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上一连派出十多名太监出任监军,这道上谕随即见于邸抄,朝士们读了,便一齐摇头。
皇上派监军,是怕臣子不尽心,可这一班阉官到了前方,自恃口含天宪,目中无人,不懂装懂,无事生非,不但干扰长官用事,且纳贿营私,欺上瞒下,久而久之,他们有的竟被监视对象收买,跟着一起谎报军情,饰败为胜,跟着一起克扣军饷,彼此分肥。皇帝无法,又加派监视监军,想收螳螂、黄雀之效,但猫不捕鼠,主人徒唤奈何——多派监军,只是一种恶性循环。所以,这以前早有人指出,皇上派监军,不但未起监督作用,且增加一个克扣军饷的人。话语警心,怎奈皇帝始终不纳,眼下军饷已近于枯竭,还向前方派出克扣军饷的人,这不是在病人身上抽血吗?
但他们也明白,皇上也是到了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地步了,你要想他收回成命,除非你能拿出回天手段,左中允李明睿的迁都之议,终于在这个时候拿出来了。
上一回李邦华说得遮遮掩掩,谓请“御驾亲征”,李明睿这回可是明说:皇上宜暂避留都,或者遣太子先行监国。
皇帝一口气读完这道奏疏,怦然心动。看来,事急燃眉,臣子们也不愿再绕弯子打哑谜了,公然明明白白说出“迁都”二字,军事没有指望,要兵无兵,要饷没饷,是该考虑迁都了,乃下旨召见李明睿于乾清宫。
“迁都之议,兹事体大,卿写稿时,可与他人说起?”君臣相见,崇祯四顾无人,便低声说起了自己的疑虑。
李明睿也明白个中厉害,忙奏道:“其难其慎,臣也深知,但流寇已经渡河,我军无敢撄其锋者,大患将至,不南迁无可救急。”
“诚如卿言。”崇祯连连点头,却又抬头望了一下灰蒙蒙的窗外,说,“就不知天意如何?”
李明睿重重地磕了一个头,说:“天心难料,此事唯我皇上朕躬独断,不然,只恐食脐无及。”
崇祯叹了一口气,终于吐露真情:“朕年前便有此意,因无人赞襄,才延至今日。卿意与朕相合,就只怕他人不与朕同心,到时人言藉藉,举朝汹汹,岂不反而偾事。”
李明睿心想,事已至此,皇上怎么还是这样畏首畏尾、优柔寡断?于是连连磕头奏道:“事已至此,皇上应舍弃他念,早作决断,或遣太子监国,或銮驾南迁留都。不然,若流寇切断南下之路,岂不悔之晚矣。”
崇祯沉吟半晌,还是拿不定主意。乃说:“待朕再仔细想想。你先不要说出去,若轻易说出来,扰乱人心,到时朕可要治你的罪。”
李明睿明白此话的份量,只好长叹一声,磕头退下。
其实,自从年前李邦华提出御驾亲征时,崇祯皇爷便一直在考虑迁都,上次错就错在没有明说,陈演这个老滑头于是抓住话头,说一些甜言蜜语搪塞,什么万乘之尊,不宜轻出,主不可怒而兴师,将不可以愠而致战;又说关中的子女玉帛,是流寇的陷阱等等,不想流寇不入陷阱,却直渡黄河;瓦剌入侵时,有于谦那样的能臣,挽狂澜于既倒,你陈演能作于谦吗?
迁都,只有迁都,才可争取时候,才有回旋余地。皇帝心中默念着,好容易才打定主意,但转身一望,满目辉煌,那龙楼凤阁,雕梁画栋,竟都是带不走的,心又软了,心想,迁都固然是好办法,只是万一将来有人提及此事,这避敌而逃、丧失皇都及祖先陵墓的名声却不好听。
想来想去,又想起李明睿不过一左中允,才六品官也,人微言轻,不是能担责任的人,迁都事大,须一个无论声望与地位都相当的人出来说话才可,这样,他自然又想到了首辅陈演。
陈演以吏部尚书拜中极殿大学士,朕对他荣恩高厚,可他既吝于财货,报名认捐时,一文不舍,在议“御驾亲征”时,又与朕装糊涂,真是太令朕失望了,此番可不能让他滑过去,非让他担责任不可。
打定了主意,他立刻单独召见陈演。
这些天,陈演心中都有些忐忑。其实,年前皇帝搞报名捐输,当时只要脑子稍稍转一下弯便不难过关。你想,皇帝再怎么也不会逼得辅臣们倾家荡产,可自己一时糊涂,进退失据,竟败在魏藻德这个小八腊子手下。皇帝一高兴,竟让魏藻德以户部尚书兼礼部尚书,一时官符如火,风光无限,他不才出了一百两银子吗?眼下皇帝又单独召见自己,这是为何事呢?一路走来,一直找不出答案,但却提醒自己,奏对时可要小心。
“陈先生,国事至此,如之奈何。”在养心殿东暖阁,陈演磕头请安后,皇帝又一次自降身份,竟赐陈演坐,又一次口称“先生”。
陈演有些受宠若惊,不想才谢恩坐下,皇帝马上提出了这个令人难以回答的话题。嗫嚅半天,心想,这世界千穿万穿,奉承话不穿,于是,搬出了一顶大大的高帽子:
“皇上请放宽心,想我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而得天下,历朝得国之正,无过于大明者。且历代皇考,深仁厚泽,上应天命,下合民心,流寇虽起,不过跳梁小丑,蝼蚁鼠辈,唯我君臣同心,政简刑清,则流寇可自息。”
半年前皇帝还在作梦时,确爱听人吹糖人,可李自成的神速进军,已把他的恶梦惊醒了,今天一听这话,如同听疯子讲故事一般,哭也不是,笑又实在笑不起来,眼看陈演又在与自己打哈哈,不由虎起脸,用责备的口气说:
“得了,时至今日,陈先生犹说这些,未必自己不认为空乏?”
陈演一怔,自己也觉得确实言不及义,不觉惶然。单独召对,无可推诿,皇帝那炯炯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,容不得有半点犹豫,说吧,可又实在说不出什么,想起自己当年两榜题名,金殿对策,那是何等从容,今日怎么就无言以对呢?手忙脚乱,才一瞬间,就汗流浃背了。
皇帝把陈演的窘态看在眼中,算是把他的五脏六腑全看透了,好在并不指望从他那里讨得救国之方,便也不在意,见他实在无话可说,便说:
“眼下流寇已过黄河,平阳首当其冲,一旦三晋不守,流寇可直逼京师,朕手中兵饷两缺,卿士中有人主张南迁,先生以为然否?”
陈演一听,如被困火焰山的孙猴子得到了芭蕉扇,忙一边磕头一边朗声奏道:“迁都之事,臣其实筹之于胸久矣,唯兹事体大,微臣不敢贸然启奏。”
崇祯对这句话十分受用,心想你原来也在想迁都,那是好事,于是,连连点头,鼓励他说:
“先生本是朕之股肱,倚信如左右手,眼下朕举步维艰,束手无策,先生既有良谋,何不早说?”
说着,不让他再说话,便挥手让陈演跪安退出,回家把请南迁留都的奏疏,早早写好奏报上来。
陈演开始只图脱身,见有人提议,便赞成算了,没料到皇上还会有此一说。心想,这不是让我顶臭屎盆子吗,有人上疏主张撤宁远之兵以卫京师,有人还认为不妥,言词激烈的甚至说,祖宗寸土,不能让人,弃守封疆,罪莫大焉。眼下流寇才过黄河,距京师尚有数千里,若就迁都,弃祖茔于不顾,岂不更是不忠不孝?看来,皇帝已动了逃的心思,只却想找大臣顶缸,我若是上了这个疏,传出去必遭世人唾骂,说不定将来还会被追责任;我是早就要退休的人,临退时,还找一个骂名背着何苦?但开始已把话说出去了,要收回可不容易了,万般无奈,只好奏道:
“皇上且不要忙作决定,微臣已有言在先——兹事体大,不能不深思熟虑。”
崇祯马上说:“先生还有什么顾虑呢?岂不闻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若不乘山东一路尚无匪警,早早动身,到时可不悔之晚矣。”
崇祯说这话时忘了自己的身份,好像最后作决定的不是自己,倒是陈演似的。老奸巨猾的陈演顿了顿,一句话脱口而出:
“皇上既有此念,何必谋及微臣,只须颁诏遍示臣下,从容布置便是。”
崇祯一听,不由火了,说了半天,等于是对牛弹琴。看来,这老家伙是要脚踩西瓜皮,一路滑到底了,于是“哼”了一声,口气颇为不顺地说:
“先生不是说兹事体大吗?正因为兹事体大,必得有二三重臣出奏,朕才能对天下臣民有所交代。眼下朕之重臣,舍先生其谁也?所以,今日之事,非借重先生如椽之笔不可。”
这一来,陈演就再也无法装糊涂了,于是心一横,爬下座来,跪在御座前,磕头如捣蒜,并且泣且奏道:
“皇上所责极是。迁都之议,必得二三重臣共同出奏。臣老矣,所言未必称旨,若贸然出奏,必殆人口实,致误大事,所以臣奉令拟旨可,单衔出奏则万万不可,皇上若执意迁都,不如先商之于各勋臣贵戚,再集六部九卿会议,以便速定大局。”
崇祯听他这么一说,气得手战心摇,知自己一番心思白用了,于是挥挥手,令陈演跪安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