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祯十六年终于在一惊一乍中,勉强应付过去了,度日如年的崇祯皇爷,指望天心出现转机,希望在来年。
不想大年初一便兆头不好——一年一度御皇极殿受百官朝贺,原是不可或缺的大典,只因皇爷自己心急,提早临朝,大臣们不知消息,景阳钟敲响半天,却才来一个执金吾,令鸣钟不停,宫门不闭,可仍不见大臣们前来,这可是一元复始的喜庆日子啊!
直到辰牌已过,大臣们才闻讯赶来,待到“净鞭三下响,文武两边排”时,崇祯皇爷枯坐龙椅上,已等了整整一个时辰了。
因文官们多住西城,从西华门进,朝班却在东边;武将们多住东城,从东华门进,朝班却在西边。此时天颜直视,因迟到而战战惊惊的官员们,只好匍伏着,从石阶下爬过,互换位置。
望着东西不分、文武颠倒的官员,崇祯皇爷怒不可遏,但法不责众。于是传旨,免了朝班,备銮驾去太庙朝贺。不想这时御马监却没有作准备,临时调用大臣们骑来的马,这些马认生,不服驾驭,于是,皇极门前,乱糟糟一片。
崇祯皇爷心急如焚,坐立不安,好像连时间也凝固了,心中狠狠地咒骂着这班颟顸的官员,咒他们早死,统统死光。忍无可忍之际,乃手蘸着茶水,在龙案上写了几个大字,示意立在身边的王承恩来看。
王承恩凑近前,见是“文武百官,个个该杀”八个大字。大年初一,皇帝竟动杀心,王承恩想,这个时候了,杀这些人又有什么作用?于是毫无表情地退在一边。
八个字写在这朱漆龙案上,只几下就收缩成几个小水团,看不出字迹了,王承恩不由叹了一口气。
崇祯皇爷烦极了,索性哪里也不去了。抬头望天,天气阴霾,日月惨淡,震屋扬沙,咫尺不见。年前因天象险恶,钦天监曾有过奏章,道是:此主暴兵至,城破,臣民无福,皇上宜自修省。
崇祯皇爷寄望于年后,年后也是如此,可见天心仍没有半点回转之意啊,皇帝又如何修省?
这里崇祯皇爷搜索枯肠,想尽良方,这边李自成却不愿等了——挨过年关,还在大年初三日,便派手下大将刘宗敏一马当先杀过黄河,李自成也随后动身,率大军号五十万,自禹门过黄河,一路浩浩荡荡,矛头直指晋南重镇平阳府。转眼之间,那一班守土有责的文臣武将不是逃便是降,形势十分不妙。
接二连三的塘报,一份比一份更令崇祯皇爷心惊肉跳,简直目不暇接了。
这天,李自成向大明朝廷挑战的檄文,终于送到了崇祯皇爷的龙案前。
其文略谓:
……尔明朝久席泰宁,浸弛纲纪,君非甚暗,孤立而炀蔽恒多;臣尽营私,比党而公忠绝少。赂通宫府,朝廷之威福日移;利入戚绅,闾左之脂膏尽竭。公侯皆食肉纨裤,而倚为腹心;宦官悉吃糠犬豚,而借其耳目。狱囚垒垒,士无报礼之思;征敛重重,民有偕亡之恨……
这檄文词句,如阵阵石雨,一齐砸在崇祯皇爷的头上,直砸得他眼前金星直冒,马上追问此檄文由何人送来。据通政使司官员称,这檄文是由兵部转送来的。又追问兵部,据说,送文件人为一个商人,当时便将他扣起盘问。据这人说,他在正定府遇到一人,病在旅馆中,此人出了十两银子,请他将此信带到京师,在兵部衙门投递。兵部尚书张缙彦说,他也看了檄文,文中虽指斥乘舆,大逆不道,但事关重大,他不敢雍于上闻,只好如实转达。
崇祯一听,更是气愤不已,下旨将那送信人杀了,气仍未消。回到后宫,又将那檄文展开细看,越看越气。
“公侯皆食肉纨绔,宦官悉吃糠犬豚。”他坐在龙椅上,口中默默地背诵檄文中的话,心想,这话虽出自贼人之口,却也有些道理。这些年,皇恩浩荡,覃恩普敷,满朝文武,谁也没少得好处,可一旦国家有难,这些人却没有一个人能为朕解忧。朝堂议政,雁阵两行,一个个衣冠靴帽,指天划地,唾沫横飞,说得头头是道;到头来却是徒托空言,毫无实际。出师讨贼,贼未来时,谎报战功,贼人来时,不是逃便是降,一个比一个无耻,就是此番劝捐,费尽心思,折腾了许久,结果却是鸦鸦乌。越想越气,竟然就对着左右,连连拍着御案骂道:
“无耻,真正无耻已极!”
身边的几个小太监吃了一惊,忙一齐跪伏在地,磕头道:“皇上恕罪。”
崇祯一惊,不耐烦地一挥手说:“去,去,去,不关你们的事。”
小太监们吓得一个个往外开溜。
此时王之心正欲进殿,这情景,早被他看得清清楚楚,心想此时皇爷心境不佳,进还是不进呢?正在犹豫,崇祯已于御座上看得真切,乃问道:
“王之心,你可有事?”
王之心无法回避,忙进来跪伏在地,奏道:“皇上,奴才有要事上奏。”
王之心提督东厂,是皇帝的耳目,手下探事的不但密布京城,且缇骑四出,虽里闾间小事,也瞒不过他的眼睛,眼下崇祯一听“有要事”,忙说:
“要事何不早说?”
王之心磕头奏道:“是,启禀皇爷,奴才得报,奉旨督师的余应桂畏敌怯战,闻警即奔,巡抚蔡懋德更是弃河防不守,坐失戍机。眼下河东、河津、绛州一线无一兵一卒守卫,贼来可长驱直入。”
崇祯一听,又气又急,不由语无伦次地说:“这,这,这个余应桂、蔡懋德真不是东西,朕要将他们撤职、砍头。”
王之心忙奏道:“皇上,奴才以为,光撤职杀头也不是办法。看来,前方将帅无人监督不行。如果余应桂、蔡懋德等人身边有人监督,便不会出现如此欺瞒、玩寇的局面。”
王之心说的,正是眼下崇祯想的。这以前,先帝便有派宦官监军的先例。这办法可追溯到唐朝——肃宗时就有宦官鱼朝恩为“观军容使”,这是首开臣子靠不住靠宦官的先例,史家对此都曾痛下针砭,自己登极之初,一度下旨撤消监军的宦官,当时大臣们无不称赞这是英明之举,可今天看来,文武百官既然如此靠不住,那么,当初撤监军之举有欠考虑。想到此,他不由点头说:
“你的意思朕清楚,看来,这监军还是非派不可。”
一听皇上终于松口了,王之心忙连连磕头说:“皇上圣明。”
崇祯说:“这样吧,你先与王德化商量一下,从知兵的内监中,遴选十数人,然后把名单报朕圈定。”
王之心一听这话,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,十分响亮地答了一声“是,奴才领旨。”
王之心走了不到半个时辰,就和王德化、曹化淳等人把名单拟好呈了上来。崇祯草草看了名单,随意圈点了一下,便交与王承恩拟旨。
王承恩一看,皇帝圈的是:拟派高起潜总监关蓟宁远;卢惟宁总监通德临津;方正化总监真定保定;杜勋总监宣府;杜之秩总监居庸关,其余还有一大批职位稍低的太监,他们分别监视顺德、彰德、大名、广平、卫辉等地——这班人全是二王的亲信。
王承恩一看这份名单,心中便明白王德化等人的用意了。他们为此已花了三千两银子,自己难道就真的被塞住了嘴巴吗?
左思右想,他拿着皇帝的圈点的名单,就是不想挪步。崇祯见他这个样子,忙催促道:
“你怎么还不去?”
王承恩犹豫了半天,终于忍不住跪下奏道:“奴才以为,此事有些不妥。”
崇祯不由焦急地说:“用中官督师,本是权宜之计,置此情形之下,朕也拿不出万全之策。”
王承恩说:“奴才以为,形势固然紧急,但用人还宜慎重。总要确实是知兵的人,派出去监军才不致偾事。”
崇祯说:“这份名单是王德化与王之心共同草拟的,据他们说,这上面的人都很称职,你怎么说他们不知兵呢?”
王承恩心中明白,这名单上的人,可说是没有一个知兵的,但他不好一笔抹杀,只好吞吞吐吐地说:
“据奴才所知,杜勋就不知兵,他一直在尚膳监掌印,就是当初内操时,他也以种种理由拒不赴操,不要说熟悉兵法、阵法,就是十八样兵器,他只怕也认不全。”
崇祯一听,本想伸手将名单收回重新圈定,但不知什么原因,又挥了挥手说:“唉,这本是矮子里面选将军,强的也强不到哪里去。算了算了,朕用他监军,无非就是作耳目,不知兵也无所谓,行军布阵,不是还有大将、总兵么?”
王承恩本想把话挑明说,但又不敢。他明白,二王在宫中遍布耳目,自己这以前的一举一动,便有人一五一十传到二王耳中,此番若力争,必招致报复,他们心狠手辣,自己可众寡不敌,想到此,他只好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,转身去拟旨。
崇祯望着他的背影,心中其实明白,王承恩说的是正理,但此时此刻,他实在拿不出好办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