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来的路上,金之俊心情渐趋平和。走着走着,不觉就到了珠市口。虽时局动荡,大难将至,帝都却仍一如既往,尤其是前门棋盘街一带,店铺生意十分红火,人来人往,摩肩接踵,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。看看到了虎坊桥,二人正准备分手,就在这时,只听旁边三义轩茶楼传来一片悦耳的琴声,并伴有吴浓软语清唱:
西湖烟水茫茫,百顷风潭,十里荷香。宜雨宜晴,宜西施淡抹浓妆。尾尾相衔画舫,尽欢声无日不笙簧。蜂狂蝶浪,岁稔时康。真乃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。
金之俊是吴江人,倾耳细听乡音,摇头说:“好一个岁稔时康,真是不知有汉,遑论魏晋了。”
正想拉着曾应麟快步离开,不想茶楼里走出一人,向金之俊拱手招呼道:“金大人,久违了。”
金之俊一怔,脱口而出道:“龙,龙——”
那人见金之俊一下叫不出自己名字,便呵呵笑道:“龙之骧。”
金之俊一拍脑袋,抱歉地拱手道:“唉呀呀,龙先生,一别数年,可是久违了。”
说着,激动地抓住龙之骧的手,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。
还是龙之骧沉着,他一手挽住金之俊,又回头向曾应麟点头打招呼,并说:“鄙人正和舍弟一边喝茶听曲,一边临窗看外面行人,不想远远地就瞧见二位大人往这边来,乃特地下楼等着,真是有缘得很,进去坐坐吧。”
说着,便在前头领路,将金之俊和曾应麟引上二楼。二楼临街一边全是雅座,各间用木屏风隔开。龙之骧将他二人让到里间,刚一步跨进,里边一人立刻站起向金之俊打招呼道:
“金大人,还认得鄙人否?”
就在上楼的一瞬间,金之俊已把往事全回忆起来了,此时忙说:“二先生,你我名字谐音,龙之骏,怎么会忘呢,这些年来,每回思往事,拙荆还念叨不已呢。”
说着,便诉说他回京后,曾几次寻找他们兄弟的住处,此番相见,真是天意,一定要请他们到寒舍一叙。拳拳之情,溢于言表,不想龙之骧却一笑而罢。
三人互道契阔,把个曾应麟暂且闪在一边。借这机会,曾应麟仔细将这龙氏兄弟打量一番,不由吃了一惊——二人年纪在三十上下,都长得一表堂堂,穿着也十分华丽。开先打招呼的这位身材十分高大,也较单瘦,面目清癯,皮肤白皙,三绺须,丹凤眼,目光炯炯有神,举手投足之间,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;而那位二先生虽也不同流俗,却又属于另一类人物,他个头略矮,身材略胖,皮肤也较黑,但声若洪钟,目光如电,动作孔武威猛。曾应麟想,这二人不似中原人物,金之俊如何认得他们呢?
正诧异间,金之俊已向龙之骧介绍起自己的朋友了。龙之骧听说后,又抱拳向曾应麟拱手说:
“哎呀呀,正和舍弟在拜读曾大人的妙文呢。”
说着,抄起手边一张邸报向曾应麟扬了扬,说:“曾大人指陈时弊,不但洞若观火,且文笔犀利,鄙人兄弟佩服不已。”
曾应麟知道那是一张宫门抄,上面就有自己的劝捐文章,开始他本无心坐茶馆的,此时不由兴趣盎然。
龙之骧将他二人让到东边坐了,这时茶博士上来唱诺,龙之骧吩咐道:“金大人是吴江人,你就上碧螺春好了,曾大人请自点。”
曾应麟是山东淄博人,于茶道一向不太讲究,便说:“随便随便。”
龙之骧又点了几样点心,茶博士答应着下去。这时,唱曲的小女子和拉琴的老头还木然地呆在那里,龙之骏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子扔给拉琴的,又扬了扬手,将他们打发走了,四人于是静心说话。
“听吴女唱北曲,龙先生好雅兴。”金之俊先开头,话题却是从刚才唱的小曲始,又说,“这词曲的作者好像是个女真人?”
龙之骧连连点头说:“不错,此曲作者奥敦周卿,为金人,父亲降元后官至德兴府元帅,本人也官至侍御史,他在汉人中间,名声不显,但在女真人眼中,却是很有名气的。”
一提起女真人,金之俊不由说:“女真人确实小看不得,这些年居然一连数次侵入内地,关东一路,烽燧连连,二位的生意恐怕是越来越不好做了。”
龙之骧尚未开言,龙之骏却于一边笑道:“东路固然连年告警,西边未尝就不。这年头莫说生意人,就是像金大人这等为官作宦的,日子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。”
这么一说,四人都摇头叹息。
龙之骏瞥了曾应麟一眼说:“年初大清辫子兵才退,年末流寇又要来,这皇明的江山真是应了那句扶起东边,垮了西边的俗语,眼下满朝公卿都瘩然无声,亏得还有曾大人这样的顶梁柱子在呕心沥血,为皇上献计献策。”
曾应麟不知二人底细,只好勉强应道:“哪里哪里,曾某不过是尽人事以听天命而已。”
龙之骧放下茶盅,用颇为诚恳的语气说:“真不知堂堂大明,三百年宏基伟业,根深蒂固,何以就不能奈何这一班流寇?”
金之俊此时正一肚皮牢骚,无处发泄。要在往常,京师缇骑密布,酒楼茶肆更是番子手活动的场所,上至官员贵戚,下至平民百姓,谁也不敢对朝政妄加评论,可眼下不同了,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——作官的个个如锅底蚂蚁,就是锦衣卫、东厂也收敛了,他们都在观望,都在思考自己的将来,还有谁愿再管这鸟事?但尽管如此,金之俊还是四处望了一眼,二楼雅座不多,外面散座下棋的、玩鸟的、斗蛐蛐的,还有谈生意的、拉皮条的,各就各位,我行我素,谁也没去关心他们,这才放心叹了一口气说:
“怎么说呢,龙先生,眼下情形,比起五年前我们见面时是更不堪了。”
说着,就把西边的消息略为透露了一些。
一听流寇即将渡黄河而朝廷无兵可派,龙氏兄弟不由露出吃惊的神态,龙之骏睁大眼睛说:“想不到才三两年功夫,流寇便已养成大气候了。”
龙之骧说:“官兵打不过满洲人还有一说,满洲人太强大了,但流寇为乌合之众,胸无大志,只是四处流窜,杀人放火抢东西,只要官军认真对待,从根子上治起,应该很容易土崩瓦解。”
金之俊勉强笑了笑,说:“怎么说呢,你我都不是当事人,事非经过不知难。”
龙之骏低声说:“官家莫非怕流寇那句‘闯王来了不纳粮’么?”
金之俊吃惊地望了四周一眼,轻轻一拍桌子道:“可不是嘛,单凭这句话,就可抵百万甲兵——豫省的饥民就是奔它去的。”
龙之骧微笑着,脱口说道:“张三有马不会骑,李四会骑没有马——要是我,局面决不会弄到这一步。”
这口吻,真有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气慨,金之俊不由一怔,他没有听出龙之骧此言暗藏玄机,却认为有些轻率,不由告诫道:
“治国不比经商,其难其慎,不是旁观者能想象的,所以有人说,世事如棋局,不下的才是高手,这真是至理名言,不知大先生以为然否?”
龙之骧却用指关节敲着桌面,自信地说:“不然,治国经商,图功图利,事虽有轻重,道理却一样,因为面对的都是百姓,要说个中玄机奥妙,无非是诚信二字,不要以为百姓好欺,要知道,他们才是真正的天,天心顺了,天下太平,天心不顺,还不天下大乱?”
龙之骏也说:“是呀,以天下之财,治天下之事,放宽些子,让利于民,又有何不可?”
是啊,堂堂大明,衮衮公卿,谁不知天意即民心呢,既然是以天下之财治天下之事,怎么就不能对百姓放宽些子呢?但话说到这份上,身为臣子的金之俊,面对一个局外人,不能不有所顾忌——再说下去,可要犯上。但胸中这股郁闷之气难平,须知眼前的大明,良田沃土为皇室、为豪强兼并,国家赋税流失,为摆脱困境,不得不加重一般孤苦无告的小民的负担。张居正任首辅时,曾在全国进行过的那次土地大清查,竟查出隐瞒漏税的土地达三百万顷,“小民税存而产去,大户有田而无粮。”张居正乃狠心整治,国库正日见丰盈,不料张居正死,一切又旧病复发。正课之外,万历末年加征辽饷,每亩征银二厘,不久增加到九厘;待流寇起,又加征剿饷;到崇祯十二年又加征练饷,三项征银高达二千余万两,超过正课五倍有余。此外还加征关税、盐税、杂税,一年又是好几百万两。这些都得摊到穷人头上,富人却“产无赋,身无徭,田无粮,廛无税。”贫富悬殊,苦乐不均,上头却又丝毫也不肯“放宽些子”,老百姓再安份守纪,可被你逼得没有活路了,看不到一丝希望了,不反又待如何?想起这些,尤其是想起刚才和曾应麟说的话,金之俊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说:
“唉,事关皇明圣德,不说也罢。”
龙氏兄弟却没有这么多的顾虑,只见龙之骏微微一笑,说:“朝廷不能警省,不能放宽些子,反加紧凌逼,这不是为丛驱雀,为渊驱鱼?或者说,是把个江山拱手送人?”
龙之骧也微笑着,似是满有把握地说:“据鄙人看,大明这江山是迟早要送人的了,不送与流寇,便是送与满洲人,金先生,若真是满洲人来坐江山,是否因他们是夷人,就名不正言不顺呢?”
金之俊此时正在气头上,竟也不顾厉害,说:“这时局,谁也说不准,若真是女真人当复兴,前面不是没有榜样,五胡乱华、金元祸宋,夷人的皇帝做得有模有样,现成的例子多的是,有什么顺不顺呢?孟夫子不早就说了吗?舜,东夷之人也;文王,西夷之人也,得志行乎中国,若合符节。既然孟夫子说他们合符节,女真人自然也合符节。”
一听金之俊这么说,龙氏兄弟不由开心地大笑。龙之骧笑毕说:“当然,满洲人未必有此大志,据鄙人所知,他们还一直想与朝廷讲和,只因朝廷不愿相让罢了。”
金之俊尚在抿茶,未及开言,曾应麟先说:“皇上并非不愿与关外议和,只是和有和的难处,下不了这个决心。”
龙之骏说:“这有什么难的,说穿了,无非是皇上不肯放下架子罢了。就说当初,清国的老憨王以七大恨伐明,争的并不是什么大事,杀满洲二祖那只是误会,至于什么助世仇叶赫;造成清国老女改嫁;移动界碑;听信叶赫,写信辱骂等等,都不过是些小事,只要皇上能谦虚些子,公正回复,稍作让步,不就没事吗,打又打人家不过,却要装面子,竟不该人家国书上自称皇帝,要把人家女真作蛮夷看待,不能以朝廷对朝廷,皇帝对皇帝,却让地方官去与人家谈,这能谈出个什么结果呢?”
努尔哈赤以七大恨伐明,具体是哪七恨,一般的官员是不知情的;就是国书上相互的称谓之争,也不是一般人能知个中细节的,眼下居然从一个商人口中,闲闲道出,曾应麟不由大吃一惊,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,他不知金之俊与这龙氏兄弟是什么关系,见之间的话题渐渐放开,再下去可能犯忌,便连连向金之俊使眼色,示意此地不可久留。闲聊了半天,金之俊虽然托词起身,却一手挽着龙之骏的手说:
“二位,此番你们不必再推辞了,请一定去寒舍一叙。”
龙之骏却谈兴正浓,拉住金之俊不肯放手。一边的龙之骧已看出曾应麟的不安,便边向弟弟使眼色,边连连拱手说:
“舍弟年轻,放言无忌,请二位大人海涵,改日有空,再来拜府。”
金之俊虽殷勤邀请,无奈他们执意推辞,双方客气了半天,龙氏兄弟仍是说改日再登门拜府。
“岂凡兄,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?”离开茶楼后,曾应麟不由满腹狐疑地问道,“这龙氏兄弟不像是做生意买卖的人。”
“鄙人也一直是这么看的。”金之俊点点头说,“不过,不是商人又是什么人呢?要知道,他们不必在我面前说假话呀。”
说着,他便说起认识龙氏兄弟的经过,那是在四年前的春间。
崇祯十二年秋,时任国子监司业的金之俊得到父亲重病的消息,赶紧请假带妻小回南。前一年,各路流寇被洪承畴剿降略尽,独李自成率残贼数十人潜伏于商洛山,一时销声慝迹,朝廷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。不想就在这时,后金兵又一次入寇了——皇太极命多尔衮、赖塔率兵分别从墙子岭、青山关深入畿内,沿涿州顺太行山南侵,先陷大名、真定等地,又沿运河进入山东,陷济南,俘德王,先后占领五十多座城池,掳掠子女玉帛无数,至第二年春天才撤回盛京。经此一闹,中原一路几无净土。金之俊一行南下才到通州便遇了难题,按计划,他是欲在通州走水路沿运河南下,但就在这时得知消息,说数万后金兵,正押着掳获的战利品,沿运河北上,青县、沧州一线,烽燧连天,除了逃难的人群,便是各路勤王之师,一般的商旅谁敢穿战场而过?于是,他只好临时改道起旱路,出良乡、房山经涿州直趋真定,不想才走了不三百里便遇上了土匪,那一回,若不是龙氏兄弟拔刀相助,他一家老小的命全丢了。
那天,他们一行人:他、夫人和十二岁的儿子、八岁的女儿,另外就是一名叫葛陆的仆人,在通州西关雇了一辆大车,夫人带儿女坐车,他和葛陆各骑一匹驽马,出涿州直奔定兴,想在天黑前赶到那里。
按常规,这一带说到哪里去也乱不了,因为尚在顺天府的范围内,京畿要地,防范严谨。但眼下这里却到处都是兵燹之象,有些地方,逃难的尚未回来,十几里无人烟。为了能见上父亲一面,金之俊也顾不得危险了。先是在涿州南关连升店,店主家是北京人,很厚道,见他们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,便一个劲劝他留下,等有了大队商旅后结伴走,但车主却认为没事,不愿等。于是,他们一早就离开了涿州。
走了三十多里,来在一十字路口。因肚中有些饥饿了,只好停下打尖。这里是太行山脚下,拒马河与易水在此地交汇,山多路狭,很是险峻。往前是定兴、保定;右拐是涞水、易州,左拐去新城、霸州。都是大路,往日这一带十分繁华的,尤其在这十字路口,原来大树下有一家客店,树下一排排桌椅,供过往行人歇息,大堂上更是散满行客,热火朝天。但这一切皆因大兵经过而消失了,眼下仅空屋三间,却不见人迹。
他们正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叹息,就在这时,只听一阵马蹄声,十分急速。他们一惊,赶紧起身,只见灰尘起处,有四匹马急驰而来,为首两人,才二十四五岁的样子,身材魁梧,衣着华丽,腰间各挎一把腰刀,面皮较黑的那个还背了一把弹弓,紧随其后的是两名伴当,也带着刀剑,样子有些不尴不尬。他们见了金之俊等人,其中那个身材略单瘦的便勒住马头,于马上向金之俊拱手道:
“客官,请问去保定府的大道是笔直向前还是右拐。”
金之俊心想:看来,他们与自己是同一个方向,他们一行四人,年轻力壮,若肯与我们为伴,也相互有个照应。想到此正要回话,不想一边的车夫却先开言说道:
“保定府在西南,过了前面的山包要往右拐。”
金之俊心想,去保定本是沿大路笔直走,往右拐是去易县。正要纠正,却瞥见车夫在向他使眼色,一时不明就里,还要分辨,车夫却说,这一带我熟得很,信我的没错。这一行人见他这样说,便也不疑,竟真的往前去了。
待他们转身,车夫却不待他动问先冷笑着说:“大人,这一伙人有些不地道。”
金之俊说:“你凭什么说他们不地道?”
车夫说:“他们操京师口音,如果是北京人,去保定府还要问路吗?从前门出城,笔直往南,府对府,三百五,这是三岁孩子都知道的。”
金之俊说:“那也不尽然,看打扮,这是一伙富家子弟,且骑的是一色的口外良驹,或许是没出过远门的。”
车夫说:“正是这话,眼下兵荒马乱,没有急事是不会出门的。那么,以他们的身份,应该请有向导,跟有下人,怎么随便一路瞎撞?”
金之俊一听,觉得有理,心想,车夫果真是老江湖,五湖四海的人都会过,所以,看人能入木三分,那么,这是一伙什么人呢?
车夫说:“他们只怕问路是假,摸我们的虚实是真,您未必没发现,就在这人向您问话时,那个黑胖子一双眼却向着我们的车上嘀溜溜乱转?”
这时,仆人葛陆也于一边说:“是的是的,那人似乎是生了一双贼眼。”
金之俊一听这话,背上不由发起麻来,心想,自己一家一室全在这里,若是有个三长两短,那岂不是灭门之祸?有此一想,脸上就变了颜色。这时,张氏夫人也听到了,不由埋怨他在涿州时,不该没听店主的劝告,却急于赶路。
车夫见此情形,便又说:“不要慌,我自有办法。”
说着,就急匆匆上路,说若不走,只怕这伙人会转回来。
金之俊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,有些乱了方寸,见车夫说有办法,便只好由他。一行向南走了约两里路,车夫不走大路了,却往左一拐,将车子拐到了一条小路上。
金之俊一见小路险峻,两边石山耸立,树木浓荫,忙说:“怎么不走大道走小路呢?”
车夫说:“大人,如果那伙人果真是向着我们来的,那么眼下他们必然拐回从后面追上来了,我们改走小路,不正好避开他们吗?”
仆人葛陆也于一边说有理,金之俊就不好再反对,策马紧跟着车子,徐徐而行,心中却像揣了一头小鹿,惴惴不安。又走了约五里,来在一条干涸的河滩上,只见背靠大山,前面白茫茫一片,是齐人高的芦苇,正扬花吐絮,中间一条小路,直没入苇蒿中,金之俊于马上见此情形,不由勒住马头道:
“怎么越走越不像路了,葛陆,你去前面探探。”
这葛陆平日常在他面前夸口,说自己有功夫,眼下却不知是胆怯,还是畏难。只拍着胸部说:“没事没事,过了这河滩便是大路。”
金之俊见陆葛不听使唤,不由生气,正准备骂人,忽听苇蒿中一声呼哨,随即钻出了五六个头裹黑布袱子的人,一个个手持刀叉,直向他们扑来。
葛陆见此情形,叫声“不好!”拨转马头就跑。
可这伙人比他还快,只见跑在前面的一个黑汉手一扬,手中鱼叉“忽”地一声,直往前飞,那葛陆只惨叫一声,身子就像一段木桩,背着那把鱼叉,一下从马上栽下来,倒地不动了。
可怜金之俊一介书生,不但手无缚鸡之力,且也手无寸铁,见此情形,只能连连催促车夫道:
“快走,快打马走。”
不想这车夫却哈哈大笑起来,笑毕竟从车厢下抽出一把短刀,指着金之俊道:“走,走到哪里去?为了你们这一家子,老子可没少用心思。”
金之俊这才明白通州西关外的车马店是一家黑店,自己遇上了土匪。这时,车内传来妻小的哭嚎声,他要走不敢,不由下马跪地哀求道:
“好汉,车中东西全部归你,只留下一家子性命如何?”
不想车夫却怒声喝道:“哼,东西要,命也要。你们作官的,没有一个是好东西。留一个活口就是祸。”
说着,扬着刀一步步向他逼来。
金之俊磕头如捣蒜,车夫却无半点怜悯之意。他见此情形,只能闭目受死。就在这时,只听“唿”地一声,接着便是一声惨叫,他惊诧不已,忙挣开双眼,却见车夫直挺挺地倒在自己脚下,口中正一股股往外直冒血泡。再一看四周,只见刚才遇见的四个骑马人果真赶来了,眼下他们扬着刀,正在追杀这班强盗。
这班强盗开先那么凶狠,如今却被这四人杀得落荒而逃,有两个跑得慢的,已倒在血泊中了。
四人赶杀了一阵,这边加车夫共七个强盗,死了三个,余下的逃得没了踪影。金之俊虽松了一口气,但仍慌得不行——杀退了那帮,这帮难道会好一些?他从地上爬起来,车中妻小哭声哀哀,他只好扶着车杠,口中说着安慰话,手和脚却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。
那四人只追了半里地便停下了,这时他们慢慢走拢来,开先问路的那人策马走近,向金之俊拱手道:
“客官受惊了。”
金之俊见他口气和善,丝毫无有恶意,赶紧又爬在地上,连连磕头道:“谢列位救命之恩!”
那人一见他下拜,连忙下马将他扶起说:“起来,起来。不要吓着了孩子。”
可金之俊还是朝他拜了几拜,口中自是说不完的感谢话。
这时,那个较黑、较胖的人也手持弹弓走拢来,笑呵呵地指着倒地死去的车夫说:
“客官,就凭着问路时那一问一答,我大哥就看出这家伙不是良善之辈,所以我们根本就没信他的,而是未走多远就又返回跟上来了,还亏这粒小小的弹子,不然,你的命可就完了。”
金之俊又连连向这人拱手,并动问列位恩人姓名。这时,开先那人告诉他,他们是兄弟二人,他叫龙之骧,弟弟叫龙之骏,祖籍抚顺,世代作药材生意,因而南北两京皆有他家的分号。此番他们准备去南京分店,平时都是走的水路,因后金兵南侵,只好改走旱路。
金之俊于是也自报家门,并说起了自己南下的目的。龙之骧见他是官身,又多添一份敬意,于是相约同行,车夫已死,由龙之骧的仆人赶车,一行人向保定进发。
这以后,他们由保定而真定,转道山东德州。这时,后金兵已退走,运河中有运糟粮的空船南下,龙氏兄弟在德州还有事,于是决定分手,龙氏兄弟直看到金之俊上了船才离开。
中途相救,千余里生死相随,一路上龙氏兄弟和他天南地北,谈得十分投机。在金之俊眼中,龙氏兄弟虽是商人,不但无半点市侩气息,见识甚至远胜衣冠之士。尤其是龙之骧,无论批评政治,指陈时弊,都有着十分精辟的见解,有时甚至令金之俊佩服不已;而龙之骏却十分豪爽,处事干脆利落,颇有大将之风。
临分手时,金之俊和龙之骧兄弟都有些依依难舍,因见他说老父病危,龙之骏竟解开包袱,从中拿出了一大支吉林山参,说是敬奉令尊大人——须知此时朝廷为遏制金国,已不准从满洲来的一切土特产入关,也不准铁器及可资军用的物品出境。由此,本来价值不菲的人参,在关内一下又涨了许多倍,金之俊不过一穷京官,哪有力量问津,拿着这一大支山参,一时感激涕零。
“不过,话说回来,我对他们兄弟是知无不言,可他们兄弟对我却似言犹未尽。之骏率直些,但也有好些话才到嘴边又咽回去了。”面对好友,追述往事,金之俊虽不胜动情,但仍说出了自己的疑虑。
“祖藉抚顺?”曾应麟听他说完,不由喃喃地说,“这么说,他们应是从关外来的,或者,是汉军包衣。”
“我也是这么认为。”金之俊说,“后来,我回京了。因记着人家的好处,曾好几次亲自去京师药材铺打听,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药材店,虽抚顺藉的不乏其人,但都异口同声,不知有姓龙的兄弟。”
“他们为什么要在你的面前说假话呢?”曾应麟问。
金之俊摇摇头说:“这正是我要问的,他们兄弟有大恩于我,可为什么要说假话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