望着陈演迈着蹒跚的步履一步步退出,崇祯心中已十分鄙视这老厌物了。心想,国家到了这个地步,要钱他一毛不拔,要担责任他双肩下垂。身为首辅,可不是摆看的,养着这种尸位素餐的人,岂不要败坏风气?
他翦着手绕柱徘徊,越想越气,于是提笔写了一张朱谕,立命陈演休致——眼看大明就要完了,此时不走,更待何时?可怜的崇祯皇爷岂知,陈演早就在寻退步抽身之计了,为等这张朱谕,只差没有开口乞求。
这里崇祯令陈演退休,那边便有人将可能要迁都的消息传出去了,一时朝野大哗,群臣纷纷上疏,好说歹说,各言其是。崇祯皇爷率性将两派人全召集起来会议,并将李明睿的建议作个由头,让众臣当面各抒己见。心想有话就讲,有屁就放,免得背后乱说,到时九九归一,总要议出个结果来。
于是,崇祯皇爷端坐养心殿御座,待群臣行礼毕,分列两班,他目光炯炯地扫了众臣一眼,开门见山地说:
“眼下流寇猖獗,前锋已渡黄河,余应桂督师,很不得力,眼看京师危急,有人建议朕南迁留都,各位以为如何?”
因建议是自己先提出来的,李明睿虽明知反对的很多,自己行将成为众矢之的,但既然提出,便不能退缩了,于是,先出班磕头奏道:
“皇上圣明,据臣所知,目前以李自成为首的这股悍贼,十分猖獗,前锋已于正月初三渡过黄河,朝廷守备空虚,兵饷两缺,余应桂等督抚望风溃逃,三晋行将不守矣,若待流寇北上犯阙,岂不食脐无及?兵法上说,宁亡三城而悔,毋亡咸阳而悔。所以,臣敬请我皇上朕躬早断,车驾暂避留都,待在江南站稳脚跟,然后再从容收拾未迟。”
李明睿说完,金之俊立刻站了出来——救亡图存,就在此举,他是早有此意,只是动作稍慢半拍,李明睿已着先鞭,眼下他只要看一下众人的神色,倾耳听一下众人的耳语,便明白反对的居多,心想,这是最后一招了,此船过后再无舟,待流寇占领山东,便要退也迟了,于是出班从容奏道:
“据臣所知,眼下我军摆在大同、宣府一线虽仍号称百万,但虚数居多,能战者更是大打折扣,且败兵孱将,朽甲钝戈,无粮无饷,就如一堆散沙;以残缺之师对气焰方张之敌,掌兵者纵有鲁阳挥戈之志,崆峒倚剑之雄,恐也抟沙乏术,无力回天。古人云:上智不处危以侥幸,中智能因危以为功,下智安于危以自亡。因此,臣以为时至今日,切不可心存侥幸,迁都之议,势在必行。”
金之俊说完,曾应麟也马上桴鼓相应,他认为纵不迁都,也应先遣太子南下监国。
有他们三人带头赞成,原来一些已看出这脚棋却有顾虑的,便也站出来说话了,好些人赞成迁都;而反对的却在考虑,这就是形势明摆着,若不迁都,你便要拿来出回天的手段来,可这些人却只有嘴上功夫,既舞不动大刀,也指挥不了大军,于是,只好摇头叹气,不敢出声。眼看就要成议,不想兵科都给事中光时亨突然出班,且出语惊人:
“臣以为,主张迁都的都该一个个杀无赦!”
崇祯眼见主张迁都的占了上风,正暗自得意,心想陈演老贼不愿担责任,有众臣出面,朕便有交待了,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,不由吃了一惊,望着光时亨,痴痴地说:
“卿,卿何出此言?”
光时亨匍伏丹墀,虽煞有介事地颤抖着,却言简意赅:“皇上,今日之事,与安史之乱何异?太子监国,可是欲效唐肃宗故事乎?”
崇祯闻言,一下大梦初醒。
当年安禄山造反,唐玄宗仓皇奔蜀,儿子李亨趁机即位于灵武,是为肃宗。肃宗即了大位,玄宗便只能“蜀江水碧蜀山青,圣主朝朝暮暮情”了。眼下的崇祯皇爷经光时亨这么一提醒,不由在心里说:该死,朕只想到宫室壮丽,祖茔在兹,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事呢?朕四十岁不到,春秋鼎盛,可不能就当太上皇,况且太子还太嫩了些。
一时心潮起伏,坐立不安,眼睛狠狠地盯着李明睿与金之俊等迁都派,心想:李明睿眼下正伴读东宫,金之俊与之往来密切,他们莫非在想拥立新君?想到此,便在心里狠狠地骂道:真该死,你们原来另有所图,亏光时亨提醒,要不,岂不跟着你们把自己卖了?
想到此,火气又上来了,思想一下转了一个大弯,乃挥手让光时亨退下,却把冷嗖嗖的目光,狠狠地盯着金之俊等人,连声冷笑说:
“哼,真是奇谈怪论,纷纷出笼了,流寇尚在千里之外,这里竟真的有人要逃,怪不得流寇说尔等为食肉纨绔,吃糠犬豚,这真是一言中的。试问尔等,我军摆在宣大一线,尚有百万之众,数目确凿,兵部有册可查,大打折扣之说,从何说起?且明明都是百战之师,又何所谓朽甲钝戈,败兵孱将?诚不知持此论者,是何居心?”
李明睿、金之俊等人一见皇上突然翻脸,不由大吃一惊,尤其是皇上那可怕的眼神,雄猜阴狠,刻薄寡恩,忙一齐匍伏丹墀,磕头请罪。崇祯不理睬他们,音调却明显地高亢起来,似是向群臣慷慨激昂地演说:
“今日借此宣示内外臣工,朕上承祖宗之丕业,下临亿兆之臣民,十七年来,虽内忧外患,国运艰难,但朝乾夕惕,心中不敢稍有懈怠,且不说流寇上逆天意,必遭天谴,就是真的天意难回,朕也早已作了身殉社稷的准备,所以,凡动摇人心之议,不必再提,否则必遭重咎,到时莫谓朕言之不预也。”
既然皇帝话说到这种程度,作臣子的再说下去,就要掉脑袋了。于是,金之俊所谓的孤注一掷,终归泡影——自年前议御驾亲征,到今日议迁都,算是弯了一个大圈子后,又回到了原地。
慷慨激昂之后,冷眼瞅下面,臣子们似乎并未振奋,一个个呆头呆脑地望着他,崇祯皇爷不由又泄气了:都不能迁,宁远的兵不能调,大话高调用在臣子身上也不起作用了,那么,李自成能怕吗?既然不迁都,便应速筹战守,谁能出战,以解朕忧?
他把两班文武从左扫视到右,虽一个不漏,却没有一个起眼的,不由又想起这以前那一班督师和战将——熊廷弼、袁崇焕、洪承畴、卢象升辈皆是运筹帏幄的帅才;祖大寿、曹文诏兄弟及猛如虎、虎大威等皆是百战奇勋的大将,如今他们被杀的被杀,投降的投降,俘的俘,死的死,十余年兵连祸结,内忧外患,国家元气大伤,不但兵源枯竭,财源枯竭,相才、帅才更是寥寥。怪不得金之俊说,天下强兵劲卒,尽归流寇,剩下的只是弱卒疲兵;满朝文武,谁是那挑重担者?长叹一声,退朝退朝。
第二天,崇祯皇爷仍只能“征询辅臣”,陈演休致后,他对一班旧臣已十分不满,决定改组内阁,乃下旨令工部尚书范景文、礼部侍郎丘瑜一同入阁,让魏藻德任首辅。
“流寇若渡黄河,三晋危矣。余应桂等畏缩怯战,朕已下旨将其撤职听勘,眼下督师乏人,不知卿等以为谁可出任此职?”
面对已改组的内阁,崇祯口气十分柔和,并用那柔软温馨的目光从左边直望到右边——去掉一个陈演,增加两个新人,还颇有耳目一新之感。
魏藻德四十岁,中进士才四年,竟一步登天拜大学士,眼下又当上了首辅,召见时,望着跟在身后的次辅,无一不是白发皤然、老气横秋的前辈,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。但舞龙头固然荣耀,却也有他的难处——原先跟在别人背后,想说便说,不想说可不出头。眼下既为首辅,便要先有应对,不能装聋作哑,处此兵凶战危之地,自己不但不知兵,也没亲冒矢石的胆量,一听召对,心里便不由怦怦然,听皇上发话,征询谁可任督师,谁可任督师呢?正犹犹豫豫着,不想身后的李建泰发话了。
这几天李建泰心急如焚。流寇果然从河津渡河攻平阳,照这个速度,不出一月就可杀到他家门口。他家资豪富,不但良田万顷,华屋千间,兼有老父老母在堂,一心想着保家卫国的他,此时终于权衡出轻重——保家卫国,“保家”可是放在前头,若家乡失陷,自己半生苦心经营便统统付于东流,但若想保家,除非自己领兵。主意打定,他不等魏藻德发言,先出班奏道:
“国有大难,臣等岂敢不竭尽全力以纾主上之忧?年前臣有毁家纾难一说,臣家薄有资产,可资万人数月粮饷,臣愿尽散家财以佐军用,并亲提一旅之师西行讨贼。”
崇祯一听此说,不啻空谷足音,当下喜笑颜开,说:“若先生肯行,便如朕亲行,朕愿效古人故事,推毂亲饯。”
其他阁员正不知所措,一听李建泰敢接担子,也一下轻松起来,都不由对他刮目相看,恭维话不知说了多少,就是首辅魏藻德,也低声下气,说了他不少好话。
接下来李建泰便提条件。崇祯先还在犯愁:人马未动,粮草先行,若有人愿出师,首先便会提出筹粮饷。不想李建泰竟说,散家财可资万人数月之粮,这等于说他不会提粮草了,两大难题,迎刃而解,这真是天大的喜事,李建泰简直就是国家的柱石了,这以前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?真是只要不提钱,要什么便答应什么。
李建泰当下奏荐进士石嶐单骑走陕北,号召甘肃、宁夏之兵,外连羌族各部蹑流寇的后路,又荐郭中杰为实授总兵督辅中军,荐布衣罗天锦为行军记室,并选定二十六日吉期出师。
这里李建泰在下面说,崇祯皇爷就在御座上一一点头,笑逐颜开,仿佛那满天的阴霾一下散去了。
这天,崇祯皇爷御正阳门,行遣将礼。早在寅时,便命驸马都尉万炜刑乌牛、白马,祭告太庙;卯时,崇祯皇爷御中极殿,亲颁诏书及印绶;巳时,亲御正阳门为李建泰饯行。此时旗帜鲜丽,金鼓齐鸣,法驾卤薄自午门排至正阳门,文武百官一齐前来饯别,文东武西,列一十九席,御座居正中,陪侍的除勋臣贵戚外,内阁六部九卿及都察院掌印官,皆环列两旁,鸿胪赞礼,御史纠仪。鼓乐声中,崇祯皇爷亲自斟酒三杯,说:
“先生此去,如朕亲临。”
一边的李建泰忙跪拜受赐。
礼毕,内监上前为李建泰挂红簪花,鼓乐导尚方剑先行,李建泰匆匆告别,崇祯皇爷目送他的背影,直到消失……
返驾时,崇祯皇爷还在想着李建泰出师的事。这以前为剿贼,为御侮,督师的大臣也派出好几拨了,但这次他自认最隆重。他想,大明三百年基业,根深蒂固,李自成算什么东西?李建泰这一去,定能马到成功。想到此,他不由默诵起嘉靖皇爷的御制诗:
大将南征胆气豪,腰横秋水雁翎刀。
风吹鼍鼓山河动,电闪旌旗日月高。
天上麒麟原有种,穴中蝼蚁岂能逃。
太平待诏归来日,朕与先生解战袍。
他想,李建泰若奏凯回来,他是一定要为他“解战袍”的。
可就在崇祯皇爷默诵这七律时,突然又起风了,大风从西北滚滚而至,扬沙扑面,送行的大臣纷纷闪避。金之俊与曾应麟也在迎行,见此大风,二人不由摇头,心中说:这兆头很是不好。
不想李建泰乘坐的轿子才出宣武门,那平日好好的轿扛又突然一下断裂了,大轿一歪,差点把轿中人甩出来。
这一来,送行的百官也个个神色黯然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