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上欲富绅报名捐输,结果是辅臣不及勋戚,勋戚不如太监,这样相互攀比,闹得满城风雨,扯碎一塘荷叶,也不过聚了十余万两银子,皇帝眼看勺水无益大海,只好终日绕室彷徨。
兵部侍郎金之俊眼看结果不佳,心中很是失望,加之前一天做了一个怪梦,不由一人悄悄来到广渠门内的广东义园。
十四年前,原藉广东东莞的兵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袁崇焕,因犯谋逆大罪,被崇祯皇帝下旨凌迟处死,凌迟又名鱼鳞剐,是要挨一千刀的。当他被押赴菜市口行刑时,九城的居民,因听说此人是勾结满鞑子来进攻北京的,无不义愤填膺,争相用钱向行刑的刽子手购买他的肉,一钱银子买一片肉,可怜袁崇焕须臾之间,只剩一付骨架,被扔在大街上,无人理睬。袁的亲属中,母老子幼,且被充军三千里,还有谁来顾及这一把骸骨?亏同乡不忍,有余姓广东人乘夜半无人之时,将这一副遭世人唾弃的骨架,运到广东义园悄悄掩埋,自然连墓碑也没有竖一块。
袁崇焕中进士在万历四十七年,那一科的主考为陕西蒲城的韩爌,同年中便有金之俊。金之俊后来与袁崇焕成了好朋友,袁崇焕虽是书生,却喜谈兵,且很有见地,天启年间,曾奉调协守辽东,因迕魏忠贤而去职,待崇祯改元,他在众人的举荐下,出掌辽东军务,当时的金之俊,对这个同年佩服之余,且寄托了无比的希望,不想才年余功夫,袁崇焕却落下这个结局。
想当初,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,兴兵伐明,举朝震骇,萨尔浒一役,明军四路大军皆败,经略杨镐因而被处死。这以后,袁应泰、王化贞皆败在努尔哈赤手下,遂有“女真不满万,满万不可敌”一说,可以书生从军的袁崇焕一到辽东,立刻改变了这局面,宁远一战,他以区区万余兵力,战努尔哈赤十三万大军,不但大获全胜,且炮伤努尔哈赤,后来皇太极再次犯宁锦,袁崇焕又取得宁锦大捷,从此,满洲再不敢小觑宁远,一提袁崇焕的名字就怕。
但袁崇焕虽勇于战阵,却疏于事上,尤其是说话不计后果,处事专权武断,终于招致皇帝的疑忌——初次召见时,竟夸下海口,说五年可灭满洲,不料后来战事迁延,皇太极竟舍关外不攻而绕道攻京师,一见京师被兵,崇祯不由慌了手脚,廷议时,兵部尚书梁成栋为推卸责任,便怪边臣玩寇,加之袁崇焕这以前数次请皇帝发内帑济军,触犯了皇帝的大忌,在率兵勤王时,又请放援兵入城,几件事加在一起,崇祯心里不由疑云密布,恰巧就在这时,有从敌营逃回的太监揭发,说袁崇焕通敌,其实,皇太极惯用《三国》,这分明是照搬《群英会》故事,可是,却足以启动皇帝的杀心,于是,皇帝召见袁崇焕于平台,突然下旨将他逮捕,下于诏狱。
当时,朝士中不少人上书为袁崇焕辩冤,金之俊便是其中之一。但袁崇焕以盖世勋名,无端被冤,如果不是他有错,难道是皇帝有错吗,自古至今,哪见皇帝认错的呢?何况崇祯铁腕冰容,自认精明而有决断,一错便要错到底。所以,这些为他辩冤的奏疏统统被皇帝搁置了,就是袁崇焕手下大将祖大寿上书,愿以自己的战功,为袁崇焕赎罪也被拒绝了。
无辜的袁崇焕,被押赴菜市口处死时,甚至连朝东跪的资格也没有——原来京师杀人是颇有讲究的,菜市口地处宣武门外,每次行刑,犯人从刑部大牢提出,必由此门而出,故宣武门又称死门;犯人每提到此地,行刑时必朝东而跪,因为东边就是虎坊桥,朝东受刑,取“落入虎口”之意。而凌迟处死的人,就连这资格也没有,因为罪至凌迟,必是谋逆大案,据说,这种人灵魂肮脏,连虎也不愿吃他,袁崇焕被判凌迟,于是就连朝东跪也不准。
时为大理寺卿的金之俊是明白这些的,他不忍去送行,只能默默地在府中为这位同年好友设灵位默哀。这以后好多天,他愁眉难展,每从菜市口经过,都不敢延宕,总是低头疾走而过。
不想那天,竟梦见袁崇焕来看他,并托他营葬老母。他想,袁崇焕的老母充军福建,年迈之人,遭此大变,哪能受得颠连,只怕挨不到发配之所便死了,眼下流寇猖獗,连漕运都断了,自己的父母陷在南边也不通消息,又有什么能力为他的老母营葬呢?看来只能稍待时机了。
广东义园说是在广渠门内,其实却靠近左安门边的龙潭湖,在九陌红尘的帝都,数这里最荒凉,到处是坟山墓地,到处是粪池菜园,白杨枯冢,鬼火狐鸣,才到黄昏,这里就无人光顾。
想起隔一道城墙的广渠门外,曾经就是袁崇焕领兵杀敌的战场,那一回皇太极带十余万铁骑包围了京师,他带领万余健儿,在这一带与数倍于己的清兵拚杀,反反复复,终于使满洲铁骑,不能越雷池半步。可当年风云叱咤的英雄,如今却静静地躺在这里,荒草萋萋,与野兔为邻,老母远在万里之外为奴,死不能归葬故乡,这就是忠臣的下场啊!
五载离家别路悠,送君寒浸宝刀头。
欲知肺腑同生死,何用安危问去留。
策杖只因图雪耻,横戈原不为封侯。
故园亲侣如相问,愧我边尘尚未收。
猛然,金之俊记起这首《边关送别》,这是袁崇焕于崇祯元年再度出山,督师辽东时,为宴别诸同年、亲友的即兴之作,当时真是踌躇满志,豪情激荡,大有马革裹尸的慷慨,然而谁能料到,灿灿华章,竟成谶语——诗作者没能毕命疆场,却是喋血西市,那“寒浸宝刀头”之句,显然早已预示了结局。
正一人默默地掉泪,就在这时,猛听得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:“岂凡兄,岂凡兄!”
金之俊吃了一惊,以为白日遇鬼,回头一看,只见兵科给事中曾应麟正越过座座荒丘,向他走过来。
原来几天前,负责调运粮饷的金之俊,接到了在山西督师的余应桂的一封信——因欠饷太多,余应桂已是捉襟见肘了,他的奏疏上话虽说得委婉,但在写给金之俊这个同年的信中,却无话不谈,他说,皇上若再不能指拨的饷以济军需,他不但无力应付流寇,只怕就是手中这点兵也会反水。
信是与曾应麟同看的。二人本是密友,常在一起相聚,茶余饭后,臧否人物,月旦古今,原是无话不谈的。看了余应桂的信,曾应麟深感事态严重,左思右想,乃写了一道奏疏,主张劝令富绅捐输,不想写成之后,在征求意见时,金之俊却大摇其头,认为多此一举,于是,二人之间,有过争论。
曾应麟说:“兵粮两缺,如之奈何?”
金之俊连连冷笑说:“老弟真认为皇上拿钱不出?”
曾应麟明白金之俊是指内帑。但出仕才几年的他,只知国库之外,皇帝尚有私库,却不知究竟有多少,他知金之俊在户部任过司员,不由问道:
“难道还有假?”
金之俊连连点头:“俗话说,河里无鱼市上有。眼下呢,国库虽空,内库却是照旧丰盈。你想想,流寇攻洛阳,洛阳的守兵缺饷已大半年了,因而无人愿守城。可流寇破洛阳后,从福王府一下就起出白银三千万两,福王虽是神庙爱子,但说到天上去,也不能跟当今皇上比阔呀。”
说起这些,金之俊不由感慨系之:自太祖至今,个个皇帝爱钱,皇庄遍布天下,占尽了良田美地,单据弘治二年一次统计,畿内就有五处皇庄,共地一万二千八百余顷。其后历年增添,到嘉靖时,竟增加到三百八十多处,单直隶一省,就达二十余万顷,皇庄的租谷不入国库,全到了皇帝名下,到皇祖万历爷登极,其贪财好货,竟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——这位爷居深宫,二十几年不上朝,不与大臣见面,大事不究,小事不管,却一个心思派太监去各地捞钱,还想出了许多生财之道,诸如坟山、草场,矿税、盐税等,所有生财之道,名目繁多,都垄断到自己名下,要说,这些收入本应该进国库的,由国家统筹统分,但国家争皇帝不过,于是国穷皇帝富。这些年,内忧外患,国库是寅支卯粮,皇帝却仍是只进不出。眼下若说皇帝没有钱,还有谁有钱呢?
算完这笔细账,金之俊便冷笑着说:“老兄台主张劝捐,这主意以前不是没人提出过,后来遭辅臣反对未果,据小弟揣测,辅臣之所以反对,只怕也是认为这捐应自上做起——皇上口口声声责他人赍盗兵而济寇粮,要别人急公好义,自己为什么不能率先垂范呢?”
曾应麟见他如此一说,便主张金之俊也上一道奏疏,请皇上带头发内帑济军,皇上带了头,富绅就没得说的,非出不可。可金之俊说归说,却迟迟不肯动笔,后来,是曾应麟气不过,将笔捺在他手上,把纸铺好,十分勉强他才写成。
当下二人决定,两张奏疏都呈递上去,看皇上采信哪个。不想皇上虽采纳了他的主张,结果却是如此不理想,因金之俊没有上朝,曾应麟以为他尚不知消息,一时满腹牢骚,乃怏怏地寻他说话。
来到宣武门外金侍郎府,门丁告诉他说:老爷吃过午饭才出去,是一人走的,说是去广渠门访友。曾应麟于是转身就往这边来,几乎是步金之俊的后尘,一路跟到这里。
眼看曾应麟近前,金之俊迎着他的目光,说:“你是来告诉我关于捐输的事吗,我已早知结果了。”
曾应麟说:“真没料到我们费尽心机,结果却是鸦鸦乌。”
金之俊倒显得比曾应麟冷静,他说:“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迟迟不想写这道奏疏吗?”
曾应麟说:“你是料定皇上不会采纳?”
金之俊摇头说:“不是,我只是想,就是采纳了,皇上发内帑,大臣捐家私,聚座金山银山,也缓不济急——自孙传庭一败,朝廷元气丧尽,眼下余应桂手中那点兵,疲癃残疾,哪怕个个用银子包起来,也不是李自成的对手。所以,三十六路伐西岐的老办法行不通了,流寇就要北上了,一旦兵临城下,我们逃也无处逃,要赶快想万全之策。”
曾应麟一听,颇有急迫之感,忙说:“你那万全之策是什么,何不先说出来让我听听。”
金之俊仰望蓝天,似是自言自语地说:“听内阁的人透露,这以前有人主张御驾亲征,我私下揣摸,此人的思路与我暗合,皇上既已议到此事了,何以中途又放下这头议那头呢。”
曾应麟说:“你说余应桂的兵疲癃残疾,不是李自成的对手,却又主张御驾亲征,御驾亲征还不是要靠余应桂,既是残缺之师,又岂能保护御驾,这不是南辕北辙吗?”
金之俊说:“你听我说完好不好?对了,所谓御驾亲征,正是你说的南辕北辙,口说是西征打流寇,其实就是南下留都。但迁都避贼说出来不好听,作臣子的怕伤了皇上的自尊心,便说成御驾亲征,你想想,皇上只要离开了京师,是去打长安还是走南京,这脚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吗?”
于是,金之俊便与曾应麟分析形势:强兵劲卒,都归流寇,关中形胜,尽属他人,朝廷不但将相乏人,且兵饷两缺,眼下流寇已扫清后路,只等黄河冰冻,立马就会过来,北方久被兵燹,民穷财尽,将怠兵疲,无力与流寇周旋,不迁都何以拒贼?只有避开流寇锋芒,迁都南京,凭长江的天险,流寇一时不能南犯,朝廷得以暂时喘息,然后以江南的财赋为支撑,重整旗鼓,再练新军,徐图恢复,有何不可?
曾应麟听他说得有理有据,不觉茅塞顿开,但一想起个中难处,不由又连连摇头:“按说,眼下也只有这步棋,只是个中其难其慎,很不好进言。你想想,当年瓦剌入侵,徐有贞主张南迁,后人评论此事,都说徐有贞误国,眼下虽说你的迁都与徐有贞的迁都时势不同,境界各异,但别人哪能分得清,所以,这畏敌避战的罪名你就担定了,难道你就不顾及自己的名声?”
金之俊说:“我当然清楚个中的难处。不过,俗话说得好,家贫莫当长子,国难莫作大臣,你我既已作了大臣,袁元素不是有榜样在前头么?”
元素就是袁崇焕的字,一见金之俊提到他,曾应麟不由感慨系之,看来金之俊来为袁崇焕上坟,不为无因。国家到了这个地步,作为臣子,连身家性命也早置之度外了,又岂能顾惜这一身羽毛呢?想到此,他不由望着金之俊身后的坟茔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:
“袁元素,袁元素,一划又是十四年了,当初明明是个冤案,皇上怎么就忍心下狠手呢?”
虽然转移了话题,金之俊语气却更沉重了,他说:“不要说了,皇上就是这性格,要用这人时,升官也快——袁元素开始只在福建邵武当县令,几年时间便升作右佥都御史,督师辽东;要杀这人也容易,随便罗列一下,便十恶不赦。袁元素一死,边关无将,满洲越来越猖獗,朝廷为御边,不得不加征辽饷、练饷,苛索太繁,民不堪命,于是,就铤而走险,终于酿成今天这不可收拾的局面。若上下相安,天下太平,李自成、张献忠再如何鼓动,百姓能信他的吗?没有外患,何来内乱,这一切互为因果,于我大明真是祸不单行!”
曾就麟说:“但愿皇上果能采纳迁都之议,迁都后能改弦更张。”
金之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:“这就要看天意了。”
这时,太阳渐渐躲进云层了,曾应麟觉得身上陡增寒气,起眼一望,沿龙潭湖一线,前后左右,普山普岭,成片成片的小土丘,没有墓碑,没有华表,有的只是白杨荒冢,衰草斜阳,静静地陪伴着地下的孤魂,北风其凉,呜呜有声,幽幽的,犹如一声声鬼哭。
身在繁华的帝都,却面对这样的场面,曾应麟思前想后,不由默默地在心里说,千堆坟,万堆坟,不知屈死了多少人。他们长眠地下,生前含冤莫诉,死后更说不上半点哀荣,气化清风血化泥,在世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,但是,有谁就能否认他们生前,没有惊天地而泣鬼神的业绩呢?
他想,局势再这么发展下去,不久的将来,我们便也会在这里相聚了。