃的在口里,穿的在身上,所以打起仗来轻身快马,既不想前头,也不顾后头,一个劲往前面冲。眼下呢,皇上只要稍稍留神便可发现,行军时,骑兵差不多都有一两个马褡子,步兵肩上也多了一挑行李,且常发生财物不清的纠葛,甚至争吵不休,大打出手;宿营时,以前都是官兵睡在一起,这样便于约束,就是遇到紧急情况,也便于处理,可眼下呢,当官的往往另有住处,就是嫖妓宿娼的也不鲜见;吃呢,原来是有什么吃什么,就是杂粮野草也不嫌弃,眼下却白面干馍,吃不了随手一扔。将军们也不像原先那样听号令了,像今天,郝摇旗竟然公开违反纪律,坐视众人发起总攻,居然按兵不动,不就是因外甥被杀吗?这事一半是本人罪有应得,一半也是他治军不严,皇上应予追究,哪怕他百战奇勋,也不能姑息,不然,到了北京城,那可是花花世界,这班人更会把持不定。所以,微臣对此深有忧虑,长此下去,只怕就是打下了江山,也会丢失了民心。”
李岩说的虽是大顺军衣食住行的细微末节,可从中确能发现端倪,小中见大,李自成听得连连点头。但待李岩说完,李自成却不置可否,好半天才说:
“任之将军,你说的都是对的,从今天你说的几件事看,足见你是个有心人,李锦和高一功都太粗疏,哪能及你。不过,纪律的事虽然要管,但衣食住行毕竟事小,能放过就放过,你这个行军监督要多管大事,特别是那班降官降将,还有那些自恃功高的人,要防他们三心二意,背着朕结党营私,你是个斯文人,他们或许不防你,你又铁面无私敢管,对朕又忠心耿耿,这都是朕最看重你的地方,所以,将这差事派与你。人多事烦,一人管不下时,不如把你的亲兵也派出去,不够朕还可给你派人,让他们下到各军各营,凡一言一行,你都留神记着,随时奏报到朕这里,由朕处置。”
李岩闻言不由一怔,监视个别将军们与严肃全军纪律是两回事,自己的进言是指后者,没想到皇上错会意了,还在犹豫时,李自成便低声和他谈起了自己的忧虑——他们眼下这支队伍十分庞杂,来源不外乎三种,核心部分是随他起义的陕西老弟兄,这班人追随他最早,也最铁心,但中间有个别人自恃功高,有野心;另一部分是各路义军,见闯王势大,前来合股的,这班人在他李闯王走顺风时便来归顺,若一旦失势,便会卷铺盖走人,有的甚至听调不听宣,随时想另立山头,像去年被他杀掉的贺一龙、罗汝才便是;还有一部分则是官军投诚过来的,这班人也要防他们与官府藕断丝连,甚至暗通消息。针对这三种人,李自成让李岩分别掌握情况,暗中防范,又说:
“任之,朕这可是把你当心腹人,你可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一片期望啊。”
李岩听皇上如此一说,一下真不知如何回答。
李岩一走,李自成精神复振,忙寻到后面来,这时牛金星、刘宗敏及李锦、高一功正在花厅等他,一见皇上进来,众人忙一齐站了起来,只有刘宗敏还呆呆地坐着,他朝窗外看了一眼,疑疑惑惑地说:
“皇上,你和那个小八蜡子都说些什么呢,我都等不及了。”
刘宗敏口中虽称“皇上”,却又自称“我”,李自成虽怔了一下,但仍笑呵呵地说:“没什么,无非是安慰几句,那事他没有错,虽是摇旗的外甥,毕竟是个小兵嘛,有什么杀不得的,可你们都是那个态度,难保他心里不有疙瘩,今后你们要和他亲热,可不许生分。”
高一功嘴一瘪,说:“人家是读书人,开口闭口,孔夫子的卵——文皱皱的,我们和他尿不到一处,丞相,我可不是说你啊。”
牛金星宽厚地连连点头,表示不计较。刘宗敏却不以为然,他与郝摇旗是出死入生的好友,眼下仍惦记着摇旗外甥被杀的事,开先因有外人在场,他有顾忌,这里几人都是皇上心腹,说说无妨,于是头一摆,忿忿地说:
“他要晒文章、掉书袋不关我卵事,可不要太狂,不要自恃有皇上特许,便见人头上三巴掌,上管到玉皇大帝,下管及五殿阎王,弄得大家都畏首畏尾、缩手缩脚,就是上阵打仗也不敢放开手脚,生怕又犯了哪条,那怎么成呢?”
李锦早有话要说了,此时忙附和说:“此人我很不待见,尤其是在年初时,他不该伙通宋矮子出面阻挠大计。”
李自成见刘宗敏和李锦都这样说,忙瞥了李锦一眼,示意他不要火上加油,又反过来宽慰刘宗敏说:
“你犯不着再生气,他顶多也只是管一管无名小卒,那班骚特子兵管一管也好,不然到了北京会翻天。但他有些杞人忧天,说什么就是打下了江山,也会丢失民心,这样的话朕就不会信他的。”
牛金星摇头说:“这的确是杞人忧天,据臣看来,李任之和宋矮子都过于稳重,未免畏首畏尾,看不清时局,尤其是任之,还有几分书气。就说年初北伐之争,自潼关一战,崇祯的老本都已输光了,北伐燕都,正其时也,所谓天予不取,反受其殃。他二人却认为还不是时候,还不是时候,要到何年何月才是时候呢?”
去年拿下长安后,闯王聚集众文武商议下一步行动,多数人都主张乘胜出兵,直取北京,刘宗敏、李锦二人更是极力鼓吹,认为擒贼先擒王,只有直捣黄龙,扫穴擒渠,才能速定大局。但宋献策和李岩都持反对意见,他们认为明朝三百年基业,就像一棵大树,树杆虽被蛀空,但底下仍盘根错节,若要彻底清除,必以关中为根据地,稳扎稳打,经营河洛,养蓄元气,一步步控制三晋、两河及山东,待藩篱清除,漕运切断,北京必成空中楼阁,我军到时从容北伐,北京可不战自乱。此议当时被大多数人所否决,他们多是陕北人,是追随李自成多年的亲信将领,这些年吃的苦太多,遭的罪不少,自己再不出头还要等到几时呢?所以他们恨不得马上就进入北京,好当开国元勋,过封侯拜相的瘾,李自成更是雄心勃勃,恨不得一步就杀到北京,于是,没有采纳正副军师的意见,眼下牛金星旧事重提,李锦马上说:
“眼下我们已出兵了,且一路势如破竹,李任之还在坚持过去的主张,这不是太固执吗?”
刘宗敏更是嗤之以鼻,他说:“算了算了,事情已属过去,再翻出来有什么意思?书生之见,不值一提。当务之急是迅速进兵,等拿下了北京城,看他还有何话说。”
李自成连连点头,说:“不过,书呆子有书呆子的用处,要不是他编了那些歌教百姓唱,什么‘开了大门迎闯王’,能有这么多的百姓来投军吗?这叫做张子房悲歌散楚,作用大着呢,凭你们这班人肚子里那点墨水,只怕想断肠子也想不出,你们可不要小看了他。”
李锦、高一功等人,本还要取笑李岩几句的,见皇上这样说,便把想说的话咽下去了。于是君臣五人,东扯葫芦西扯瓢,就晋王府的规模谈了一些看法——这里虽不比长安的秦王府、洛阳的福王府,却胜开封的周王府多多,可惜的是城一破,晋王虽被俘,王府里的女眷却都自杀了。
这时,刘宗敏伸了一个懒腰,向四处睃了一眼,说:“丞相,你要我们留下来,可是有什么好处给我们?”
牛金星向刘宗敏眨了眨眼睛,装佯说:“什么好处呢,我已吩咐下面,把夜宵开到这里来,我们再喝它几盅?”
刘宗敏打个饱嗝说:“得了吧,我的晚饭还在喉咙里,一饱百不思。”
牛金星说:“这么说,大将军是什么东西都不想了?”
刘宗敏眼睛紧紧地盯着牛金星,说:“你别耍滑头,我是说吃的不想,却没说不想玩的。”
李锦和高一功也说玩玩不妨。
李自成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,想起刚才说到晋王府女眷都自杀的事,于是说:“刘铁匠你真是老马不死劣性在,回去回去,统统回去,这晋王府的女人都尽节了,屋子里到处空空如也,你们也不要有什么指望了。”
牛金星却摇摇头说:“也不尽然。”
刘宗敏不由眼睛一亮,说:“我就猜到你留了一手。”
牛金星诡秘地一笑,说:“大军进城时,是臣先派人将晋王府守护起来,府库封存,后宫更是不准闲杂人员出入。常言道:蝼蚁尚且偷生,人岂能不畏死。那一班妃嫔们有几个是真正的节烈女子?就连晋王这老杂毛也不愿死哩。”
李锦和高一功一听,不由也高兴起来,高一功狠狠地在牛金星肩上拍了一巴掌,说:“好啊,原来你还先存了这念头。快说,你把她们藏到哪里了?”
李锦不由四处张望着,说:“是嘛,我说这晋王的宫眷们哪有死尽死绝的道理呢。”
牛金星见大将军高兴,不由乐了。乃笑嘻嘻地说:“其实,臣只是为了保护众将,试想,这班人一个个都是红眼睛的骚特子似的,有见了黄金白银不动心的,可没有见了美女也不动心的,万一他们按捺不住,且不是又要犯纪律吗?所以臣先将这些稀奇物事藏起来,不曾想就是这样防之又防,结果还是有人犯了纪律,惹得皇上不高兴。”
李锦和高一功却按捺不住了,连连催促说:“得了得了,先不要表功了,是骡子是马,先牵出来遛遛。”
牛金星于是走出去,向站在远处廊下的一个黑影招了招手,那人是晋王府的总管太监,牛金星早和他打过招呼了,他就一直在等候命令,眼下得令,忙走了上来,低头向牛金星请安,牛金星向他挥了挥手,说:
“带她们上来。”
太监低声应了一句,急匆匆提着灯笼走了出去。一会儿,只见他的身后,黑乎乎跟了约十来名袅袅婷婷的女子,走近来才看清,原来个个花容月貌,牛金星将她们带到里间,并排站在李自成和刘宗敏的面前,李自成和刘宗敏霎时只觉眼前一亮,头也有些晕晕乎乎的了。
李自成心想,怪不得这么晚了,他们还不肯离去,原来还有这样的好事,不由皱眉望着牛金星道:“她们是晋王的妃嫔?”
牛金星知道此话的用意,忙回奏道:“皇上,她们不是妃嫔,是晋王府乐班中的女子,那狗王好音乐,宫中有乐班,都是从民间选来的幼女,由师傅调教出来,日日奏乐献舞,供那狗王享受的。”
李自成尚在犹豫,刘宗敏连连说:“唔,确实不假,臣一眼就可看出,这些女子都还是大姑娘。”
说着,便让李自成先挑,见李自成在犹豫,便一边出主意,且指着一个穿紫色裙子和一个穿淡绿裙子的宫女说:“臣看这个不错,还有那个也可以的。”
李自成犹豫半晌,终于站起身说:“你们去玩吧,朕没有兴致。”
说着,便起身往自己的寝宫走去。牛金星追上来,低声说:“皇上,臣看那个绿衣女子生就一副宜男之相,眼下储位尚虚,是否——”
站在阴影中的李自成朝那边看了一眼,不由皱了皱眉,并用埋怨的口吻说:“这成何体统?”
说着,也不管牛金星怔在那里,便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刘宗敏却不管这些,皇上走后,更肆无忌惮了,于是,那两个推荐给李自成的女子,便归了刘宗敏,刘宗敏左拥右抱,见李锦和高一功还愣着,便说:
“皇上是只爱江山不爱美人,你们还愣着干嘛,又不是一匹骟马。”
高一功望着远去的皇上,勉强说:“不急,远看婆娘近看猪,待我再仔细瞧瞧。”
刘宗敏“嗤”了一声说:“这又不是挑媳妇,只是临时解个馋应个急的,这么仔细干什么?来,我给你们指,指剩的还给老牛。”
说着,这个那个,一下就给李锦挑了两个,给高一功挑了一双,其余的让牛金星带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