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自成终于进入太原城,并从容走进了晋王府。
早放弃抵抗的太原守军已开往指定的地点听候点编,晋王朱求桂被关进了晋王府的马厩,就在城中仍人喊马嘶、乱嘈嘈一片时,在众将簇拥下,威风凛凛的大顺皇帝已在晋王府巡视了。此刻,他用那只独眼打量着晋王府大殿上的陈设,又用那一双长满老茧的手,拍拍殿上的金漆盘龙大柱,问紧随其后的天佑殿大学士牛金星说:
“丞相,你是说,第一代晋王是朱元璋的第三子?”
牛金星连连点头,藤长长,叶蔓蔓,说起了朱氏皇族谱系:朱元璋子孙蕃众,达二十六子,仅高皇后马氏就生有五子,太子朱标早死,皇太孙朱允炆的皇位被叔叔朱棣篡夺,长房朱标这一支没有下梢;朱棣本来行四,先是被封在北京,号燕王,父亲朱元璋死后,朱棣不甘心侄子做皇帝,乃发起所谓“靖难之役”,生生逼死了亲侄子,自己做了二十一年皇帝,死后上尊号曰成祖;高皇后另三子分别封在长安、太原和开封,为秦王、晋王和周王,传到眼下,秦、晋、周三王都已是第十代了。”
李自成一听,心有所动,又问道:“那崇祯呢,他是第几代?”
牛金星会意地一笑,说:“若从成祖算起,朱由检恰好也是第十代。”
李自成的养子张鼐手扶佩剑立于一边,听到他们的对话后,忙与一边的二品权将军高一功说:“朱由检也快要灭了,宋军师的图谶上说了,‘十八子主神器’、‘李代朱’,这是天意,所以,朱家传十代自然要完。”
朱家传十代就要完,众人对这个话题都感兴趣,牛金星于是又把姚广孝为明成祖取派名的传说讲了一遍,众人更是兴味盎然——朱家失,李家得,咱们扶持闯王坐了天下,也就不枉弟兄们出生入死一场了。
就在众人追着牛金星刨根问底时,高兴之余的李自成,却因牛金星的话引发了联想:朱元璋的子孙真不少啊,儿子便有二十六个,分封各地,亲王、郡王,世袭罔替,根深蒂固,就像道道藩篱,拱卫着朱氏朝廷,造反以来,被杀死的大小朱姓藩王都不知凡几。可自己呢,年近四十,却无子嗣,十五年来,头枕刀把,怀抱死尸,出生入死,浴血苦战,至于今日,应是九转丹成了,今生今世,只有想不到的,没有做不到的,而唯一不如人的地方,莫过于此,没有子嗣,那又为谁辛苦?这些日子,从他身边经过的美女也不少了,可一个个都肚子干瘪瘪的,用磨石也压不出一个响屁,他想,朱元璋不也是穷叫化出身么,为什么就能生出那么多的儿子呢?
这时,侄子李锦走了进来,一边向他拱手行礼,一边向他报告说:“皇上,蔡懋德那小子是自杀的。”
蔡懋德是守太原的明朝巡抚。
“哦,你看清楚啦?”一听对手死了,李自成不由有几分失望。这个蔡懋德在驻防蒲州时,曾指挥那人数并不多的手下,在风凌关给他的大顺军以小挫,这是今年出师以来,第一次有人敢于阻遏他的马蹄,他觉得不能放过这个狗官。
李锦见皇上有几分不信,便绘声绘色地向闯王谈起了蔡懋德的死况,“他是在三立祠自缢的,陪他一起死的还有他的中军应时盛,大概这小子因太瘦太轻,一时吊不死,这个应时盛只好脱下自己的盔甲覆在他身上,增加重量才使他断气。”
“他的家属呢?”李自成又问。
“也一齐自杀了,包括他才十六岁的女儿。”这回是最先冲进巡抚衙门的三品左制将军董学礼回答。
“唔,好。”李自成高兴地扬了一下手,说,“便宜了这小子。”
二月初六围太原,太原可是省城,城池高大坚固,原以为强攻可要费一番手脚,不想守将张雄竟事先通款,愿作内应。初八日清晨,趁着大风扬沙天气,刘宗敏按照张雄约定的地点,指挥部份大顺军从东南角爬城,首先攻入城内,张雄接着便大开四门,大顺军一涌而入。什么省城,才两天,便遍插大顺军旗,在风凌关尚死伤了好几百人,堂堂省城,却没有伤亡一兵一卒。
巡抚死了,对头没了,终于,李自成想到了张榜安民的事,忙问道:“刘大将军呢,他可在安排善后?”
“刘大将军”是指二品权将军、汝侯刘宗敏,他是仅次于闯王的二号人物。
李自成自认大顺朝是水德兴王,所以,他在去年大封功臣时,一口气封九人为侯,爵号都是偏旁带水的字,像刘宗敏封的是汝侯,侄子李锦封的是滋侯,那个留守长安的田见秀封的是泽侯——一个个无不水泱泱的。自去年孙传庭败亡,大顺军进入长安,李自成自认胜券在握,便天天与牛金星呆在一起,商量筹建大顺朝的大事,有关军事则一统交与刘宗敏全权指挥,并让侄子李锦、妻侄高一功及正副军师一边赞画。此番拿下太原城既然十分顺利,并未大动杀伐,那么进城之后应该早早封刀安民,不然有可能妄杀无辜。
一言未了,只见刘宗敏大步从外面进来,身后跟了一大帮亲兵,见了皇上也不行礼,却气乎乎地说:
“娘的,这仗打不下去了。”
李自成吃了一惊,进入太原省城如此顺畅,几乎是兵不血刃,高兴还来不及,刘宗敏怎么说仗打不下去了呢?想起他一贯乍乍乎乎的作风,今日肯定是哪事未能尽如他意,于是,上前笑嘻嘻地拍着他的肚子,说:
“好你个刘铁匠,今天不是才开炉吗,这风箱里的气鼓得真足啊,怎么打不下去了?”
刘宗敏本是铁匠出身,但眼下却已是二品权将军,所以,他这铁匠只有李自成能叫,别人是不敢叫的,众人听皇上叫铁匠,都呵呵大笑起来,刘宗敏见众人都在望他笑,虽不好发脾气,却一屁股坐在李自成开先坐的椅子上,手按佩剑,白了李自成一眼,话语中仍带气地说:
“李岩那小八蜡子真不是玩意儿,给他个棒槌就认真(针)。”
李自成见自己的位子被他占了,只好又寻把椅子坐下,并诧异地说:“怎么,副军师得罪你啦?怎么会呢,李任之可是个有分寸的人,自从出任行军监督,办事一丝不苟,朕正想嘉奖他呢。”
不想刘宗敏却仍气嘟嘟地打断他的话说:“哼,一丝不苟,也要看人下菜碟儿,要是那班降官降将——”
他正要再说下去,李自成却在向他使眼色,回头一望,只见李自成身后左右,正站着一班文臣,像喻上猷、陆之祺、顾君恩辈,都是新降的明朝官员,自己出言不慎,有可能伤人一大片,只好把要说的话咽下去,却把头一偏,在一旁生闷气。
这样,李自成仍不明究竟,好在刘宗敏背后还有好几个亲兵,有个叫刘义的亲兵是刘宗敏的侄子,任亲兵队长,李自成便问刘义,刘义于是吞吞吐吐,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——原来今日攻太原,虽说那个守将张雄事先通款,但在未得手时,刘宗敏仍作了强攻的布置,不想在发起总攻时,战鼓擂起,全军出击,单单西关的郝摇旗部偃旗息鼓,无动于衷,喊了半天,才勉强站队出来,哪像打仗的样子,若不是张雄出降得快,把城门打开放大顺军进入,晋王朱求桂有可能从西城逃脱。
李自成听得满头雾水,忙问道:“摇旗平日打仗是最勇敢的,生怕头功让别人抢去了,这回是怎么搞的呢,难道都睡死啦?”
刘宗敏说:“能怪摇旗吗,李岩昨天把他的亲外甥给斩了,人家可是三房单传,万亩良田一根苗,不是自己的亲弟弟拍胸脯保证,哪会把个宝贝儿子送来吃粮呢?平时上阵打仗摇旗都是带在身边的,眼下让摇旗如何向亲姐姐交代?”
李自成这才稍稍弄清了来龙去脉,于是说:“李岩杀他外甥总是有罪才杀,再说,难道摇旗没有出来说情?”
刘宗敏说着说着,气又上来了,他鼓了李自成一眼说:“能不讲情吗,可李岩就是要杀,还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,人家手上有你赐的尚方宝剑,谁能奈何他?”
原来从长安出发时,李自成为严肃军纪,曾特地令李岩为行军监督,凡士兵有违反军纪的地方,他可不待上报,就地处治,严重的杀无赦。李岩为三品制将军,任副军师之职,眼下皇上任他为监督,又赋以特权,等于赐了他尚方宝剑,有先斩后奏之权,李岩自担任此职后,认真执法,半点也不敢懈怠,不论行军或扎营,他总和夫人红娘子一道,去各营地巡视,看不惯的便毫不客气地指出来。因是皇上特许,众军士都有些怕他,所以,这一路之上,三军肃然,于百姓秋毫无犯。
不想弦绷紧了,终有松时,过了黄河后,各路大军分头行动,李岩未免鞭长莫及,军纪渐渐散漫了,就是那些带兵大员,也把个条例看成了捆绑自己手脚的绳索,暗中竟然放纵士兵,到了太原城下,右营驻在西关,西关本来很繁荣,因听说大顺军一路秋毫无犯,所以很多人家并没有撤进城,不想传言失真,大顺军中竟然也有人公开抢掠,有些人还乘乱溜进民房强奸,一秀才家的闺女有几分姿色,因不堪受辱,竟在被奸后上吊自杀,这事恰好被李岩知道了,于是,带着执法的亲兵小队,将那个为头的小头目抓起,当场砍头示众,可这个小头目却是右营大将郝摇旗的亲外甥,所以,郝摇旗一下就火了,就是他的左右,也认为李岩太不讲情面,于是,一个个缩在营内,攻城时竟然没有一人出来应战。
李自成听完此事经过,脸色铁青,呼吸也急促起来,半天也没做声。
牛金星在一边看到这情形,字斟句酌地说:“军纪的确不能松懈,不过,也不能过份,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呢,那是唱戏的想当然、信口喷,你几时见历史上有皇子犯法被杀了头的?所谓刑不上大夫,古往今来,律例条条,有议亲议贵一说,就没有一视同仁四字。”
牛金星此言一出,众人立刻有了反映,高一功、李锦等人都想发言,李自成把这情形看在眼中,心想,这一说开去,必扯上一些不相干的话,这是不宜让这班明朝的降官降将们听的,忙制止说:
“丞相,算了,这事就此打住,不要再提,晚上还要开会呢,大将军还要布置军事,不要为这破事扫了大家的兴。”
说着,便主动扯些别的事,引开了话题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